柳风窈窕四月初,湖边的柳絮渐渐纷飞如血。兼渊陪着东看看西瞧瞧的海安将差不多大半个青勉都逛了个遍,好不容易海安走的累了,便嚷嚷着说要去茶馆喝茶。
兼渊自然由得她,只是心下却也好奇,这样天真活泼的少女,在她身上究竟遭遇了些什么?那些被历史滚滚的洪流所湮没的真相,就连颐言都起了好奇之心。
“两位要点什么?”店伙计勤快的把桌面擦干净了,殷勤的问道。
“你这里,有没有花茶?”四月芳菲,天气最是寒暖不定,海安似乎是畏寒之人,一个劲的捧着泥金手炉。
“呀,正好去年收了梅花花瓣制茶,姑娘可要尝一尝?”那伙计面有得色的说道,“姑娘真是识货,寻常茶馆左右不过是碧螺春之类,我们这儿的花茶可也是极好的。”
果然是上好的茶叶,有淡淡的梅花香气从杯中传来,让人觉得说不出的心神一震。
“的确是好茶。”海安赞不绝口,又和化作人形的颐言说起连国有一款糕点味道也是极好,两人喜欢甜食,一说倒说的兴起。
兼渊不置可否,静静在一边喝着茶。
“我记得天府老人的孙女在袁褚山郁郁而终,看你这个样子,倒不像是那种体虚病弱的。”颐言说话素来直接,一时开口说起这些,竟也理直气壮得很,倒害的兼渊被茶水呛了一下,一时颇为狼狈。
“颐言……”兼渊试图将话题转移,毕竟这样问一个已死之人,是否会有些太冒昧了。
“呵……”海安低低笑了起来,倒也并不介意,只是眼神渐渐落寞起来,“我并不是病死的,袁褚山后面有断崖,当日实在是气不过,便从上面跳下去了。”
颐言神色一变,凝眉道:“可是因为你的师兄么?”
“你倒什么都知道似的。”海安放下茶杯,浮生往事从眼前一幕幕的浮现,岂非犹如幻觉一般,转眼间白云苍狗,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颐言心底一动,她并非未卜先知,法术修为自然也达不到看透过去未来的地步,只是女子以死明志,往往是为了男人的事。这是多数女子的通病,鲜少有人能逃过情之一字。
“我当初以为委曲求全便能挽回一切,谁知道原来我要挽留的东西,从一开始就已经变了样子……”海安回忆往昔,语气中也颇有惆怅,“如果早知道有这一日,或许当初也未必会因一时气愤跳下去了。
“咦,后悔了么?”颐言觉得这番话倒颇为有趣。她看得出海安原本家境显然不错,恐怕身死的时候也是个妙龄女子,不曾经受岁月无情的磨折,如今回魂也依旧开朗天真。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心性,最是肯为男女之情百死不悔的时候。
可是这一刻,这个承认为情而死的少女却露出了悔意,临渊断崖那一跃的勇气,今时今日,已经耗尽了么?
“只能说是……当时年少轻狂吧,因为年少,所以才将一切都看的那样重。”海安叹了口气,“如果我当日跳下去的时候曾想到梅花茶这样清爽可口,连国的糯米糕热气蒸腾,这世上一切美景常开常败,其实都是常事。”
“如果我当时能明白,或许,我就不会选择从那上面跳下去了。”海安终于从回忆中抽身,淡淡的笑了起来,“只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啊。”
“能够有此领悟,其实并不算晚。毕竟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直沉默聆听的兼渊忽然开口,安慰道。
海安笑了笑,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就在此刻,她仿佛看见了什么,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有些不敢置信的看了一眼,兼渊一怔,随着她的目光往街角望去:那是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容颜依稀有几分熟悉,是个十分俊美的男子,大概二十上下,一双眼睛温润清净,见兼渊和海安都看见了自己,唇角忽的勾出一线笑意。
那明明是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却说不出的让人厌恶。那笑容仿佛只是动了动嘴角,他的目光依旧是温润的,却没有丝毫笑意。像是打量着两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们,暗含着某种邪佞和恶毒。
一个人,怎么会给人这么奇怪而复杂的感觉?
“那是谁?”兼渊一怔,悄然问道。对方的模样的确是在哪里看过的,只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可是坐在她身侧的女子没有回话,她坐在喧闹的市集中看着那个转瞬即逝的身影,一滴泪无声无息的落在手背。
“你瞧不出来了么?”颐言到底敏锐一些,只是神色也有些迟疑,对方浑然便似是一个普通人,身上根本没有半点异类的气息,很难让人将他与那人联系起来,“寒山寺我们还斗过法呢,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那个庙祝?!”兼渊悚然一惊,然而踟蹰半晌,他还是静静的别过脸,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这个时候贸然追敌,只会辜负苏璎一番苦心。苏璎猜的没错,她唤起了这具身体里已经流逝的灵魂,眼前的男子果然按捺不住露出了行藏。
“那便是你的师弟?”颐言问道。
“不,不是……”她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痛不欲生,虽然依旧会在看见对方的刹那落泪,然而,那眼泪很快就干了,一双眼睛再也哭不出来,只有冷冷的风在心底呼啸而过,沉默半晌,海安终于再次开口说道:“那个人,是我的师兄,逸辰。”
这一次不禁颐言,就连兼渊都皱起了眉头。她的师兄,那个人,难道是逸辰先生?
逸辰扣上门的时候,屋内的两个老人依旧相谈甚欢。一个自然是他的师父天府,而另一个却是端木家的长老。端木立志于经商,倒是在国内颇有富可敌国之势。这一次两人见面,一开始端木森就好好夸奖了逸辰一番,他含笑听着,也不多说话。
对方反而对他印象更好,说年轻人最忌骄狂,天府委实是得了个好徒弟。然而话锋一转,却提起了云鹤。
端木森问起云鹤可有婚配之人,那意思已经昭然若揭。天府和蔼,并没有独断专行要为弟子指婚的习惯。他从前挚爱自己的妻子,知道两人相守一生,如非彼此真心相爱是何等痛苦。
所以逸辰便出来探一探口风,毕竟年轻人说起这些,总归是要比他们这些老头子开口要好。逸辰只觉得心口一紧,只是面上却不肯露出丝毫情绪,笑着说了一声弟子遵命。
就这样满怀心事的走回自己的院落,然而扣了几声,里面却一直没有声响,想必是师弟已经离开了吧。原本准备转身离去的逸辰在门口呆立了一会,心底忽然一动,他伸出手稍一用力,才发现房门果然没有上锁。
就像被什么东西所驱使了一样,逸辰在掩上门之后仍觉得不可思议,他进来做什么?如果师弟回来了,只怕也不会开心吧。纠结了一会儿,逸辰反倒镇定下来。
他只是进来坐一坐罢了,既然是师兄弟,这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他有并非窃贼强盗,何必如此心虚?
他四周打量了一下,却发现这屋子和对方来的时候似乎并无两样。只是书柜上的书大多被翻动了,还有半幅寒梅傲雪摊开在桌子上。
逸辰见了都不由得称奇,那一副寒梅傲雪图当真画的极好。凌寒独自开,一任群芳妒,一想起执笔的男子清冷如谪仙的姿势,逸辰也不由的有些痴了。
“师兄,你在这儿做什么?”正准备离去,却恰巧与刚推开门的云鹤撞个满怀。逸辰连忙伸手去扶对方,云鹤眉头一蹙,正想着避开,却不经意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佛手柑香气。不过一怔的功夫,男子已经搀住他的手腕,然而待他一站稳,对方便礼貌的将手抽了回去。
“师弟原来不仅在机关构筑上天赋出众,就连丹青一道也造诣颇高。”逸辰微微一笑,这才将自己的来意说给对方听,“师父有一个至交好友,上次来袁褚峰上的时候,你也曾见过吧?”
“端木家的长老?”云鹤略一思索,便想起了那个人。倒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只是看自己的眼神颇为奇怪,似乎热情得有些过分。
“的确,端木老先生有一个孙女,和师妹差不多大的年纪,据说是连国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名唤端木蕊。多少王孙贵胄都想娶端木姑娘为妻,可是端木老先生却对师弟你另眼相看,所以……”
“所以师兄便改行来做媒人?”云鹤唇角蓦地浮现出一缕讥讽的笑意,冷冷问道。
逸辰一惊,没想到这个师弟说起话来丝毫不留情面,然而到底自己是师兄,心下顿时生出不快来,只好说:“师弟这是什么意思,无论是师父还是我,都是为了师弟好。师弟若是有了心上人,或者不喜欢端木姑娘,不妨直说便是。”
云鹤面色变了变,转身倒了一杯茶递给云鹤,“师兄还请见谅,是云鹤冒失了。只不过……还请师兄转告师父,也代为回绝了端木先生的一片好意。在儿女私情上,云鹤虽然不懂,但心底还是盼着能和师兄与师姐一样两情相悦才好,否则纵使结为夫妻,到底心意难平,师兄,你说对不对?”
“更何况……儿女情长的事,我并没有什么兴趣。”
逸辰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了,既然如此,我便为你回禀师父便是。”男子的眼中笑意温润,似是一池碧波荡起绿光。
“那么,我先回去了。”逸辰叹息,这个师弟……始终都是这样冷冰冰的,难以接触啊。云鹤点点头,示意自己就不送了。
然而在逸辰回身关上房门的刹那,却看见冷冰冰的少年一直撑着椅背的左手陡然一松,整个人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逸辰猛地推开房门冲了进来,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云鹤。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逸辰关切的问道。
“别碰我。”看出逸辰想要伸手触摸自己的脸颊,云鹤下意识的便想躲开对方的手。然而想要挥开对方的手臂,却觉得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逸辰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你已经病得这样重,何必一直勉强自己。”
他的手温柔而暖,细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对方的额头,然而就在贴上对方肌肤的刹那,逸辰不由皱起了眉,那种烫仿佛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眼前的这个人就像是快被身体里的火焰烧成了灰烬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