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这么快便被攻下,是她没有想到的事。在霄兰的计划之中,至少,副将军赤松该有这个能力抵挡到天明。
“墨云,你也有算错的时候啊。”梁枫眉眼具笑,看着这个去而复返的女子,递给她瞭望镜。
苍穹夜幕还未散去,薄薄的雾霭散漫开来,军士们冲锋的号角和战胜后的欢呼,在他们的前方响彻云霄。
南郡的兵卒们三三两两押解着俘虏到的中州士兵,个个喜笑颜开,这些二十上下的儿郎们已经完全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之中,完全忽略了,刚刚那些死在他们刀下,枪下的是和他们一样的人,是他们的同类啊。
看了一会儿,心头愈冷,霄兰转过头,去看另一个方向,通过瞭望镜,目力得到了延伸,在连城之后的官道上,似乎有什么正在移动。
“那是什么?”霄兰指了指那个方向,不解的问。
梁枫显然已经知道那些是什么,轻松的开口,“是从连城里逃出的灾民,为了躲避战祸,正要往附近的城郭里避难。”
他说完轻轻的叹了口气,一旦开战,果然最受屠戮之苦的,便是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二人都没有再说话,静静的看着眼前被战火燃烧过的废墟,疮痍满目,血色已然干涸成赤黑的痕迹,士兵们正在打扫战场,将自己同伴的尸身往回运送,抢救伤者。
“守将赤松呢?如何不见他的踪影?”霄兰恍然明白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怎的在俘虏中只见到了些小兵小将,赤松哪里去了?
有点得意,梁枫狭长的眉眼带出笑意,“几个死士率先闯进主将营帐,麻袋一罩,直接扛了过来。”
绝色的容颜上幻出一个笑容,轻浮的好似一朵即将化开成雨的云彩,居然用这种不入流的办法将敌军的主将俘获,真是……难为他这个王爷怎么想到的。被霄兰含笑的眼眸看的有些不好意思,梁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尴尬一笑。
“王爷可是存了个爱才的心思?”她开口,一语中的。
梁枫收了玩笑,点头,“不错,赤松的确是个人才,几年以前我便听说过此人,很是勇猛忠义,可惜在中州军中一直碌碌无为,竟几年不见拔擢,还是个副将军的职位,真是可惜了。”
略微思考一番,霄兰脸上的虚幻笑容渐渐淡了,再次抬手,迎着吹散过来的飞灰,点在一处,“那么,这样的人才就该为我军所用,不是吗?王爷。”
惊讶的回头看她,从他方才说起将赤松掳来,她的脸上便是一种洞然的表情,没想到,她也支持自己的想法,可是……另一个问题摆在了眼前。
“赤松这个人,很是忠义,大多这样的人,不会轻易倒戈,而且……他为人正直,不好金钱,不喜女色,让人头疼啊。”梁枫说着,一脸懊恼。
“这有何难?”女子清浅一笑,缟素的浑白和她如玉石一般的脸色在这个昏蒙蒙的清晨看起来让人赏心悦目。“忠义的人,最在乎的是什么?太过于忠心,便是不问是非对错的莽撞跟随,这样的人,大多被人叫做愚忠。却也并非坚不可摧,王爷你说这种将国家和主上视作性命的人一旦知道自己的故国舍弃了他,自己的王上猜忌了他,又会如何?”
梁枫眼中精芒一动,“生不如死,万念俱灰。”
嘴边勾起让人舒服的春风微笑,霄兰轻轻点头,叹息,“是啊,真的是生不如死啊。”这一句空灵悠远的话,似乎本就发自她的心底。
目光哀凉如水,看着往后撤退转移的难民们,霄兰轻轻吐出一句话,让梁枫不可置信。
“找些兵士化妆改办成难民,混迹其中,就说守将通敌才叫外城一夜失守,而赤松本人……现在正在南郡的营帐之中。”
赞服的点点头,梁枫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要借助这些灾民的嘴,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霄兰蓦地加了一句,“动作要快,至少……赶在他回城之前,将消息传出去。”
她停了下,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有点赧然的说,“王爷要派哪几个人前去?我建议不要一般的士兵,还是由铂禁师的死士前去,因为……我还要有些交代。”
一步筹划之后,难道她还有其他的打算?梁枫诧异的看着她,不明所以。
她也不点破,微微颔首,“难得能进入宜阳城里……”
他恍然大悟,再看那些灾民蠕动的方向,果然便是与连城相距最近的宜阳城的位置。
***
陈杼减慢了说话的语速,因为他看到了上座者脸上的神色,那是一种不可置信的,万般可惜的神色。他慢慢闭上了嘴,他直觉的发现,这个一起长大的王者,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交战。
前线的奏折一道接一道,却不是来自梁枫的手笔,在梁枫送来的唯一一张奏折上,只是简单的写着:连城可得。
其余的战况消息,皆是从眼线中得来的密报。
“墨云这一战,功不可没啊。”许久,梁筠喟然长叹,“看来令五弟重新出山的抉择是正确的。”桌上放着的是另一份奏折,四王梁盛前日业已出发,赶回南部琼州,北面战事大开,对于南部的防御显然是必要的。
陈杼舒缓了下脸色,赔笑,“不过,传说这一役中,中州王新派遣来的主将并不在外城之中,而是在内城之中和连及一起。”
“尽管如此,微臣还是觉得蹊跷,不知陛下作何感想?”他退而求其次,探寻的问道。
梁筠眼神暗沉,手抚上绣着盘龙纹饰的龙袍,他明白陈杼此问的缘由,同样的,他本人对这一点也有所猜疑。
即便是在内城,也断然没有连夜不能赶回的道理。连城再怎么地势充裕,他们仍然是内外城的统御部署,主将一夜不归,太让人费解了。
更加凑巧的是,就是这一夜,霄兰劝说梁枫发兵,大举得胜。仅仅一夜,连城的外围城郭便尽数陷落,如此一来,战况豁然明朗了起来,南郡军队从外包围了连城,眼下,连城已做垒卵之势,如同待宰杀的羔羊被刀斧手团团围住。
“连城内城的布防要比外围严密的多,而且,连城物资充裕,粮草丰盛,即便是被困也足以支撑数月,而这段时间里,微臣认为中州王不会坐以待毙,必然会从他城借调兵马来解连城之急。”陈杼后面的陈述停了下来,他说的已经足够明白,如果和中州的后援硬碰硬的话,南郡的实力该无任何胜算。
梁筠一时陷入沉思,霄兰的计谋筹划有多大功力他是知道的,只是他能不能去冒这个险而已。累出奇兵自然是好,一旦若是败了,梁筠深沉的眉眼间流露出些许怅然无奈,南郡,励兵秣马近三十年,军中严谨,日夜操练,然而却依旧难以抵挡本就善战的中州军,无论是从兵力人数还是从部队装备上来说,南郡都显得有些弱小。
问谁有回天之能,借他天兵神力?
一旦连城等到了中州王的援兵,那么,结果显而易见,没有巨大实力可以抗衡的南郡兵马北上不到,梁枫和霄兰他们也会沦为阶下囚,处境危难。好一好,中州王用他们来和自己谈判,少不得要割地赔款,求人家开恩放人,中州王一个不高兴,一句令下,那二人就变作刀下之鬼!梁筠的眼前似乎已经略见了那血腥的一幕,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惊见他脸色变化,陈杼比了个手势,便有御医上来,搭脉问诊,这个年轻的王,不幸的在继承了他父辈的王座的同时,连同梁盟的头疼宿疾也一并承袭。苦笑连连,梁筠止住了太医欲要劝阻的话语,目视着自己的谋臣,“大概她是要一举攻下连城。”
连同内城一起,将这座城池完整的拿下。给自己定了一个如斯艰难的目标,墨云,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吧。
陈杼愣了一愣,心里漾起别样的情愫,双方交战之中,比的既是双方的实战能力,更是两方军师决战千里的智慧和勇气的交锋。久在深宫之中的他,若此刻他与霄兰互易,又能做到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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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必行,南郡军队中的办事速度实在是让人咂舌,霄兰一边感慨着,一边看副官宝重将几个流亡装束的人叫到跟前。
“报告军师,这几个就是王爷挑选出来的精锐,”宝重一边介绍一边好奇的打量着她,霄兰淡淡的回头点了下,表示听见。仔细看看这些人,霄兰眸子里的笑意一点一点聚集起来,最后轻笑出声。
及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素手点在他们一人的脸上,转过身对另一个青衣的男子说道,“哪里见过这样干净的逃难人?”宝重恍然大悟,脸色微红,连连称自己考虑不周,一边暗暗气恼,怎么这么粗心大意,这些人虽然身上换了破旧的衣衫也做了伪装,只是这些人的脸上,却一点其他的痕迹都没有,果真让人生疑。当即吩咐几个人下去找些泥土灰渍涂抹在脸上,再次回来的时候,霄兰点点头,忽而又笑了下。
“找些死人血弄在身上。”
她这话是对着他们几人说的,他们还未动作之前,抢先摆了摆手,“等等,仔细听好,你们沿途之上负责将赤松投敌的事说给其他灾民听,至于说的真不真,像不像,全靠你们自己来了,第二件,才是为什么我一定要你们这些铂禁师的精锐死士来完成的。”
她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带着深深的不可揣测,袖子甩了一道弧线,“宜阳城的太守荀匡是个精明的人,如果他一时不敢开城门接纳灾民的话,不要急躁,因为那些真正的灾民只会比你们更急。其实城门开与不开,根本也难不住你们,我要你们做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