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莲花都开了,你还是不开心么?”逸辰素白的衣袂在池边走过,那样风流俊朗的姿态,一向都让海安暗自失神不已。然而他的视线,却看着坐在池畔绿荫下静静赏着莲花的另一个人,披肩的长发随意的用发冠束着,洁白的皮肤在日光下犹如玉石一般细腻温润。微微上扬的唇角似笑非笑,仿佛那人也是漫天白莲中的一朵,犹如谪仙一般清冷高贵。
然而白衣如雪的男子却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伸手抚摸着池塘中的一朵莲花,不由自主的问道:“师兄觉得我不开心么?”
逸辰摇头,反问他,“我怎么想,你又何曾觉得重要?”
云鹤一怔,那话说的奇怪,他却说不话来辩驳。不重要么,他是师兄,他说的话自然重要。然而满池莲花静默盛放,每一朵,都是不能言说的心事。
两人渐渐沉默下去,有风徐来,吹起满池莲花犹如白云倒影,美不胜收。那样纯净无邪的美丽,谁又能料到这高洁的花朵会是从污浊的淤泥中抽出根系的呢?
“师父这两日似乎忙的很?”半晌,反倒是云鹤打破了僵局。
“的确,关市村有一条大河,那上面修筑的桥梁任是再耗尽心力,到头来都抵不过年年一场洪水。为着此事,已经不知道花去了多少银两,有时桥梁被冲垮,还有无辜村民被洪流卷走。无奈之下,他们便只得来请教师父了。”逸辰想起那桩烦心事也不由皱眉。
凌云鹤听逸辰讲完,不过片刻的功夫,忽然淡淡的笑了起来,歪着头反问了一句:“师父这几日便是在想法子?”
逸辰颔首,正想出声说下去,却听见不远处依稀传来海安的声音,仿佛是在寻找自己一般。逸辰笑了笑,站起身对云鹤说道:“师弟继续赏莲吧,我便先告辞了。”
“其实又有什么难的,这世上的桥全都凌空架在水上,为什么就没人想过用锁链在绑住木块,在河面之上直接建造浮桥呢?”淡淡的,男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逸辰一震,脸上的神色霍然一变,片刻后,才忍不住赞叹道:“师弟果然天赋异禀,这个办法……只怕是连师父都想不到吧!”
云鹤笑了笑,只是收回视线依旧漫不经心的看着眼前的莲花。五月都已快走到尽头,清爽的风从水面尽头习习吹来。
“其实只要你愿意,你获得的成就,只怕有朝一日会比师父还要高。”半晌,逸辰低低说道,“荣华富贵取之不尽,连国尊重匠人天下皆知,但凡有利民生之物一旦可用,便可获得无数赏赐。师父从前也是靠此起家,得享如今神仙一般的日子。”
“呵,就算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加官进爵,又怎么样呢?”云鹤茫茫然的看着眼前菡萏开得正好,却连站起来的欲望都没有,轻声说道:“师父如今过得日子的确是好,可是日日夜夜钻研锻造,师父老得也越发快了。更何况,师娘早逝,又白发人送了黑发人,这样的日子,何曾会快乐?”
逸辰怔住,没有说话。半晌,他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然后衣袂飘飘的转身离去。云鹤淡淡的笑了笑,满池荷花沐浴在霞辉之中越发光彩动人,然而水天交接之处,到底是寂寥到无人能探知的落寞。
“师兄,爷爷叫你呢。”海安欢快的推开门,可是屋内空无一人,她直觉性的往对面瞧了一眼,发现云鹤果然也不再房内。她其实丝毫不知道逸辰和云鹤是不是在一起,可是心情在这一刻就陡然变得狂躁不安起来。
海安并不是第一次到逸辰房中来,他住的地方依然整洁干净,就像小时候一样,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海安眼中的光芒一黯,可惜现在的他们,却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了。她知道自己喜欢师兄,袁褚山的人也都认为他们两个会成婚。
可是师兄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却一点也不知道。他喜欢自己么?是男女之间那样的喜欢么?
一向明媚活泼的女子也不禁觉得困惑,她的手指无意识的划过高高的书架,脸上的神色也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如果不是师弟,如果不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师弟,也许自己就不会那么苦恼了吧。
师兄,师兄怎么会喜欢一个男人呢,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隐约中,她似乎听到一声清脆的铜铃轻响,重重的敲在心口上。
海安一惊,以为是师兄回来了,下意识的抽回手来。不知道是不是施力太过,书架竟然轻轻摇晃起来。放在书架顶端的东西滚了几滚,被海安不慎撞落的画卷不偏不倚的砸在了女子怀中,绑住画轴的绸带早已散落,微微露出里面大片的乌黑,海安歪了歪头,有些好奇的将画轴缓缓摊开来。
触目是大片大片的莲花,白色的衣袂像是一朵流泻的云,海安的心中一动,不自觉的加快了手中的动作,等到画纸上的内容完全呈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海安却像是被人勾走了魂魄一般。
那上面,分明是个白衣黑发的男子,眉目清冷,横卧在一叶扁舟上伸手折莲。
那是……师弟!海安倒吸了一口冷气,一颗心像是快要从胸腔里跳了出去。
海安的面色阴晴不定,这幅画上没有落款,她也看不出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然而师兄却收藏的这样珍而重之……海安站在书柜旁良久没有出声,过了半晌,她俯下身将画卷徐徐收好放回原处。
“你瞧见了,如今可算是死心了,这个人心底根本没有你呢。”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笑声,女子吓了一跳,茫然的往四周看了看。
“你看不见我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心,你看见了你一直想看见的东西,还不够么?”那个尖细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低低的说道。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女子的戒心很高,始终不肯说话。
有小鸟扑打着翅膀从窗外飞了进来,停在窗拢上蹦来跳去,终于消停了一会儿,歪着头看她,眼中露出了怜悯的神色,“我在这座山林里住了很多年了。”
说话的竟是那只小鸟,海安心底一松,想起那些精怪的传闻来,反倒也不觉得害怕了。山林之中有精灵小妖,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袁褚山上飞禽众多,海安自然不会认得这只淡黄色的小鸟有什么古怪。或许是心事压抑太久,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忽然被这样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女子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哀,呆呆的倚在门边失声痛哭。
是的,她终于要失去这一切了对吗?
原本在窗台上眺望着的小鸟叹息了一声,静静的飞了过来,将毛绒绒的脑袋贴在女子的面颊上,“真是可怜啊,我从前看见你和你师兄两个人手牵手的在一起,那个时候你们都是垂髫的年纪,真是……想起来都叫人伤感。”
“呵,可是我们回不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海安想起小时候,师兄的确和自己嬉笑玩闹,他们是袁褚山上唯一的孩子,欢声笑语,以为那样就能过一辈子。谁知道命运却会开这样一个玩笑,在以为一切都会按照自己想象中运转的时候,无声无息的砸碎了一切绮丽幻想。
“其实,不是没有法子的。”看似安慰着对方的温驯动物靠近女子的耳畔,那声音越发低沉而温柔,像是一缕叹息。海安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想要出声反驳,然而那句拒绝的话却始终都说不出口。
正踟蹰间,却有清风从门外倒卷而入。辛辣的草木气息夹杂在风中,女子喉咙间发出一缕压抑的呻吟,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睡在床榻上,外头鸟鸣莺啭,仿佛刚才听见的,看见的,都不过是一个虚无的梦境而已。
海安起身,真的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个冗长的梦罢了。可是静下心,梦中的话却分外清楚。那个从心底深处传来的声音,犹如妖魔一般摄人心魄,让人根本无法无动于衷。那是她内心隐秘的欲望,很少有人能逃脱自己的欲望发出的声音。我们总会被它控制,然后奋不顾身。
海安起身,一路往天府老人居住的地方赶去。
“哦,我原以为你会劝我让逸辰那孩子去。”老人诧异的看着自己的孙女,有些莫名。自己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还不至于老眼昏花,他二人之间的情愫天府自己看的清清楚楚,只等时机一到,便将海安许给逸辰也是必然之事。
然而这一次,自己的孙女竟然是要求自己让云鹤去王都。
“师兄他……”女子嗫嚅半晌,终究还是说道:“师兄跟着爷爷的日子的确很久了,但是平心而论,天资禀赋,的确是师弟更高一筹。”
“此次派人前往京都,若是让师兄去虽然不会辱没了咱么这一派的名声,但真要一举震惊四座,却还是要靠师弟才行。”
“是么,待爷爷再考虑考虑吧。”老者对着这个既是自己孙女又是自己土地的女子颇为宠溺,然而这一次,老人却不易察觉的叹了一口气。
师兄,你别怪我……合上门的刹那,女子心中一痛。然而阖上门扉之后,海安并没有立刻回到自己房中,而是一路狂奔往逸辰住的别院而去。
“师兄……”
“没错。”她一脸的焦灼,“我本来是要去给爷爷送白粥的,从门口路过的时候无意听见里面有说话声,那绝对是三师弟的声音,他对爷爷说自己远比师兄更有天赋,无论如何,这次帝都之旅,也应该是由他去。”
逸辰的肩头一震,然而他放下手中的棋子,勉力笑了笑,“师妹,你可是听错了?”
盛世之下,他的梦想才有得以实现的机会。七国之中唯有连国在手工技艺独步天下,然而哪怕自己的师傅是天府老人,自己却并没有因此得到丝毫的赞誉。师父为人淡泊名利,连带着也不许自己的徒弟在外张扬无忌。可是……真是不甘心啊。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再也不满足与只在袁褚山过这样隐士一般的日子。
“不会的师兄,我莫非还会故意骗你不成。”海安急了,恨不得赌咒发誓,“这次去京都代表什么,师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我知道了,师父有自己的打算。”逸辰的唇角微微上扬,“我们做弟子的,只有遵从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