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霁水真人◎
“黎道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风道友呢?”
两人一同坐在霁水道观的红木长廊上。
鱼阙还是不太习惯和其他人过于亲近,于是两个人隔着一人的站位坐着。
阳光和煦,沿着高高的飞檐洒落, 恰好将黎含光整个人笼罩其中,而她坐在阴处, 微风吹拂。
盛夏的风很热, 但不知道是何原因,穿过霁水道观的风总是阴冷的。
“他啊, ”黎含光低头, 两只手绞在一起,说道:“你知道吗, 自海上回来, 阿及的身体状态就不是很好,他好像……嗯, 你别告诉其他人, 他好像生出了心魔。”
心魔。
鱼阙眨眨眼, 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说:“那可不得了,必须闭关静养,将心魔驱散才是,不然可能会阻碍修习。”
“阿及说, 他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尾随自己,蛰伏在黑暗里, 想杀死他。”
黎含光说, “我也感觉到了, 那日在海上, 我的网传递回来的恶意那样明显, 我怀疑想杀我们的人就藏在船上的乘客其中……”
鱼阙还是漫不经心地嗯嗯两声。
在闲聊里,一脸忧心的黎含光说心魔染身的风化及先回了云崖洞汇报情况,还来不及静养,便被风家要求归去。
风家那边能联系他以后,又给他派了很多的消息,要他赶回去。
她自己则是用传音鸾鸟将事情说清楚,当务之急,还是先来霁水道观获取开灵元阳丹。
毕竟黎郡传来消息说阿娘病重,再也没有时间给她折腾了。
霁水真人倒是没有见她真的弄来了蜃晶,也不再推迟,很快地令道童搭建法坛,开坛炼丹。
现下霁水真人已经炼了整整五日了,在外头只听得见丹啸阵阵。
炼制的丹药等级越高,炼丹时制造的动静也就越大,黎含光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开灵元阳丹的丹啸动静那么大,龙吟凤鸣连绵不绝。
鱼阙端正地坐在一旁,听着她语气颇为担忧的说话,黎含光确实像是向朋友倾述近日来的烦恼一般同她讲述自己。
而她现下犹豫要不要将事情告诉黎含光。
“鱼道友。”
“嗯?”
“你来霁水道观做什么呢?”
“我么,我来这里找霁水真人问些事情。”
“哦,问什么事情呢?”黎含光点点头,见鱼阙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沉默了下来。
其实鱼阙也不想敷衍这样一个向她倾诉的少女,但周遭的环境叫她不得不时刻分神警惕。
黎含光将她带进来的时候,她就发现了霁水道观的不同。
魔气,确实到处弥散着叫人不易发现的魔气。
它们非常的隐蔽,但可以确定,揽仙城四起的魔气里其中一个源头就是在这里……可是,黎含光感觉不到么?
七脉弟子感受不到魔气的存在?
尤其还是金光洞的弟子。
金光洞一向是以敏锐的洞察力出名。
鱼阙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重。
“鱼道友。”
“嗯?”
又听得黎含光说话,语气也沉静了很多,“你似乎和此前不太一样了。”
鱼阙看她,眉毛微微皱起,想抬起手来摸摸自己的脸,心里说哪里变了……她不一直这样待人的么?
“别想骗我,”黎含光对她笑,指了指眼睛,说道:“第一次遇见鱼道友时候,鱼道友眼睛很亮哦,水汪汪的,像是泉水一样清清润润。”
“现在总觉得好像蒙了一层什么东西在上面啦……是蓬莱洲上发生的事情,还是被晏道友受伤的事情困扰?或者,你也在海上受伤了么?”
黎含光也很担心她。
在风化及的描述里,是鱼阙冲上来将蜃精逼退……虽然黎含光想不明白,为什么才金丹不久的鱼阙为什么会有以一人之力逼退那样压迫气势的蜃精。
但到底还是安全活下来了。
鱼阙和晏琼池整日待着,她也要照顾风化及,于是没有来得及询问到底为什么。
鱼阙将视线收回来,盯着鞋尖,“没有。”
“我没有受伤。”
鱼阙给黎含光的感觉和那个同她长得很像的小姑娘相同又不同。
鱼珠活泼可爱,有点傲娇,然而鱼阙是疏远一切,同时也很别扭。
啊啦,她们姐妹二人都那么可爱。
黎含光笑了笑。
“啊呀……鱼道友,有些事情不能闷在心里的,说出来才能好受哦,你若是有什么都可以跟我说的。”
想起鱼珠的黎含光又看了看天空,问:“你今天的心情看起来很不好,发生什么了吗?”
不知道黎含光到底知道多少,她不是个蠢人,金光洞的弟子向来心思敏捷。
那日她以操控洞察一切的网蔓延入海,多少是能感知到的。
风又来了,吹起树叶,沙啦啦地响,摇曳的树影斑驳,坐在日光里的黎含光整个人白皙发亮,带着叫人移不开眼睛的温暖。
大概也是为什么鱼阙愿意和她接近的理由。
她看起来很温和,很想让人靠近。
“黎……”
被如此关心的鱼阙心里颤动,她想了想,正当要开口的时候,有看护道场的道童跑来了,嘴里喊话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黎姐姐——”
黎含光对付小孩子很有一套,几天的相处,霁水道观里面冷的小道童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私下里都会叫她黎姐姐。
道童近到跟前,发现阴影里坐着的鱼阙,这才稍微收敛一番脸上的表情,说道:
“黎道友,护法结束,丹成,可以前去莲斋了,霁水真人在那里等你。”
“好,我知道了,”黎含光冲小道童笑,说:“谢谢你啦!”
小道童挠了挠头,嘿嘿地笑。
一旁的鱼阙听到霁水真人的名号心里便无端地升起许多不好的感觉,她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说道:
“那么,能劳烦道友带我们前去一趟么?”
道童看看黎含光,点点头:
“请随我来。”
在道童的指引下,两人穿过长长的红木廊桥,前往莲斋。
霁水真人开坛炼丹的法场在主殿,莲斋在道观的后方。道观从外面看不大,但鱼阙没想到一条小路能通向那样幽深的后方。
看着黎含光和道童笑着聊天,鱼阙又想起来那日在船上,在海上的时候,晏琼池挤在她身边,笑吟吟地语气蛊惑她:不要告诉她,好不好?
好不好?
你要承担他人的失望么?
阙儿,不要再搅进不必要的浑水里了。
鱼阙没有开口,抬头看向被墙框起来的天。
整座霁水道观弥散着很浓重的药味,很不好的东西在这里蔓延,其中不乏有魔气在翻腾。
越向里走,她的心里泛起异样的感觉,是一种突然之间兴奋的热烈,它叫嚣着要冲破牢笼。
不对。
这种感觉很不对。
道童很快将两人引导了一处很雅致的小院子里,道一句:“此处便是莲斋,真人在里面等你们。”
“多谢。”
黎含光向道童道谢,转头去看鱼阙,发现鱼阙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了,她几步靠近鱼阙,问:“你怎么啦?”
“没事……”鱼阙脸上出现了一层薄汗。
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她体内的东西,因为越来越靠近莲斋而极度的躁动,要将这种翻涌的感觉压下来可不简单。
在忍耐的同时,那条蜈蚣,那条盘踞在心里的蜈蚣从断竹下舒展身躯,一圈一圈地长大,无穷无尽的蜈蚣从她心里爬出来了。
她仰着头,突然向后踉跄两步。
漂亮的如同葡萄的眼睛出现了一瞬间的失神,一瞬间被白雾笼罩而后迅速退去,快得令黎含光都没有察觉。
连鱼阙都没有察觉。
黎含光见她脸色是真的难看,连忙上来扶她,“你没事吧,鱼道友?”
“……霁水真人还在等我们。”
被扶住的鱼阙摇摇头,急切地想进到莲斋里,与那个女人对峙,她顾不了那么多了,躁动驱使她快些,快些去找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鱼阙反手攥住黎含光的手,说:
“我们一起去见她罢。”
“啊,好。”
黎含光对她比自己还要急切的心情感到有些疑惑。
莲斋的红木门口为两人打开。
浓烈的松风薰扑面而来,这常在师尊道殿上出现的香气居然短暂地抚平了鱼阙心里的躁动,爬满心里的蜈蚣潮水一般退去。
黎含光拉着鱼阙,一同进入莲斋。
莲斋确实雅致,触目皆是考究美丽的装潢,很有北洲的风情,但到处又都隐秘地玉金山的太阳纹,和师尊惯用的纹路相似。
整间屋子,给鱼阙一种熟悉的感觉。
像是在雪浪道殿……是了,师尊的道殿内部不就是这样的摆设么?
鱼阙微微一愣。
原先她就已经隐约预想过,师尊和霁水真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今日一进这莲斋,更让她觉得怀疑了。
可是,跟师尊交好的霁水真人,院中的魔气居然如此强烈?
“黎小友?”
隔着层层的竹帘纱帐,清冷的女声夹杂着些许疲惫传入二人耳中。
“真人。”
黎含光应声找去,手里依然牵着鱼阙。
两人拨开竹帘,在松风薰烟雾缭绕的内室,看见了斜卧榻上的黑衣女人。
“真人。”黎含光上前作揖。
鱼阙没有动作,站在原地,看着她。
一袭黑衣的霁水真人连头上的逍遥巾也换成了黑色的,整个人高挑且细瘦,一张脸白惨惨的,像是隐在长条影子里的爱笑的面具。
“好久不见了,鱼道友。”
斜卧着的霁水真人从斜榻上坐起来,仍然是笑脸,但她细长眼睛里的黑色瞳仁却莫名地生出来叫人不敢直视的冷漠。
这种眼神……不就是钩夫人看着她的眼神?
鱼阙下意识地想回避,但还是站着直面她的注视,也道:
“别来无恙,霁水真人。”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诡异的静谧,黎含光看出了两人周身蔓延的对抗和敌意,插话:“真人,不知道我的开灵元阳丹……”
闻言,霁水真人手里出现一个锦盒,她看向黎含光,轻声说道:“贫道也有多年不曾开坛炼制此丹,所以花费了好些时候,希望为时未晚。”
“黎小友所要的开灵元阳丹就在这里。”
见到锦盒,黎含光松了一口气,笑意蔓延至眼底。
她是该说什么来感谢霁水真人的,毕竟霁水真人真的为她炼出了能救命的药,可没等开口,又听霁水真人问:
“黎小友可还记得,答应过贫道的事情么?”
前来求药时,黎含光曾经说过,愿意为霁水真人做她能力范围内的一切事情。
而霁水真人也因此答应为她炼药。
“是了,小辈一定尽力去办。”
听起来两人就像是做了什么交易似的,你一言我一语,有什么协定就这样敲成了。
开灵元阳丹落在黎含光的手里。
鱼阙看着锦盒,又将视线停在霁水真人身上。
骸蜃蜃晶,和蓬莱蜃晶不一样的。
如果霁水真人此前的确有炼过此丹,那么必然能够识别出来,这东西不是蓬莱蜃晶。
想必,霁水真人也是不怀好意。
“鱼小友。”
虽然嘴上一直在和黎含光说话,但霁水真人的视线一直落在盯着她看的鱼阙身上。
“……”
“你似乎也有什么话要说的,对吧?”一向对大家有求必应的霁水真人面上和蔼,转向黎含光,道:
“现下你的药已经到手,快回去救治你阿娘去吧,黎夫人的病不能再拖了。”
“归去罢。”
“鱼道友……”黎含光转头去看鱼阙。
她脸色这样不好,撇下她一个人待在莲斋么?
鱼阙也看她,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锦盒,垂下睫毛:“我没事,我确实有话要对真人说。”
“你先回去,你阿娘的病要紧。”
霁水真人不是坏人,黎含光知道,或许鱼阙是真的有什么事情要寻求霁水真人的帮助呢?
于是在两个人微妙的眼神里,黎含光规规矩矩地道了谢,又跟鱼阙说一句,我在外面等你。
但黎含光才一出莲斋,莲斋的门口合上,红木的廊桥回响,但见眨眼之间,她就站在了道观外。
屋内只剩两人四目相对。
仿佛包裹在黑夜里的霁水真人慢慢地从榻上站起来,如同无端升起的黑夜,她的阴影笼罩在鱼阙上方。
她问:“鱼小友,你似乎非常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