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别的时刻◎
玉简里的追萤声音断断续续, 语气又这样急切,鱼阙这才想起来,自己很久没有收到追萤的玉简了。
是了, 自从渡过困龙峡,就没有办法联系上仙林宫, 也没法联系到师门的人, 除了跟着船一齐来到蓬莱洲的白珊……不知道追萤怎么样了,还有小师兄楚洛笙。
就算是心智发生了些变化, 但鱼阙还是始终记挂着将自己好似妹妹对待的追萤和楚洛笙。
她试着用玉简连接追萤, 可毫无回应。
正心情郁闷,抬头便看见出来遛弯的白珊。
白珊口里咬着看起来像是自己自制的小零食, 带着长长的管子, 表情带着闲适又几分烦恼。
但和鱼阙的视线对上后,也是一愣, 下意识地要回避, 但是被鱼阙叫住了。
她马上立正, 举手敬礼示意。
白珊想起来鱼阙跪坐在甲板上抬眼看她的神色, 那可真的是马上就要提起银枪为死去爱人掷出怒火的复仇女神。
怪让人害怕的。
中洲问道里被划分为【反派】的家伙,现在看不出来,以后肯定也躲不掉呢……反正她当时就怂,还想着这几天避一避, 没想到出来遛个弯就撞上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默了一瞬。
鱼阙看着颇有摆烂人突然被抓包意味的师妹突然激灵而后做出的怪异举动,不解地问:
“你这是在做什么?”
白珊的手捂在梳了包子发髻的脑壳上, 笑着挠了挠, “头突然有点痒……师姐, 你在做什么?”
“联系不上师姐……你能联系上她么?”
鱼阙继续鼓捣手里的玉简, 她倒是没怎么体会到白珊的尴尬, 头也没抬地问道。
“追萤师姐?”白珊摸出自己的玉简,凑上来也捣鼓,“她在给我发完最后一封叫我好好修行的玉简,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什么时候?”
“在去往蓬莱洲的路上。”
“这样。”鱼阙收起玉简,并不收敛自己的担忧:“追萤从不断开和我们的玉简……”
草台峰没有首席,大师姐不见下落,所以管理门中首席负责教管师弟师妹的任务落在了追萤身上,同时也承担了首席培养门生的义务,决策门中事务,师尊将她当成继承者来培养,非常看重,追萤自然不会辜负师尊的期望,她对每个同门都很严格,也很关爱,为了随时响应他们的求援,她从来不会断掉玉简。
“嗨呀,追萤师姐可能一时忙去了吧,”白珊挠了挠头,大概是初到草台峰时间尚短,并不知晓鱼阙的担忧。
“不会。”鱼阙认真地回答:
“师姐不会断联的。”
白珊又挠了挠头。
两人就这样倚在船舷边,海面上有海鸟自她们头顶扑棱棱地飞过。
“白师妹。”仰头看海鸟飞过的鱼阙开口问。
“嗯?”
白珊突然有些受宠若惊。
“那日……”
她看白珊,眼中有微光闪动,但很快灭下去,“没事。”
鱼阙知道白珊身上有东西在跟着她,也知道是那个东西一直在指引她行动,如此轻易地放过白珊也是知道白珊一直在有意阻止晏琼池在进行什么……虽然她决意站在他这一边,其实鱼阙心里也明白的,晏琼池远不是现在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海上的风暴过去,晏琼池下一步想做什么呢?
她想知道。
鱼阙明白的,自己不了解他。
所以再一次听到白珊身上那个奇怪的声音灵验时,她才出于好奇,一而再再而三地没有对白珊动手。
“师姐想问什么?”
“没,”鱼阙摇了摇头,目光远眺芳雾群岛,问:“你回到中洲后,要去做什么呢?”
“我么?”白珊想了想,说:“不知道诶,如果能跟黎道友风道友们一起最好。”
她要跟着主角团,干什么都行。
“那师姐你呢?”
“我要回草台峰……”
鱼阙突然想起来师尊严厉的眼神,不自觉地偏了偏脸,想躲避似的,“我之所以去蓬莱洲……嗯,是要跟师尊汇报的。”
师尊对蓬莱洲的情况应该有了解的,不然他不会准确地给出怪鱼其实就在蓬莱洲的答案,指引她前往蓬莱洲。
况且,师尊留给她的讯息里,明确地写着怪鱼是魔潮里的余孽,他一定知道点什么。
师尊平日里也时常提醒她,务必保重自己的神魂,她使用阴城杂术时,师尊可以用大发雷霆来形容,气的不只是她始终放不下过去受心魔牵连,现在结合蓬莱洲得到的信息来看,应该也是知道她本体到底是什么。
所以,才有意无意地将她留在身边的?
那么,这是师尊收下她一个水灵根并且不知道来历的人作为座下弟子的缘故么?
两人各自闲聊几句,海风吹得人头疼,师姐妹二人便分开各自回房,只是白珊转身的时候,又转头回去,看了看鱼阙的背影。
只轻声说:
“师姐,快些离开晏琼池罢。”
“因为……一切都是为你设下的骗局。”
*
芳雾群岛一过,很快便能看见漩海大港了。
一群人站在甲板倚在船舷边上,看着海港和城镇一点点地自雾蒙蒙里显现,犹如巨兽现身。
但每个人又是那么欢喜雀跃。
离开中洲的一个月半都太过惊险,此刻见了中洲犹如无脚鸟终于落地的踏实,倒叫人忍不住生出许多情绪来了。
好凑热闹的晏琼池自然哀求鱼阙放他出去放风——身上的药味太苦,他必须要散味。
全身上下弥散一股草药味,他简直不能忍受。
两人一如既往地挤在一块,晏琼池还是歪着脑袋将脸贴在鱼阙的额头,手搭在她肩膀处,表情满足愉快,漂亮的睡凤眼看着越来越近的港口,大叹特叹可惜。
“旅途就要结束了但是什么有趣的事情都没有发生好可惜”、“真无聊,又得应付老头们的盘问”、“没有达到预期的结果,不满意”诸如此类的话不绝于耳。
但他向来爱做谜语人,说十句话里八句是假的,鱼阙不追问,只安静地听他说话,也任他贴在她额头上蹭来蹭去。
她心里还是有自己的打算。
“啊,是风道友。”迎着海风眯了眯眼睛的晏琼池突然轻笑,“你看他身上的是什么?”
鱼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因为自己的迁怒差点杀死的风化及在黎含光的陪伴下也出客房来透气。
风化及的脸色好了很多,毕竟他只是力竭,要想养好也简单,但在两人的眼里,此前风化及的背后那层淡淡的黑雾已经发展得非常磅礴了,很大一团,像是摇曳着越盛越旺的火种。
它趴在风化及身后,好似趴在他背上的鬼,骇人可怖。
“风道友到底在蜃精织出来的幻境里看到了什么呢?”晏琼池以一个看客的惋惜道:
“好浓重的怨念,此刻正道的少侠风化及正受内心之煎熬,想来要不了多久会完全地陷入自己编织的牢笼去了,届时北洲第一天才的结局会如何?”
不知道吃了多少话本子的晏琼池说话腔调也换上了说书先生的样式,“会如何呢?”
“会如何呢?”鱼阙也跟着轻声问。
晏琼池抬手扶上她的面颊,而后捏了捏,语气非常宠溺:
“心魔并不是毫无上限的哦,在临界点的时候它会转化为某种具体的行为,比如贪念,比如杀戮或者憎恨。”
“所以风道友的结局当然是——膨胀得无以复加,而后——‘嘭’,炸个粉碎。”
鱼阙皱眉。
晏琼池哈哈地笑着直起腰,从倚着她的状态站起来,红袍地用腰带系了裹在身上,松松垮垮的,所以笑着直起腰来时也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给鱼阙整理微微弄乱的头发后,才向风化及打招呼,语气十分平和,还带着点好友大病初愈是喜悦,挥手:
“风道友——”
风化及随着黎含光走到客房到甲板上来。
他远远地就从涌动的人流里看见挤在一起的两人,好友晏琼池还是平日里礼貌且客气的模样,倒是鱼阙……他对上鱼阙冷漠的眼神,也岔开了。
但晏琼池跟他打招呼,他不好不回应。
“晏道友。”风化及走近两人,视线突然瞄到晏琼池身上红衣交领领口露出来一点点的绷带上,面上有愧色。
那样惊险的时刻晏琼池为他挡下那可能会要了他命的血龙,也多亏晏琼池,不然……真的不知道他的下场如何。
见风化及面怀愧色,晏琼池掏出他的小扇子掩脸,抢在他开口之前说话:“多亏了鱼道友妙手回春,我暂时没什么事。”
这厮语气非常真诚:“风道友为了保住大家如此奉献,相比之下我受的这点伤不算什么。”
“风道友,你身体可好?”
“好。”听他这么一说,风化及心里的愧疚稍稍放宽了些,点头说道:“暂无大碍。”
他想了想,又说:“风家有一株残灵草,三阶灵草乃是上好的疗伤灵药,待回到中洲,我便托人给晏道友送来。”
“残灵草?风道友真是客气。”
残灵草长在秘海洞天内外,若非有实力的宗门大族,可没什么能采到它的途径,饶是风家这样大的商会,想必也不多见。
鱼阙就以一种匪夷所思地眼神看着晏琼池对风化及客客气气地你来我往,随即被小扇子挡住了眼神。
她推开扇子见黎含光也看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知道她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才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话,不料再被小扇子隔绝了她们的对视。
“鱼道友,我觉着伤口好痛。”
正当鱼阙抬头要以眼神质问时,这厮捂着胸口叫喊,红袍地随着他的动作像是随时要把他压垮似的,一副将死不死的浮夸,“是不是要换药了?我觉得是时候了,能先给我换药么?”
鱼阙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毕竟晏琼池胸前真的是有愈合不了的伤口,她真害怕这家伙会出什么事。
风化及也担忧晏琼池,赶忙伸手扶他,但是被礼貌地拒绝了。
少年将身形投向鱼阙,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只说抱歉要提前结束闲谈改日再聊现在必须上药了。
于是鱼阙的衣角被扯住带走,留下迷茫的风化及和黎含光在原地,不明所以。
“把我支开,想做什么?”
被拖到更偏僻角落边上靠着的鱼阙对他要干涉她社交非常不满意。
“我只是不想把鱼道友你分给没必要的人。”
原本还病弱的晏琼池恢复了他本来面貌,捏住仰脸看自己的鱼阙的脸颊,若是那一点点的婴儿肥还在,想必捏起来手感会更好。
晏琼池垂下睫毛看她,“黎含光可是拿了骸蜃蜃晶的人,你跟她交往,不怕也会惹祸上身么?”
“啊,不对,你和她一起去见过霁水真人,就已经惹上祸端了。”
“你怎么知道?”
鱼阙仔细思索确定没有将此事告诉过晏琼池。
霁水真人,祸端。
她瞬间想到了那粒悟金丹。
初到霁水真人道观的那种不适感又漫上心头。
自从吃了那粒悟金丹之后,她的神魂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甚至还被人打散了……原先来不及好好思考一切未被注意到的细枝末节突然清晰起来。
“这些不重要,反正现在开始你远离他们就是了。”
晏琼池像是在叮嘱小孩儿不可以靠近坏东西,“她手里的骸蜃蜃晶可不是省心的东西,既然她敢要,必然也得承担后果不是?”
若是在涡流之祸中黎含光将骸蜃蜃晶交还,那风波就此平息,好在啊好在……他眼睛有一弯,捏着脸颊的手收合,鱼阙的脸在他手里仿佛就是一个好捏的桃子,非常可爱。
鱼阙的思绪也被这一捏捏散了,她好容易从他手里挣脱,正色问道:
“黎含光手上的蜃晶,不是蓬莱蜃晶么?”
“不是。”
怎么会?
“蓬莱蜃晶是原本就生活在困龙峡海域里的大蜃死后受祝福结出来的晶体,但大蜃早就已经在魔潮里死光啦——现在困龙峡海域里的是魇阴神君的亲信骸蜃。虽然都是蜃,但它们可不是一个东西呢。”
晏琼池露出一个隐秘的笑,但很快休止,又满不在意道:“不过蜃晶的话应该差不多,凑合着用吧,我可没说它不能用来炼药。”
黎含光说过,蜃晶的下落曾是她拜托晏琼池寻找的。可遇不可求的蜃晶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在传说里龙神埋骨地的芜野泽,风化及又在芜野泽遇袭。
鱼阙是给风化及治疗过的,她知道他的身体似乎是被什么入侵了,心智也是。
又是晏琼池设计套他们两个的局么?
“骸蜃蜃晶和蓬莱蜃晶,到底有什么不同?”
晏琼池煞有其事地想了想,说到:“一个叫骸蜃蜃晶,一个叫蓬莱蜃晶?”
“哎哎哎,别打别打!”
他赶忙求饶,语气这才真了两三分:“都是会吐雾的大蚌精嘛,不过骸蜃要厉害些,它织出来的蜃楼不是浮在空中的,而是直接让人进入幻境编织的楼阁,它结出来的蜃晶有毒哦。”
他假惺惺地答应帮黎含光要向蓬莱神使问询蜃晶的请求,再给他指了错误的方向,拿了错误的东西。
蜃晶是用来救黎含光阿娘的药,怎么能如此糊弄?
鱼阙想起来那日一起在路边脚店吃早饭时候,黎含光提起她阿娘时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下不忍。
不知道为什么,她还蛮喜欢黎含光的。
大概是黎含光有能力救她的阿娘。
她一直那么努力。
鱼阙本来就对努力又坚强的人有莫名的好感。
“你又露出想救他们的神情了哦。”
晏琼池歪头贴在她额头上,叹息。
他倒是对其他人的死活不感兴趣,但鱼阙露出这种犹豫又纠结的小表情实在可爱。
阙儿太容易心软啦,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你至少得告诉我,你打算对黎含光做什么?”思考中的鱼阙目视前方,但抬手抓住他的前襟,不让他轻易躲开盘问。
“啊,我才没打算做什么,”晏琼池超级冤枉:“我只是如实地转达了蓬莱神使给我的讯息,蜃晶确实在芜野泽,大概是风道友拿错了罢?”
龙神埋骨地里确实有蓬莱蜃晶,就在地宫里,不过他没告诉大家蜃晶其实有两种。
“我也只是恰好在蜃精出现时才得知这块是骸蜃蜃晶,此前也从书上知道二者区别……再说了,骸蜃蜃精前来讨要,可是他们自己不愿意还给人家的哦。”
“毕竟,我又不会炼那开阳元阳丹。”
晏琼池想了想,又说,“算啦,你现在告诉黎道友也无所谓,不过,现在要折返蓬莱洲已经不现实了哦,且不说把守在困龙峡的那只蜃精会不会让我们通过,为期三月的蓬莱洲漩海航路很快会关闭。”
蓬莱洲一年只和中洲通航三个月,为保护古海国的名义,更多的还是为了彰显神御之地的特别。
也就是说,现在告诉黎含光蜃晶是假的也无济于事……只是那用骸蜃蜃晶炼出来的开灵元阳丹,药效如何?
鱼阙现在知道了骸蜃不同于大蜃的区别。
骸蜃是精神致幻,是诅咒,不可能跟受到祝福的神赐相比。
如果用骸蜃蜃晶炼药,绝对……万劫不复。
“阙儿,就算你要告诉黎含光东西是假的,你想好要如何开口了吗?”晏琼池的手搭在她肩膀上,语气幽幽,好似一只压在她身上低语的红衣艳鬼。
艳鬼说:“你要承受他人的失望么?”
“不要告诉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