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兄◎
霁水真人, 出身天地一脉玉金山。
玉金山也曾是师尊越碎稚的师门,在中洲诸多门派里也算得上资历颇深。
但师尊很少会说起关于玉金山的往事,只告诉过他们, 玉金山老祖是一直千年白玉蟾化身,所以山门里随处可见的是玉蟾图腾。
师尊拜入玉金山后来半途弃剑而修医理药毒, 但从玉金山带来的些许习惯还一直保留着。
比如装饰选用玉蟾图样, 比如以眉心封存宝器,皆是年少所习。
他还保有在玉金山筑山之会里夺得的本命剑上曾经挂着的穗子。
浅色的穗子系在一块玉牌上, 玉牌图案是玉蟾趴伏莲花之中。
它静静地躺在锦盒的绸缎里, 似乎有缺损,带着哀怨和遗憾的美丽。
如今莲斋里也到处是莲与玉蟾的图样, 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块去。
面前的霁水真人肯定出身玉金山不错, 很可能和师尊同辈,不必理会坊间传言, 凭着天光星璇就能知道他们认识。
可霁水真人给人的感觉是绝对的不详。
黑色的逍遥巾?
会有修士头戴黑色逍遥巾么?
她的衣袍漆黑如夜, 犹如包裹着压抑隐忍的痛苦……隐隐要比钩夫人的恶要纯粹, 不甘所产生的怨毒比恶更加的阴狠疯狂。
霁水真人还曾经出现在烛玉京的颂祝里。
晏氏烛玉京里如此重要的颂祝, 外人绝对没机会踏入窥看,她能出入烛玉京,那便说明钩夫人和她相识,且分量一定不低。
不知道为什么, 鱼阙觉得钩夫人和师尊应该也是故人。
毕竟这三人都出身玉金山……不过关于玉金山的了解仅局限在看过的书里。
离开晏氏后的鱼阙并不喜欢到处游历和打听别的奇闻轶事,她有别的事情要做。
也许是因为和师尊、钩夫人同样出身玉金山, 三人在某种时候的特质出奇地像。
鱼阙再次被她身上那种与钩夫人无二的气质逼迫得后撤了半步。
“好久不见了, 鱼小友。”
两人短暂地对视之后, 霁水真人也并未在鱼阙身上多做停留, 而是十分客气地请她坐下:
“请上座罢?”
移开视线后, 鱼阙翻涌的思绪短暂停下,忍住喉头的血腥,摇了摇头,也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说:“不必,我站着就好。”
霁水真人也不甚在意地挥挥手里的拂尘,自顾自地在交椅上座下,“喝茶么?”
“不了。”
“人来既是客,便不必客气,请坐罢,茶很快便来。”霁水真人无视了鱼阙的拒绝,自顾自地说。
只听空气里咔咔地几声细微的响动后,莲斋里有暗门打开,走出来一群带着面具的傀儡。
傀儡身上都带着浓烈的松风薰的香气,浓烈得想让人忍不住捂住鼻子。
戴着面具的傀儡的环绕住鱼阙,伸手想扯鱼阙的衣袖拉她坐下。
她本该拒绝的,但松风薰的气味似乎能对她某种程度的钝化,在这种令人窒息的香气里,鱼阙被半拉半强迫似的坐在了交椅上。
傀儡们举着精致的茶点进来,或跪或站,像是孔雀开花,又似要侍奉公主女皇。
“真人这是做什么?”
鱼阙被半强迫地摁在椅子上,身上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叫她动弹不得,神魂深处的叫嚣着想冲破禁锢的东西也在沸腾。
她只得暂时老实坐着,观察那个黑衣服的女人到底想做什么,警惕地问道。
“鱼小友此番气势汹汹地来贫道道观,不是有想知道的事情?”
霁水真人的身边围了一圈温顺如绵羊的傀儡。
傀儡们都仰头看着她,像是期待她降下的怜爱,然而霁水真人似乎独宠跪倒在她脚边将脸搁置在膝盖上的少年。
难道这是玉金山一脉相承的喜好么?
钩夫人也喜欢豢养很多傀儡当做玩偶。
很多……美貌的傀儡。
在鱼阙看来,脸部惨白得犹如死人的霁水真人慈悲的垂眉回应膝上傀儡的一幕,尤为诡异。
她看着跪了一地的傀儡,又看看霁水真人,皱眉,没有说话。
“问吧。”
霁水真人抬眼看她一眼,“不论周遭表现如何,永远别忘了你为何而来。”
“贫道和你的师尊乃是旧识,你也算是玉金山的小辈,贫道会回答你的疑问。”
“……”
哪里会有人将前来拜访的小辈如此对待?
这样强迫,这样剑拔弩张。
“真人,你研读开灵元阳丹的丹方多年,想必对药材炼法烂熟于心,可有发现丹药药材之中的不妥?”
沉默了一会,鱼阙把视线从那怪异的一幕挪开,随便找了个话题刺探。
骸蜃蜃晶和蓬莱蜃晶到底是两种不同的东西,霁水真人到底有没有看出来?
慈悲目的霁水真人不动声色道:
“这倒是没有,贫道是好些年不曾炼过此丹,一来确实药材难凑,二来很久不曾得过那种病,实在没有求开灵元阳丹的理由。”
“小友还有别的问题么。”
“近来揽仙城中多有魔气作祟,不知道真人可有察觉?”听她回答,鱼阙再沉默了会,开口问第二个问题,仍然是试探。
周遭的百姓不堪其苦纷纷搬离,她修为深厚,不可能一点也察觉不到。
鱼阙总觉得此处的魔气更甚,而从现在霁水真人的怪异表现来看,她似乎也不是什么清白心慈之人。
自己必须警惕。
“自然。”
霁水真人不咸不淡地应和一句,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地抿了两口:
“再过不久,魔气将会从魔洲方向大面积溢出,贫道本该搬离此地,但心中惦记着黎道友嘱托要炼的开灵元阳丹,于是便留在此处。”
“真人为何会知道魔气溢出?”
“镇压天师封印阵眼之一的九枢塔已经被魔气侵蚀,现下重镇揽仙城又多处被污染,九枢塔自身难保,做不到开启寰空境净化魔气。”
霁水真人神色淡淡,“怕是有有心之人在从中作梗,想方设法配合魔洲之人打开天师封印。”
“眼下九大道君陨落,中洲剩不了什么能够再次结下天师封印的大能。”
确实如此,九大道君或陨落或羽化,要再得当初各怀神通的道君已是难上难,再说九霄之上有几个仙人愿意以身死为代价来助中洲人世呢?
霁水真人看鱼阙一时之间陷入沉思,便微微笑着又开口,“你到此处,应该不是为了问这些浅显的事情的。”
稍微一揣摩就能猜出来的事情,完全不算是一脸忧心且气势汹汹到她这儿来的理由。
“从你周身散发的灵压来看,贫道揣测小友你必定是遇见了什么事情,导致灵气紊乱,身躯也发生了衰弱迹象,发生什么了么?”
虽然霁水真人眉目仁慈,语气也温和,但语气里分明就是带着恶意和嘲笑,鱼阙不可能听不出来。
“……”
“你很困惑吗?”
“或者又是金丹运行时,你的神魂便会发烫,烫得不得了。”
此话一出,鱼阙几乎是一瞬间就确定了那颗据说能够助人突破金丹境界的辅助丹药悟金丹有问题。
霁水真人早就知道吃了这药的后果,却还是假意温和地赠予她……松风薰形成的无形压迫好似突然之间放松了很多。
鱼阙从被压迫的窒息里抬起头,脸色一沉,冷静地问:“那日,真人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霁水真人见她问出来了,甚是欣慰,手轻抚在膝上少年的黑发,仿佛在摩挲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轻轻嗤笑:
“身为玉金山的再传弟子,你师尊连这个也不曾说过?”
悟金丹确实是能助人突破的灵药,但这丹药的药方却有两个,炼制的药材里有一味加了朝叶的左叶,一味加了右叶,这左右两片叶子虽然同生,但作用可不同。
那日鱼阙拿到的丹药是四旋悟金丹不错,但它是加了右叶的悟金丹,能使人心智混乱。
心智混乱的修士必定会收到自己心魔的控制,最后行为疯癫,必然会陷入身不由己任人控制都地步。
悟金丹的药性极其不稳定,且由于左右叶的特殊,师尊直接明令禁止鱼阙使用丹药突破自身修为阻滞,也是怕会发生这种情况。
但是师尊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他们有关于玉金山的事情呢?
鱼阙不明白,自己和霁水真人并无瓜葛,也就是只在烛玉京里遥遥望过她一眼。
霁水真人,为何要如此待她?
难道是因为她和师尊有什么难以言喻的恩怨?
鱼阙自然而然地想起来当时黎含光跟她耳语的秘闻……霁水真人,和师尊曾有过前尘旧事。
难道是因为这个?
见鱼阙的眼神怀疑且不解诶,霁水真人冷冷地笑了一声,似乎已经倦了伪装。
她眉头松了,那两道弯眉像是两条犀利冰冷的刀剑,仁慈的气质不再。
“贫道见过你这张脸。”
“你是她的女儿。”
“你怎么能跟她长得如此的像呢?”
“和罪人相像,原本就是罪过。”
霁水真人显然也知道鱼斗雪是为何人。
从她咬字的语气听来,两人应该也有过什么恩怨,以至于提起来时这样不甘且怨恨。
“当然,还因为你是越碎稚的弟子,贫道恨不得生啖越碎稚的血肉……同时你又是从晏氏逃出来的亡灵,被不详之火孕育的神魂。”
与第一次听到不详之火孕育的神魂时不同,鱼阙面无表情,霁水真人便料到她应该是知道点什么了,又笑:
“贫道说得不错罢?你是被钩夫人养大的两条狗之一的其中一只。”
霁水真人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眼中的怨恨大盛,语气都重了:“你和另一条野……咳咳咳!”
怨恨的话说着,她突然之间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喉管像是被什么捏着似的。
在霁水真人低下头去咳嗽时,鱼阙看见了她口中原本的红舌被一条盘踞着的毒蛇占据。
毒蛇?
鱼阙怀疑自己看错了,眨眨眼,霁水真人口缝闭合,再也窥不见那诡异的毒蛇。
霁水真人抬手在脖颈上点了下,脸色这才好了些,表情继而变得更加怨毒。
她抬眼对上鱼阙,笑:
“今日你既然来了,就别走了罢。”
“贫道将她的女儿杀死……把越碎稚的所有徒弟全部杀死,才能解贫道心头之恨呐。”
一柄雪白的刀出现在她手里,但她并不打算亲手去解决被摁在交椅上动弹不得的鱼阙,而是把刀塞进了膝上少年的手里。
霁水真人温柔地嘱咐她的傀儡:
“乖孩子,去,把她的脸皮剥下来。”
少年攥紧了刀,缓缓的从温顺服帖的趴伏直起身,屋子里的傀儡都直直地看着他,空洞的眼睛里居然生出来类似羡慕的神情。
鱼阙看着少年挺拔的身影一点点朝自己走来。
这太诡异了。
下达死亡命令的人居于上座,狂热的拥趸目视同僚得到亲手解决祸端的荣耀……这不就是魔洲的行事风格。
眼看的刀越来越近,鱼阙第一个反应自然是想挣扎离开交椅。
永远不要坐着面对敌人,刀尖已经近到跟前,不能指望它会停下,必须做点什么。
挣扎想脱离束缚的鱼阙还是终止了挣扎,气喘吁吁,黑色的眼睛越过拿着刀步步紧逼的少年看向霁水真人,而后露出一个轻蔑的笑。
鱼阙不经常笑,可笑起来时确实好看,有种天真善良的意味:
“我听闻天地一脉的修士向来正气凛然,但现在看来,似乎与传闻里的不太一样呢?”
“想必霁水真人,是堕魔了么?”
霁水真人脸色出现细微变化。
玉金山天地一脉的弟子都很反感自己被污蔑和魔修挂钩。
“天地一脉感念天地,门中弟子自愿殉道也不愿意苟且为魔修,我此前一直觉着说得对,天地一脉的修士们确实血性大义,是不会与魔修同流合污,更不会做出伤害他人的恶。”
“可霁水真人这里……魔气冲天,想必是跟魔洲之人做了交易罢?揽仙城的魔气也是你放出来的么?”
“和魔洲的人做交易,那就不能被称作真人了,或许……小辈今日该开口称你为霁水慈座?”
慈座曾是第一个背叛了正道的魔修,因为事迹过于无耻,后世将堕魔的魔修都称为慈座,其杀伤力不亚于萤火虫、侯门子。
鱼阙是不太喜欢和其他人交流,但要耍嘴皮她也不会输,打击人方面确实和承袭了晏氏的刁钻和恶毒。
霁水真人止住了笑意,那双细长的眼睛注视着几乎是被摁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鱼阙。
显然霁水真人也不是能轻易被几句话打败的人,她并不会落入浅显的圈套里暴怒,而是笑了笑,抚掌。
“不错。”
她是似而非地回答了一句。
不知道是因为赞叹鱼阙面对死亡时候的临危不惧的勇气,还是承认自己与魔洲之人同流合污的事实。
话已经挑明一半,看着像是被摁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鱼阙也不装了。
她手里的灵压极速收缩,那股将要勒死她的窒息也跟着收缩,在崩到极限时,陡然注力,强大的灵压瞬间膨胀,撑开束缚。
只见鱼阙挣脱束缚后迅速抽出身后背着的师尊给的剑,一跃而起,避开周围的傀儡,剑意分化,直劈霁水真人而去——
“哦?金丹对你的钳制不起作用么?”
霁水真人眼中出现了一刹那的诧异,显然没想到服用了四旋悟金丹的鱼阙居然能挣脱悟金丹以及松风薰的包围向自己攻击。
她手中的拂尘化剑,挡下了鱼阙的攻击。
霎时间兵刃相接,两股灵压碰撞。
巨大的灵气对撞产生巨大的风将摆设雅致的莲斋吹得散乱。
鱼阙腿下不闲,腿上附着绿雾朝霁水真人踢去,但被罡气化解。
她借力踩在罡气上倒转身形,兵刃退出,向后几个起落,一手握剑一手背着,随时动用剧毒的符箓。
藏在刘海之下的眼睛坚毅愤恨,灰蓝色道袍随着发丝无风自动,凌然肃杀。
身后那些傀儡见主人受袭,纷纷化为恶鬼要缠住鱼阙。
鱼阙对这些已经失去生息的东西自然不会手下留情,随手一挥,剑气化为水箭贯穿他们不堪一击的身躯,如同斩杀刍狗。
一时间,被剑气贯穿的傀儡纷纷化作粉尘落了满地,又被风吹走。
“真厉害。”
霁水真人眼睁睁看着她心爱的玩具们化作齑粉,也不恼,十分欣赏鱼阙超绝破坏力时的,眯起眼睛夸赞。
“我师兄,在哪里?”
鱼阙终于问出来了她此行的目的。
“是你抓住了他,对吧?”
“弱者没有资格问问题,想知道的话,不妨把实话从贫道嘴里打出来?”
霁水真人说话,终于是不紧不慢地站起来。
风从窗口灌进来,吹散粉尘。
她扫视一圈屋内七零八落且昂贵的装饰,轻轻笑道:“贫道要把你做成灯笼挂在墙上。”
鱼阙也不废话,举着的剑倒转,银色的刀光成圆,巨量的水生成化做凶狠的箭,直冲霁水真人。
霁水真人衣衫不曾被风浪波及,只是一抬手,一甩拂尘,将水流震回去。
在水流破开的瞬间,鱼阙举着剑就冲到她跟前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化蛇的绿雾和毒符。
毒似乎对霁水真人不起作用。
鱼阙传承的五毒也是越碎稚融合了天地一脉和仙林宫二者毒法而成,玉金山老祖乃是剧毒的白玉蟾,山门底子就是毒法。
见霁水真人不费吹灰之力从毒雾里脱身,鱼阙只得用杀伤力更强的剑诀对付她。
灵气外溢为灵压,灵压带动奔流的水化箭,直奔霁水真人而去。
在水箭即将抵达霁水真人面前时,一直跪在她身边的傀儡猛然起身,张开手挡在了霁水真人面前。
鱼阙一个脉冲将碍事的傀儡打开,心无旁骛地攻击霁水真人。
除了方才接她一招时霁水真人亮剑,但很快她的剑又化为了拂尘,带着一副并不打算与她正面冲突的漫不经心,不着痕迹地躲开。
“你学你师尊的剑诀学得很好,专精剑修的话会是很好的剑修。”
“这招有点玉金山三卷二十一式的影子,可以,融会贯通。”
“想不到你居然也有如此修为,不愧是越碎稚的徒弟,你的师兄师姐都没有能近贫道的身。”
被进攻的霁水真人还不忘点评。
这时候确实是有点长辈教导后辈的意思了。
不过此时正是要杀得你死我活的时刻,她这般点评实在是有些侮辱人。
鱼阙正要停下来对总能预判自己行动的霁水真人使用银丝束缚,但在下一个瞬间,她便看见面前的人露出堪比恶毒的笑容。
这样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鱼阙听到了皮肉破裂的声音。
钻心的痛楚自腰间迅速传达到大脑。
怎、怎么会?
突如其来的偷袭令鱼阙来不及反应,左侧身子一歪,倚着剑倒下去。
偷袭了她的刀尖从后方收回,更剧烈的疼痛从腰间袭来,湿热也喷涌而出。
是谁竟敢偷袭她?
倒地瞬间,鱼阙立即施用医修术法给自己止血,止住疼痛。
究竟是谁居然能不知不觉地近身偷袭她?
该死!
怒气上涌的鱼阙才想施法操控水流把身后偷袭她的人炸个粉碎时,她听见了有人说话:
“鱼阙。”
这熟悉的声音和冰冷的风从后方吹来,吹得人脊背生凉头皮发麻。
鱼阙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鱼阙,是我呀。”
“我是师兄,楚洛笙。”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唤道,是此前他们师兄妹之间惯有的熟络。
楚洛笙和鱼阙的关系不错的,这厮总是拉长语调喊她,很欠打。
不过现在再熟悉不过的语气冷冰冰,完全像是死人嘴里吐出来的语气。
霁水真人见倚着剑跪倒的鱼阙露出这副神色,便笑了笑:“你是来找你师兄的么?不妨回头看看,这是你师兄么。”
“……”
错愕的鱼阙将转头去看的冲动止住,抬起头看着面前挂在阴影之上的惨白脸庞,咬紧牙关,问:“是你干的?”
霁水真人的慈悲目低垂,不说话。
此番情况还需要赘述么?
答案不是很明确了,想知道的话,不妨回头看看,是你师兄不是。
脚步声一点点靠近鱼阙。
哒、哒、哒——
鱼阙终于还是没忍住,回头,身后是得了指令要杀她的傀儡。
他脸上戴着面具,可确实是楚洛笙,错不了。
“鱼阙。”
“是我,楚洛笙。”
鱼阙眼睁睁地看着他靠近自己。
弥散在空气里的悲哀难以言喻。
霁水真人大概也觉得趁人震惊之际偷袭不太道德,于是放过了鱼阙拧过去看自己师兄的脖颈,任由她看着自己的师兄发愣。
傀儡口中说话,但却直直地走到霁水真人身边,好似谄媚的男宠一般在她身边跪下,像一只求爱的宠物,望着她的目光那么痴迷。
“师、师兄……”
鱼阙喃喃地喊他,声音都开始颤抖,但很快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看着霁水真人:
“是你把他做成了傀儡?”
“傀儡?”
霁水真人冷笑,也许看到跟鱼斗雪一模一样的脸露出这种表情很能取悦她。
“他不是傀儡。贫道很幸运,恰好碰见了和你师尊有几分相似而豢养起来做座下小宠。”
“你也喜欢么?”
霁水真人说着,伸手去揭傀儡的面具:
“制作一具傀儡需要花费太多时间,既然你喜欢,贫道也就让你看看罢。”
面具之下,正是那张昔日草台峰之上最注重保养的脸,清秀俊雅。
此刻面无血色,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只紧紧看着霁水真人。
鱼阙不能容忍曾经以这种极度迷恋的目光注视追萤的眼睛被人控制,看向把他变成不人不鬼模样的家伙。
骄傲的小师兄知道了,肯定会宁愿去死。
谁也不能折辱他的骄傲!
胆敢这样对待楚洛笙,鱼阙真的生气了。
“哦,对了,你师兄死的那天……你才来过一趟,你是还在断竹下发现了一条蜈蚣么?”
霁水真人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姿态:
“在那个时候你本来有机会可以救你师兄,因为蠢笨,所以想不到这一层么?”
“哈哈,真是太蠢笨了,贫道想起来都忍俊不禁,还说什么兄妹情深,不过如此。”
受了刺激的鱼阙面无表情,攥紧了手里的剑,向上一挑,剑气直劈霁水真人而去,要把霁水真人碰到她师兄的手砍了。
决不能饶过这该死的魔修!
霁水真人好歹是虚元修士,在她看来鱼阙不过金丹,根本不需要设防。
金丹修士的攻击在她面前,不就是绵软无力的三岁孩童胡乱挥砍么?
但下一秒,她的左侧身体被犀利的刀气削掉一半,霁水真人愣了两秒,才低头去看开裂身躯掉出来的血块。
啪嗒……血块掉落在地。
霁水真人反应也很迅速,松开楚洛笙,向后退去。
掉在地上的躯体很快被墨色的烟雾抬起,黏连,不出五个呼吸,受损的身体被缝合完整。
她看着一脸怒气的鱼阙,低低地笑:
“竟敢伤了贫道的肉身,很好。”
“去吧落笙,让贫道看看越碎稚座下高徒的厮杀,看看你们师兄妹到底学得如何。”
被剑气伤到的黑袍女人明显也生气了,她语气冷漠地对楚洛笙下达了指令。
单纯对战,鱼阙不会惧怕,但她命令楚洛笙和自己对打,她说不定会因为估计楚洛笙的身体而甘落下风。
师兄被制成了傀儡,没办法判断是否活着,如果活着,她出手太重很可能会导致师兄的死亡,若是怠慢,那疯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要他杀死她才肯罢休。
鱼阙被动防御,兵刃交接时,她尽可能地捕捉楚洛笙身上细微的变化,以判断师兄是否受伤……她是一定要把楚洛笙和追萤带回去。
可现在进退两难。
怎么办?
鱼阙反手震开楚洛笙,想起来也许阴城杂术里会有解决之法。
活人草把……是了,把楚洛笙变成草把,断绝他的行动能力不就可以了么?
“回来。”
还不等鱼阙施法,霁水真人就看出来她的意图,站在原地将疯狗一般追着鱼阙撕咬的楚洛笙叫回来。
楚洛笙扭头便回到了她身边,鱼阙的施法扑空了。
霁水真人垂眼看跪在她身边的少年,刺伤了鱼阙的小刀刀尖染血,此刻还紧紧地握在楚洛笙手里,她笑了一声,说:
“同门相杀可是大罪,不如你便向你师妹赔罪罢。”
傀儡少年毫不犹豫地将刀举起来——
在他举刀的那刻就察觉端倪的鱼阙想喝住他动作,同时施法想将师兄从霁水真人手里抢回来,但温柔的水流还是慢了一步。
楚洛笙已经将刀子举到了胸口。
噗嗤——
少年的胸口被银亮附着毒的刀子扎入。
他就这么跪着,眼神空洞,用刀子扎向自己。
一下,两下。
傀儡只是用术法支撑起来的空壳皮囊,它们应该都是死人了。
死人是不会感到痛的,自然也不会流血。
可鱼阙眼看着楚洛笙嘴角流血,表情痛苦又冷漠。
傀儡怎么会流血呢?
鱼阙将手垂下,水流也散去了。
她望向霁水真人,冷声道:
“让他停下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鱼阙妥协了。
“要怎么样都可以,放了我师兄。”
她早该在发现那条蜈蚣的时候就得反应了,是她太过迟钝……鱼阙心里懊悔弥散。
是她太迟钝了!
霁水真人笑,一只手揉起楚洛笙的长发,微微弯腰:“放了我师兄?这句话有些耳熟,啊,想起来了,前几日也有一个傻姑娘跑到贫道面前,如你这般语气说道,她说——放了我师弟。”
“你猜,她的下场怎么样?”
追萤?
追萤也在这里么?
“追萤在哪里?”鱼阙警惕道。
“想知道你师姐的下落,最好别轻举妄动。”霁水真人抓着楚洛笙的头晃了晃,“把剑放下,这里是莲斋,霁水道观,哪里容得你胡来?”
“把我师兄还给我——”
“剑放下。”
鱼阙咬牙切齿,但又担心她真的对楚洛笙做什么,毕竟她的术法再快,也追不上瞬发的注力。
若是霁水真人将灵压直接从手中灌输入楚洛笙的天灵盖,那他就完了。
天灵盖受损,饶是师尊在场,也回天乏术。
她只得卸力将剑放下:
“追萤呢?你把她怎么了?”
“追萤?”
霁水真人像是陷入了短暂的思考,“你说那个长得像是蛇一样的女修么?”
“你知道吧?她真身其实是一条莹蛇,还是五百年前吃过一丝魔尊元神的莹蛇,它们本该在魔潮里作为魔尊恢复伤势的补给……但可惜,魔尊没有撑到莹蛇的滋养。”
“现在她已经化作了人形,还得了机缘被越碎稚收为弟子,在仙林宫受了几百年灵气滋养,想必根骨元神发育得更加肥美……这样好的莹蛇,自然是要被扒皮剖骨,炼制精元,好献给我们的新主啊。”
追萤的真身居然是蛇?
鱼阙并不知道追萤是蛇,她只晓得追萤最厌恶的便是妖修……她说,妖修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到头来不过还是兽罢了。
兽都会被人族吞灭。
只要足够令人动杀心。
所以,追萤也讨厌是妖修的自己?
所以,她注定要被人捉走,抽筋拔骨,只是为了炼化她来提升修为?
师姐……在寂寥雨夜里拉着她走入光明而温暖道殿里的师姐啊……
霁水真人又笑,欣赏鱼阙越来越难看的表情:
“贫道亲自动的手,用的是你师尊曾经赠给贫道的剔骨刀。”
“剔骨刀对付这种骨肉严丝合缝的畜生甚是好用,贫道一刀一刀的,将莹蛇的皮肤和骨肉剥下来,你真该看看的——不是说,七脉仙门的师尊和弟子之间都有感应的么?”
她语气蛮可惜的:
“你师姐叫喊得那么惨烈,你们的师尊,却是一点回应都没有,可惜。”
“看来杀死徒弟,也不能将越碎稚招引来。”
“说起来,贫道与他二人有两个甲子不曾见过。不知道将他所有的徒弟杀尽,他会不会现身见一见贫道……”
“闭嘴!”
“哦?生气了?”
“该死……”
“不妨再大声点?”
霁水真人没听见似的,“对敌人放出狠话时,要大声点,不知道么?”
她居然胆敢这样对待追萤,所以更加地愤恨,狂怒自心底升起,鱼阙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恶念。
她摸上了腰间的钟铃,正打算就地异化杀了霁水真人,叫这等十恶不赦的东西粉身碎骨……敢触怒龙之逆鳞,那便接受龙的怒火!
霁水真人见她目露凶光,似乎是真的被惹怒了,也正打算再做点什么激化矛盾,衣衫无风自动。
但在鱼阙手上的暮敲钟即将化剑之时,对命令百依百顺的楚洛笙突然起身,再次挡在两人面前。
在不可逆转的命运里,他大概还能保留着一丝对小师妹的意识,到底还是抗拒了术法的禁锢,血淋淋的躯体带着浓重的血腥逼近暴怒之中的鱼阙,伸出手将她搂住,打断了所有的动作。
在这里异化,一定会被霁水真人看出来异常。此人十分狡猾,若是做不到一击必杀,那么必然会叫她看出来不对劲。
“师……”
异化消散的鱼阙睁大了眼睛,先是一愣,而后一喜,再又一愣,攥紧了手。
“快走啊……”
傀儡少年发出了细不可闻的低语。
被师尊罚的时候,楚洛笙便是用这样的语调告诉鱼阙快走快走,先走再说。
快走!
但鱼阙还是抱着抢回师兄的念头,不死心的伸手就要施用活人草把,把楚洛笙从霁水真人手里夺回来。
“你要看清楚,谁才是你该效忠的人。”
挣扎意识只出现一瞬的楚洛笙眼睛再次空洞,再一狠狠地将鱼阙推出怀里,表忠诚似的又回到霁水真人身边。
“被制作成傀儡还能保留自己的意识?还是说,因为深厚的同门之谊产生了对贫道的反抗?”
霁水真人拂尘扫在楚洛笙的身上。
少年身上的白衣更是血淋淋。
那拂尘居然是害人的软剑。
丝一样的剑上全是倒钩,只需要轻轻一扫,即可把人身上的肉刮下来。
这是作为楚洛笙胆敢背叛的惩罚。
被推得踉跄的鱼阙眼看师兄在那女人手底下受罚,知道自己必须得把楚洛笙夺回来,就算暴露自己是幼龙也无所谓!
金色的雷暴自鱼阙手中噼啪绽开,像是跳跃的星火,可临了还是熄灭了。
霁水真人看穿了她的弱点,再次又让楚洛笙举刀自戕,逼得鱼阙完全没了脾气。
“你放过他,放过楚洛笙。”
鱼阙到底松手了,只得软和了性子。
“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办法,楚洛笙现在还在她手里,若是自己轻举妄动,必然会造成楚洛笙的毁灭……还得想办法套出追萤的下落……鱼阙收起了激化的剑意,想看看这女人到底要做什么。
精准拿捏了鱼阙弱点的霁水真人平和地笑了笑,她走近鱼阙,竟然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起鱼阙来了。
这小丫头真是越看越觉得叫人来气。
“贫道啊,平生最恨的就是你的师尊。”
霁水真人一把钳住鱼阙的下颌,仍然是那副慈悲的模样,语气平淡:
“啊,是了,他是你师尊,想必你会对他怀着敬畏,贫道说什么你也不会信,这样吧,给你说些关于我们的往事,如何?”
鱼阙皱眉表示完全不想听,霁水真人也理解,但要继续往下说时,眉头突然一皱,只点点头道:
“现在不是聊这个的好时候,贫道该走了,有人已经找到了霁水道观。”
“能令灵兽发狂的药,是你炼出来的么?”
她没时间聊,反倒是鱼阙开始问她话了。
“是。”霁水真人也不遮掩。
霁水真人扳着鱼阙的脸,令她直视自己,笑着的细长眼睛此刻阴狠无比:“药不是贫道愿意炼的,有人逼迫贫道……他令我再无回头路,都是他害的。”
“他令我变成这副鬼模样。”
她低头凑近鱼阙,口缝里伸出来的不是红舌,而是宛如寄生一般的毒蛇,蛇探出脑袋,朝鱼阙吐着信子。
鱼阙实在恶心,便打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将剑往身前一横表情抗拒,说道:
“变成何种面目,也是你自己选的路,怨不得他人——楚洛笙乃是草台峰雪浪道君座下嫡传,不可如此作践。”
“把我师兄还给我,我说最后一次。”
霁水真人突然就笑了:“说得不错,不过你最终会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你且记住你的话。”
“罢了,今日放你一马。”
说罢,似乎疲惫和一个小丫头相斗的霁水真人伸手抓住那方覆盖在头上的逍遥巾,用力扯掉——乌黑垂地的长发散落。
那张白惨惨的慈悲目就更加的像是漆黑阴影里的长出来的面具,阴冷,骇人。
带着和钩夫人一样的压迫。
与此同时,强烈的魔气也从她周身迸发。
直面如此浓重的魔气,鱼阙下意识地抬手一挡,但见巨大的蜈蚣突破了霁水道观,仿佛拔地而起的柱子。
伤痕累累的小师兄不见踪影。
宽松黑衣的女人飞身上首,蓝天白云之下,长发如瀑,也似铺散的满天藤蔓随风飘动。
她似乎不屑再和鱼阙多说一句话,但又不得不留下线索,等呆呆的鱼自己咬钩:
“想要回师兄,来妖洲找贫道。”
“贫道只等你七日。”
说罢,霁水真人转头看向远方,那条巨大而丑陋的蜈蚣沿着她看着的方向极速离去。
呛了一大口魔气的鱼阙想追,但身躯才离地半米,便被无尽的黑雾缠住了行动。
待她一剑斩开纠缠自己的黑雾,霁水真人已经不知去向。
*
黎含光一直等在道观外面。
她在等鱼阙和霁水真人谈好该谈的事情而后一同离去,没想到盯着松鼠发呆时,先听到了爆炸声,紧接着抬头看到是乘着不知道是什么离去的霁水真人。
吓得她那是急忙起身,打算再度入道观查看情况,结果状态颇为狼狈的鱼阙先从里面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
她抱着锦盒子急切地问道,脸上满是忧色。
目睹师兄楚洛笙变成傀儡、师姐追萤下落不明,鱼阙心里担忧,甚至握着剑的手都止不住地颤抖。
她想到黎含光还在门外,于是打算把霁水道观的一切和盘托出,让她回去告诉仙门魔洲确实已经开始入侵这种,魔洲势力正在腐蚀正道。
“药有问题。”
但出门见了黎含光,鱼阙视线落便在装着开灵元阳丹的锦盒上,她沉默了两秒,说道。
“什么?”
“霁水真人在药里做了手脚,药不能吃。”鱼阙将紧紧攥着的手松开,一小把翠绿色的蛇鳞犹如细碎的翡翠,在她手中闪烁。
楚洛笙方才意识挣扎识塞给她的。
这大概是追萤的蛇鳞。
也是唯一能救追萤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