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回烛玉京,已经很久了◎
曾经捉弄过鱼阙的大白狐狸此刻是可靠的伙伴, 他衔住鱼阙的腰带,把她从小院里叼了出来,踩着绚烂花枝直奔绵延的建筑群南边。
南边藏在隐在绚烂花树下的一片楼房。
边知夜说这里关押着很多的犯人, 可惨。
这儿景色别致,但在夜晚的时, 白日里绚烂的花树会放出麻痹之毒, 被关押在此处的犯人就算浑身溃烂,也不会有感觉。
一直不相信涂山会救助楚洛笙的鱼阙更加担心, 潜入井都阁, 当即用毒放倒了狐侍。
涂山对她的力量有压制的作用,看守此处的狐侍常年受麻痹之毒的影响, 她的毒效果变差, 只能稍微控制。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
凭借同门的羁绊感应,鱼阙很快找到了楚洛笙。
楚洛笙被潦草的扔在木**, 昏迷不醒, 长发散乱, 他保养得很好的手已经断掉……记得楚洛笙闲来无事总是喜欢对镜欣赏自己柔顺的长发和精心呵护的面容, 只怕再不能了。
哀伤的鱼阙注视了楚洛笙几秒,才回过神来想把他带走,但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想了想,她结印将楚洛笙的躯体化作活人草把, 封进五品莲台之中。
施法过程不超过五分钟,倒在地上的狐侍便有醒来的迹象。
边知夜在天窗边朝她伸手, 嘱咐她快点。
这里的狐侍随时能把消息传到八狐殿中。
要是他们非得传说小公子为一个被关押起来的家伙厮混在一起, 疑似有帮助逃走的念头可就不得了了。
“别伤害他们。”
边知夜看鱼阙下意识地要去摸剑要杀醒过来的狐侍, 心说还真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鱼道友, 遇事不决拔刀就干不愧是你。
于是他一个倒栽, 双手分别抓住鱼阙两肩,而后腰间使力,像拔萝卜似的把鱼阙提溜起来,又化作雄健秀美的八尾大狐狸,把她往身上一放,踩着白色的雾气疾驰而去。
八条大尾巴仿佛飘摇的彩旗,与天上的白雾融合,仿佛铺天盖地一般。
小公子一向不省心,化作这副尊容,肯定是有什么坏事发生。
狐侍果然来追了。
毕竟边知夜太像要和妖女私奔的纨绔子弟。
被关在涂山的人族修士没有七尾娘娘的旨意,是绝对不准离开涂山半步。
他们就是死也得将鱼阙追回来。
一时间,瘦长的狐影翻腾在白雾之中。
“嚯,好壮观。”
带着鱼阙疾驰而去的大白狐狸低头看了看追来的狐潮,叹气。
“要是我被抓回去,姨母要发好大一通脾气,兴许又要罚我受天雷,虽然我不怕天雷,不过被雷劈也不好受呢,雷会把我的毛毛电焦……不仅毛毛被电焦,还臭臭的,不喜欢。”
大白狐狸极力在说什么话来让鱼阙放松,因为鱼阙抓得它背毛有点痛了……
“现在涂山不适合你待着,还是快跑吧。”
“……”
鱼阙因为紧张紧紧抓着白狐背上蓬松的背毛,不解地问:“你为什么帮我?”
“我帮你就帮你咯,还问那么多为什么?”
边知夜奇怪,“难道你不想跑啊?”
他说得倒简单。
鱼阙不说话了。
此前也和边知夜交手过,可从他的招式里,她可没有察觉出来什么善良之处。
“既然你不愿意留在涂山,我便送你离开……哪里有人能困住你呢?”
边知夜砸吧砸吧嘴,“再往前三百里就是涂山地界了,我来拦住狐侍,你赶紧离开涂山,离开妖洲吧。”
“多谢。”
大白狐狸的耳朵尖尖下垂。
“你有什么话想说?”鱼阙问。
虽说贵为涂山公子,但很多时候,这家伙就像一直散养的大狗,围着她打转,像是想要骨头,但好像又不是,可怜巴巴的。
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是喜欢么?
和晏琼池的眼神又不一样。
到底是为什么,边知夜喜欢她?
“鱼阙。”
“什么?”
惯来吊儿郎当的边知夜声音突然低沉了,他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葡萄什么时候成熟?狐狸坐在树下等。”
鱼阙:?
什么葡萄,什么狐狸?
觉着耳熟的鱼阙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但心底隐约升起了难过的感觉。
想不起来。
“好啦,你且自顾向前去。”
边知夜突然调转身形,嘱咐道。
涂山的小公子将来会是涂山的狐皇,身份尊贵,大妖们自然不会为难他,就连前来捉拿鱼阙的狐侍也只是远远地跟着他们,没有人胆敢对他们动手。
他们已经接近了涂山地界,鱼阙只需要再向前去一段路,变能不受涂山的白雾控制了。
鱼阙跳下狐狸背,拔出剑,道一句多谢。
“嘿嘿,不用谢不用谢,以后机会多着呢。”
大白狐狸化作那个俊俏的小公子,仍然拿着他的那“月色朦胧”字样的扇子,这扇子背面还有字——“好用君再来”,白衫的小公子挥舞着这种仿佛街边小礼品一样的扇子,实在喜感。
不过他倒是真情实意地和鱼阙道别。
鱼阙对他的厌恶,减轻了几分,再不管其他,自古向前,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开。
“小公子,就这么放她走了么?”
边知夜唰啦打开扇子“好用君再来”,突然之间那种诙谐的喜感从身上流掉了,他是涂山天狐的小公子,他自有威严在,不过没维持很久。
“她还会回来的。”小公子倒是非常肯定。
“因为她是为我准备的新娘啊。”
*
涂山,风雪花林。
风雪花林中有一墓碑,碑前席地就坐着霁水真人,只见她手里把玩着烟枪,看着镜中骑在狐背上逃亡的少女,冷笑一声。
“你们鱼氏的女子,总有人愿意为你们前赴后继啊,了不起。”
“师父,为何不拿了她回来?”跪在一旁举着托盘侍奉她的弟子出声问:“就这样放她走了?”
“她还会回来。”
霁水真人咬了一口烟,袅袅的白烟从微张的口缝里溢出,糜烂颓废,“母亲还在这里,她要走,能走到哪里去呢?”
说罢,自己低低地笑起来,“让鸟儿以为自己短暂地逃离笼子,又有何妨呢?”
“师父英明。”
烟杆轻轻敲在墓碑上,霁水真人的视线也停在朱砂笔墨刻画的祭文,喃喃道:
“我不过是闭关三年,谁能想到短短三年里,你为一个男人生了孩子,我便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的孩子还在,我也就便罢了。”
“可料想,他竟然如此无用,连你们的孩子也守不住,真是没用。”
说罢,她又轻叹一口气,看着墓碑上的名字轻骂一句蠢东西,“过几日再来看你,姐姐还有事情要做。”
“放心吧,你的孩子会活过来的。”
“伤害过我们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
离开涂山的地界,束缚在身的不适全然消除。鱼阙有怕后面有追兵,也不敢在交界处多停留,召出御灵骑上去想走。
心中虽然堆积疑惑,但当务之急是先回仙林宫,救治重伤的楚洛笙和追萤。
即便师尊不在,还有其他镇守山头的师叔在,峰主的修为阅历都不低,一定有办法能救命。
妖洲给她的感觉实在太不详了。
如此顺利的逃走让鱼阙产生了很不妙的感觉,像是故意放虎归山。
她知道霁水真人若是真的要留,自己很可能要花上好一番力气才能从涂山全身而退,有可能逃也逃不出去。
此处可是有天狐大妖七尾娘娘坐镇的涂山。
可是,眼下她甚至不需要付出代价就平平安安的带着楚落笙离开了妖洲?
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事实上逃离涂山很顺利,但顺利太过,意外便会随之而来。
为了安全起见,鱼阙决意不御灵横渡妖洲海峡,乘坐渡海船回到中洲。
渡海船平稳行驶,惠风和畅,她立于甲板上望着海面出神,正思考着,突然就见海底下有数不尽的红绳冲天而起。
鱼阙下意识要撤,但红绳不给反应机会,瞬间将她束缚,使得她当即头晕目眩,就这样身体前倾,摔下了船。
水没过头顶时,鱼阙在水下看见了不同凡响的东西,许许多多的人影擦着她耳际呼啸而过。
有人掐住了她的脖颈,阻断她的呼吸。
鱼阙挣扎之间看见的居然是……自己。
水底下那个自己歪头朝她笑。
“你很累啦,一起沉沦罢。”
就短短的几秒,鱼阙真的感觉自己疲惫到了极点,所有力气都被抽掉一般。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也听说过心魔具象……难道她的心魔已经厉害到对自己动手了么?
水下的鱼阙一把打开它的手,但不想,手伸过去仿佛陷入泥沼,即将被吞噬。
千钧一发之际,多亏一同渡海的人及时发现,将她救起来。
湿漉漉的鱼阙被捞上船,在渡海船上躺了整整四日。船上有医修,医修判断她这是掉入水中,受惊悸,需要多修养。
惊悸之症,落水之人常见的病症。
普通人或者其他灵根修士也就罢了,可她自己本来便是水灵根,怎么会如此突兀的摔落水中,还惊悸了呢?
奇怪的是,鱼阙自己有配药吃的,可仙林宫的丹药似乎对寻常的惊悸不管用?
不管用,吃什么都不管用。
被红绳缠住的感觉将她逼到窒息。
好在渡海船第五日靠岸,鱼阙下岸后,惊悸之症得到缓解。
按她此前的行事风格来说,她应该在岸边找个驿站修养几天,缓解劳累奔波才对,毕竟太过劳可是修道大忌。
但为了尽快回到仙林宫,鱼阙还是选择结印御灵,直奔仙林宫而去。
靠近妖洲的港口距离中洲可有好一段距离,长时间御灵消耗也很大。
于是又过了几日,鱼阙拖着疲惫的身体,紧赶慢赶,终于是回到了中洲仙林宫的地界。
才到仙林宫,她便感觉到了很熟悉的灵力召唤。师尊若是坐镇草台峰,他会放出庞大的灵力蕴养草台峰的草木。
是师尊。
师尊回来了。
*
一路上都在思虑如何救治重伤的追萤和楚洛笙的鱼阙像是抓住希望一般,急忙朝着道殿而去。
雪浪道君越碎稚确实结束了游历回到草台峰,此刻他窝在摇椅上,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他座下的小弟子白珊站立一侧。
白珊战战兢兢,炼鱼阙回来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鱼阙进了殿,急忙掏出怀揣在怀里的五品莲台,正要对师尊说明情况,但轻飘飘的话语传入耳朵,竟然是:
“跪下——”
鱼阙一愣。
“跪下!”
越碎稚维持着窝在摇椅的姿势,连眼皮都不愿意抬。
过去二十年之间,师尊虽然有时候会因为他们犯的错惩罚,但从来没有让他们跪过。
鱼阙脑子里闪过了好些师尊告诫自己绝对不可犯的大忌,也没有反驳,跪了下去,但她还是将五品莲台举过头顶,先一步开口:
“师尊,师兄师姐受伤,我将他们封存在五品莲台之中,还请您尽快救治罢。”
越碎稚显然察觉到了自己两个徒弟的神魂缺损,供奉道殿里的命灯也非常微弱。
他没有说话,举起手里的如意放出绿色的灵力,托起莲台,简单查看了封存在里面的两人,脸色凝重:
“本座知道了。”
有师尊在,楚洛笙和追萤便有救了。
鱼阙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师尊脸色很不好,她还是不能完全放松,这风雨欲来的模样……很危险啊。
“他们二人究竟是为何会伤成这样?”
越碎稚的表情迟疑,像是也不知情似的。
鱼阙简要地将在霁水道观以及涂山的见闻告诉越碎稚。
越碎稚一听到霁水真人的名号眉头就不可控制地皱起来,再听完她的描述,脸色更是难看。
“她……竟敢如此行事么?”
良久,师尊才得一句话出来,但责怪她:“你拜入本座门下二十年,居然没有把握救治你重伤的同门么?”
“……”
师尊又在指责她。
可是……她已经尽全力了。
鱼阙从这样的神色里捕捉到了一件事。
师尊真的和霁水真人认识,并且,他似乎不太想去追究霁水真人的责任。
道殿上突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你,又与那晏氏的孩子接触了么?”
越碎稚打量跪着的鱼阙,想起自己在南洲所见,那个浑身上下看起来都不怎么像是纯善之人的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眼神里的讥诮掩盖不住。
他更是不满了。
虽然知道晏氏的雨夜秘闻,但越碎稚并未正面和晏琼池见过面。
他单知道这个晏氏的小少主所为就很不喜欢了,孝悌之义乃是人行为的准则,弑母杀兄,怎么看都不像是修道的正义人士所为。
况且……
“是。”
鱼阙很奇怪,为何话题又引到晏琼池身上去了。
越碎稚说过的同过去决裂,也包括完全地和晏氏子弟断绝来往,不管情谊如何。
他决意不准鱼阙和晏氏子弟来往。
“本座此前如何告诫你的,复述一遍。”
“拜入仙门后,不必再惦念此前种种,尘缘难续,因缘自断。”鱼阙老实地回答。
“你亲口答应的本座,还记得么?背弃誓言,可谓不记忠和孝,乃是修行大忌。”
“……是。”
越碎稚叹气:“不准再和他们来往,你既然犯戒,就得关三个月的禁闭。”
“从今往后,不准再与其来往。”
鱼阙愣了一下,想起金阳之下晏琼池柔柔地望着自己的眼神,沉默了。
“明白了么?”
越碎稚并不排斥座下弟子去追寻尘欢无常、贪恋红尘,相反他觉得修道太苦,体会过人世情缘滋味放弃这条路也不错,当然,两个人结为同生道侣相互扶持就再好不过。
对弟子喜欢什么,从来只是嘴上说说,不加干涉,若是真的有中意的道侣,也会鼓励允许结契在一起。
但如果是那个家伙,不行。
他不会答应。
“是。”
知道师尊的脾气,鱼阙虽不知道越碎稚为何如此反对,但也只得想答应下来。
尘缘难续,因缘自断。
“你去往蓬莱洲,可寻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得了五品莲台在手,越碎稚并没有立即去救治重伤的两个徒弟,视线撇向跪着的鱼阙,继续问。
“没有。”
鱼阙料到师尊肯定会问,但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闭口不言。
幼龙的龙鳞是师尊给出指引,要她前往蓬莱洲寻找线索,对于蓬莱洲上发生的事情,师尊应该也是知道的。
师尊也知道有关于鱼氏的秘密?
连霁水真人都知道,师尊没理由不知道。
“没有么?”越碎稚眉头一皱。
他确实知道蓬莱洲的秘闻,如果鱼阙没有在蓬莱洲上有所发现,那为什么,她身上的气息变了……虽然很淡,不易察觉,身为小圆满修士的越碎稚怎么会看不出来。
他的徒儿不一样了。
“你头脸不善,四肢灵脉堵塞,灵压不稳,发生了什么?”见她不说话,越碎稚再问,“近前来,本座为你把脉探查。”
“……”
“你的气息不对,你是否还动了杀戒?”
越碎稚一眼就能看出来。
“……”
鱼阙没有动作,也不敢说话,老实跪好。
只有在师尊面前,回想起杀心的时刻才会羞愧。
“你又使用钩夫人的术法了?”
越碎稚一言中的。
“……”
“自你拜入草台峰以来也有二十年,本座念你是孤女,平时对你多加照拂。”
越碎稚淡淡开口,并不看鱼阙:“本座耳提面命提醒过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而你却三番五次地忤逆本座,还记得本座最后一次警告你,说了什么?”
鱼阙一愣,抬起头,看着师尊。
“不能再使用过去学到的术法,不能凭借丹药辅佐自己强行提升实力……若是再犯,你便不必继续留在草台峰,自行下山去寻找一个去处等死去罢。”
“现在看来,你不仅从不停歇使用过去的力量,道心也逐渐紊乱,甚至动过对无辜之人的杀念,你不将本座的话放在心里,一意孤行,被心魔拖累……你还能走多久?”
越碎稚缓缓从摇椅里坐起来,神情也很疲惫:“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他对鱼阙的行为不止一次进行规范。他若是真的和钩夫人是同门,也知道东洲大族主母的行事风格,多少便能在初见时便知道鱼阙的性格如何。
这家伙向来倔强,于是对她的要求更加严格,到后来鱼阙总算是出现了被驯化的模样,越碎稚对她的要求才渐渐放松了起来。
越碎稚原本就不对徒弟们做过多的管束,唯一的要求便是不动摇道心坚定信念就足够了。
后来对鱼阙的要求也不过是忘却从前,修养身心,专注现在,如此简单的守则,可她还是做不到,到底是野性难教。
“我没什么好辩解的。”
“不承认么?”
在师尊咄咄逼人的语气下,鱼阙垂下睫毛,做出谦逊反省的面目来,她试图解释:“我皆是为了自保……别无选择。”
鱼阙虽然能在其他方面耍耍嘴皮子,但为自己辩解,尤其是在真的做了的情况下,她为自己开脱就很生硬。
越碎稚听她拙劣的为自己辩解,听她简要地交代自己在蓬莱洲的见闻,原本还算平静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蓬莱洲那个家伙必然是对鱼阙做了什么,可她现在又不愿意令其他人近身查看,越碎稚看着鱼阙不再使用遮挡物遮起来的额头,心中明了。
此前鱼阙遮着额头,就是怕别人看见自己的命格不对产生异心,现在……现在命格居然被修改了,这是怎么能做到的?
越碎稚对此很是惊骇。
改变命格,可不是随便的进补丹药就能做到的,用什么换回虚无,它吞噬的是另一个同等生命的精元神魂。
“现在是该和过去斩断联系了,不管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罢了,本座先为你洗尘。”
越碎稚沉思,揉了揉额心,对鱼阙使用一个术法,正是打算先把附着在她身上的污浊之气散去再做打算。
可术法落在鱼阙身上,想象里的驱散并没有被实现,淡绿色的光笼罩鱼阙,被一只竹虫的印记拦住,竹虫的虚影出现在跪着的鱼阙身上。
原本老实跪着鱼阙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但只是一瞬。
竹虫虚影出现的一瞬间,越碎稚便起身去扶鱼阙,他才要触碰鱼阙,被她身上的灵气拒绝了。
越碎稚知道这个印记,这不是药王谷密宗最常豢养的虫子么?怎么会出现在鱼阙身上?
鱼阙的心智在竹虫出现的刹那也开始变了。
“师尊。”
并不知道头上出现异常的鱼阙只觉得心中烦闷、焦躁伴随着恨意的直起腰,直视越碎稚的眼睛。
越碎稚和其他道法大能都不一样。
没有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疏离冷漠,也不沉默寡言,身上穿着的也不是昂贵华美的法袍,只是经常穿一件浅色的灰绿素蝉纱衣,长发草草束着,最喜欢窝在他的摇椅上。
他便就是在这摇椅上教导徒弟、讲解课业、分析术法……鱼阙依旧记得她和师兄师姐们挤在一起,等师尊传授木系术法,阳光洒落周身鸟儿叽啾的画面。
师尊之于一直生活在钩夫人折磨里的鱼阙无疑就是父亲一样的存在。
但是,这一切,终究还是有条件的。
霁水真人的话乌云一样笼罩在鱼阙的心里。
突然之间,乌云被放大了。
“我有事情要问。”
无视师尊的神情,她停顿了一秒,继而说道:“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师尊,你也想要御海腾蛟之术吗?”
越碎稚愣住,而后很快反应过来,鱼阙从不问其他不干己事的东西,那必然是有什么人告诉了她。
她周身的气息已经很古怪,交织着心魔、不甘怨恨,神魂的状态也不对劲,散发的灵脉断续,很可能金丹也出现了问题。
自己不过是去往南洲调查有关于魔气来源,也两个月不曾接到过徒儿们的玉简,这究竟……
“师尊,是否也和东洲鱼氏曾有来往?”
想要御海腾交之术的你,也对鱼氏动过不轨之心么?鱼阙抬头看越碎稚,“师尊,你一直都知道背叛鱼氏的叛徒在蓬莱洲,为什么不告诉我?”
师尊到底知道多少关于鱼氏的往事?
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告诉她?
“本座只是隐约有听闻,见你这般执着,于是打算告知你一二,原想着你寻不到便会死心……不曾想你去一趟蓬莱洲,身上居然发生诸多异像,实为不妥。”
“至于其他,不必再问。”
越碎稚见她情况不对,起手施法,试图封住她的三识好让她冷静,但不行,竹虫的印记还是什么东西拒绝其他人对鱼阙的施法。
“……蓬莱洲上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鱼阙肯定还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越碎稚脸上一冷:“你见过药王谷的密宗?”
“……”
虽然心中的不满沸腾,但看见师尊这副神色,鱼阙无处宣泄的仇恨还是迟疑了,她点点头。
“药王谷给你下了蠹毒,本座绝不善罢甘休。”越碎稚拍在扶手上,似乎对徒弟被下毒很是气愤。
蠹毒乃是药王谷祸乱人心的毒。
到底是何方妖孽胆敢对鱼阙下此狠手?
越碎稚也不想和鱼阙讨论此事,又施法,只道:“你现在身上多处受损,暂且先随本座入水堂驱散,稍后本座会差人将药送至你房内,你先养伤再论吧。”
“伤养好后,你必须尽快进入守菊山去闭关十年。”
十年?
鱼阙愣住。
一旁旁观这剑拔弩张气势的白珊也愣住了。
“为何?”
“你遭多方势力觊觎,实在不便走动,闭关十年也有好处,修补神魂也需要时间……”
越碎稚一向刀子嘴豆腐心。
虽嘴上让鱼阙自己去寻一个等死的去处,但好歹是他的弟子,怎么会忍心真叫她白白等死。
他倒是不知道,自己不过出去了一趟,座下弟子为何死伤这样难堪。
“不,不必。”
沉默好一会的鱼阙弯下腰给他磕了一个头,再次直起腰来,双目灼灼:
“弟子认为,现下救治受了重伤的师兄师姐才是第一要义,霁水真人已经伤及他们的根本,再不救治,只怕回天乏术。”
越碎稚不明白鱼阙突如其来的举动。
“师尊可曾认识霁水真人?”
“此人存在师尊曾经给予我的天光星璇之中,弟子料想她和师尊应该是旧相识,既然是旧相识,应该会对故人后辈以礼相待,但师兄师姐确实为她所伤,弟子为救回他们尽力,不得不使用禁术。”
“并非是我想用阴城杂术,只因向师尊求助,但毫无回应,心有所向义无反顾也是师尊教诲,于是我便……师尊若要罚我,我也认了。”
“只希望师尊,能尽力救治追萤和楚洛笙。”
“至于弟子,我会自行下山。”
“是我违背了师尊的守则,我接受。”
鱼阙努力忍下心里叫嚣翻滚的东西,语气淡淡地说:
“师尊,你早该将蓬莱洲的事情告诉我的。”
她突然觉得很疲惫,很厌恶很厌烦,得马上离开道殿,离开师尊,心里才会好受。
越碎稚的脸上出现了这二十年以来最难看的神情,大概也是没想到鱼阙真的会这样回应他,但并未放弃,拽住了鱼阙:
“看来心魔和蠹毒已经侵害到你全身,本座即刻为你治疗。”
鱼阙本该说好的。
可话到嘴边,她就只想对师尊恶言相向。
心中的疑云压不住,怨恨也压不住。
她必须马上离开。
“……我先回去休息,师尊。”
鱼阙起身,不再看师尊也不再看一眼旁边神色担心的白珊,转身,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离开。
“鱼阙。”
她停下脚步。
“你若是不想和过去斩断联系也可以,不过从今日起,你必须要得去守菊山闭关修炼二十年。”
越碎稚语气严肃,“你身上气息很不对劲,十年绝对不够调养。”
她没有回头,只是又沉默了几秒,继续迈腿离去。跨出雪浪道殿时,原本晴空万里全然不见,天光灰蒙蒙,好似不明朗的心情。
有人在风里笑了一下,很轻,很快被风吹散。
*
越碎稚看着鱼阙离去的背影,转头去看白珊。
“你们在蓬莱洲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珊也一头雾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地为什么事态会发展成这样。
那日她只是去为鱼阙熬个药,回来就发现鱼阙不见了,黎含光倒是给她发回来消息,说鱼阙在黑市捆了个老头而后直奔妖洲。
不是,鱼阙去妖洲到底做什么去了?
回来就这样?
说真的,怎么突然就从一个乖乖徒弟变成顶天顶地的叛逆少女了呢?
唉我这……白珊双手挠头。
尤其是看见任务面板这居高不下的数值。
唉我这……再次双手挠头。
“鱼阙的情况很不对,”越碎稚想了想,说:“她和那晏氏的弟子,来往如何?”
“啊?”白珊愣了愣,反应过来师尊可能是在说晏琼池,点头:“还……还可以吧?”
有点姐姐被家长抓包早恋自己要包庇撒谎的心虚感是怎么回事?
“此子不是什么善物。”
白珊心说我当然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但问题是,我也拿他们没办法啊。
少年人的喜欢,反派有预谋的靠近,拦得住吗?拦不住呀!
“不可再让他们二人接触。”
越碎稚叹了一口气,又想起来去往南洲时的经历,“待本座先为你师姐师兄疗养再说,你且来助本座。”
他起身,吩咐侍奉的道童预备开坛作法。
初级门生白珊突然就被拉去看高阶医修实操。
白珊:惶恐!
*
鱼阙回到弟子舍,关上门后,在床边坐下。
屋里没有开窗,光线昏暗。
守菊山是仙林宫专门给犯错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一旦被关进去,非时日到不可出。
若是师尊真的要把她关进去二十年……沧海桑田变迁,世事如何,都跟她没关系了。
可是……可是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阙儿啊。”
黑暗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东西又来了。
它们在雪浪道殿上,在师尊面前,就敢如此光明正大的蛊惑她,原本只是一团团黑雾的它们终于变做了面目分明的模样。
如此面目可憎。
“越碎稚可恨,今日此番说辞不过是料想你知晓了他那些按赞的事情,一时之间恼羞成怒要强留你在草台峰。”
“二十年呐,守菊山可不是好的去处。”
黑影重重,包围着鱼阙,它们托着鱼阙的脸,温柔得像是温声劝解孩子入睡的母亲。
“何况,你阿娘把你孵化出来,你已经是世间独一份的小龙主啦,为何要甘愿屈听别人的话?”
“有必要时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阙儿,不要怕,杀了他!”
“区区一个没有羽化的小圆满修士,也敢对尊贵的小龙主掣肘么?”
鱼阙睫毛动了动,像是忍无可忍地抬手要将攀附在身上的脏东西都拍走。
可是,连小圆满的雪浪道君都不能驱散它们。
“你若是入了守菊山,晏琼池怎么办?”
“分别二十年,你们之间已经产生如此庞大的隔阂了,你还想继续么?你师尊也不会同意你们来往……也不会同意你们……是了,你欢喜什么人,与他什么相干?”
“你阿娘的仇恨怎么办?”
“他早该告诉你,有关蓬莱洲上的一切,他故意不说,就是要看时时刻刻被折磨的你。”
“逃离此处,阙儿。”
“谁也不能得到御海腾蛟之术。”
“他留你在草台峰,也是想趁机夺去御海腾蛟之术罢?”
“他早该告诉你的。”
“阙儿,我们杀了他吧?”
“用你的力量,杀掉坏家伙,都是他……他对你们的求救视而不见,他害你身边的人那么痛苦。”
它们实在是太吵了,吵得人心里慌乱。
“阙儿,不要忘记,你杀了人。”
“你杀了那么多的正道,你师尊知道了,还会容得下你吗?他会惩罚你……惩罚多痛啊,守菊山那种地方,不可以再去。”
“被心魔拖累的你杀了人。”
“鱼阙,你,还算是正道吗?”
“还算吗?”
“不算,你是魔修。”
“你是魔修!”
“你和霁水真人,有什么区别?”
它们犹如附骨的蛆虫,自返程之日开始,无时无刻不再鱼阙耳边讥讽嘲笑。
鱼阙,你杀了人。
你因为对不能保护死去妹妹的迁怒,杀了人。
且越来越沉浸在杀戮带来的快感里。
算不得正道了啊。
总有一天,师尊会知道你杀人,你杀了很多人,他会把你关进守菊山……关二十年。
再也忍不了的鱼阙捂住耳朵,自黑暗里站起来,推开门,逃一般的下山去了。
*
仓皇离开草台峰,鱼阙也不知道要去哪。
她空着手,漫无目的沿着二十年前来的山道离去,路上很多药庐弟子向她问好,但鱼阙只是偶尔回应,再也不会停下脚步与他们寒暄。
她满脑子都是黑影们要给她看到的景象。
师尊的责怪、师兄师姐的失望,世人的指责,许许多多的虚影围绕着她,几乎要将她淹没。
竹林蜿蜒构成长长的、许许多多纵横交错走不到尽头的山道,她像个找不到自己刨出来的地洞的兔子,无助又孤独,只能徘徊在山林里。
天色灰蒙蒙,像是要下雨。
她在涂山待了有小一段时日了,涂山气候宜人,季节变化不大,自然忘却了中洲的盛夏接近末尾,只要再下一二场雨,便就凉快入秋。
果不其然,在鱼阙走出山道在岔口处随便选择一条路走了有一二个时辰后,天色更暗了下去。
无头苍蝇乱转的鱼阙选的路通往距离仙林宫附近的村寨集市,还没等她瞧见到道路两旁有人家,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一滴两滴,落在她脸颊上。
抬头,雨又落在她眼睛里。
雨一开始下,那些环绕在她心头的声音,又都不管她似的,各自散去了。
风雨来得着急,耳根终于清净的鱼阙也没有心思要躲,就这么冒着雨继续向前走。
再走了一会,远远地看见路边支着个小茶摊,静静傍着几棵竹子支在雨里。
她觉得自己疲惫到了极点,马上站不住就要摔倒了,终于有地方可以休息,于是想也没想,钻入小摊子里,向摊主老夫妇要了一份面。
摊主见来人是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姑娘,修士打扮,表情又那样伤惨,虽然只点了一份阳春面,但还是给她在面上卧了一个蛋。
老婆婆心善,端来了面道一句小心烫。
吃吧,道长。
鱼阙轻轻道谢,拿起筷子,挑了一点面条进嘴里。
诚然支在路边卖茶水的小摊煮出来的面味道实在是寡淡,但在这样的雨天里能吃上一碗来温暖冰冷的躯体已经很好啦。
雨打在茶摊的棚子上,打在棚子外的竹林里,只有她一个客人,老夫妇在收拾碗筷,偶尔响起来的瓷碗碰撞才不会显得周遭孤寂得可怕。
这样好的下雨天,用来思考也是不错的。
可是该想些什么呢?
满脑子乱糟糟的。
她要去往何方?
哪里是她的归处?
师尊……草台峰……千万灯盏,哪里都不是她的归处。
湿漉漉的长发不停地滚落水珠,顺着因为咀嚼而微微鼓胀的脸颊落进面里,渐渐的面咸了。
“麻烦再煮一份,可以吗?”
身后突然有温润的少年嗓音客气地和摊主老夫妇说话,“不加野葱,不要荤油。”
接着,那人坐在了她旁边。
鱼阙下意识地偏头,但被扳回来,后脑被托住——来不及挣扎便整个脑袋埋入了散发着兰息的干燥的怀里。
“怎么又淋湿啦?冷不冷嘛?”
少年的声音带着无奈和心疼,“不要总是淋雨,要是以后头疼怎么办。”
扎进怀里的鱼阙毫无动静。
少年在她手心里一点,充沛的灵力顿时将多余的水蒸发。
眼见她湿漉漉的脸颊上发丝轻柔,盖住她伤惨的表情,他垂下睫毛,轻轻说:
“不论是什么事情,你都尽力了。”
鱼阙还是没有回应,他也就维持这将她抱在怀里的姿势,低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耳际,但发丝间隙有幽紫泄露。
“我。”她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口。
“嗯嗯,我都知道了。”
晏琼池温柔耐心地安慰道:“你可是我们的小龙主,忘记了吗?”
在灶台上忙碌的老夫妻见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人坐在了一起,还是这样的姿态,顿时了然,双方都使了个眼色,把面端上去。
“多谢。”
一枚灵石放在老婆婆的托盘里。
“还饿不饿?继续吃点吧?”
少年给她喂面。眼尾发红的鱼阙就着他递过来的筷子,一口一口吃着。
此情此景,恰似当年逃亡的雨夜。
小少女因为失血和淋雨,一直在发抖,即使将她抱在怀里,她还是止不住地发抖,一直在喊冷,束手无策的晏琼池只能寄希望于路边的一碗面上。
仍然记得,就着灯盏,他坐在她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吃,轻轻握着她的手,睫毛湿润。
心境虽然不相同了,但更能感受她的难过。
哀伤冲破雨幕,再一次来了。
面渐渐消去大半,鱼阙才摇摇头。
吃好了。
晏琼池摸出锦帕给她擦嘴,擦手,还一边夸她今天有老实吃饭,很乖很好,又摸了一块锦帕,给她擦脸。
睫毛沾了水,乱了。
鱼阙将眼睛转向一旁,还是恹恹地坐着,并不看他,也不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每次都这样恰好出现,在监视她么?
她什么也不想问,望着茫茫的雨幕,眼神哀伤得像是滚落山崖的绵羊。
许久许久才喃喃地说,“我谁也救不了。”
不管是阿娘是鱼氏、楚洛笙还是追萤,她那么努力了,还是不能平安地将他们带回来。
诚如师尊所说,若是不用那些力量。
她谁也救不了。
“不是。”
“你救了我。”
少年抚着她的面颊,指腹轻轻摩挲,那双极黑的眼睛直视她,溢满了认真:
“不管是什么事情,你都尽力去做啦,不如人意也没关系,别太为难自己。”
他倒是会安慰人。
鱼阙的脸被他捧着,和他对视,而后把视线挪开。
她脑子里浮现出诸多人劝解的话。
离开晏琼池,不要再靠近他。
可,只有他一直陪伴着自己不是么?
“我们回烛玉京去吧?”
少年的眉眼弯弯,“我等你回来,已经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