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本该生长的悸动◎
赤鹭渊的附近山峰散发亮如白昼的光芒, 四道光柱从天而降,好似牢笼一般将这片区域笼罩。
山顶上的法阵被六门长老启动,邪祟将在光牢里无处遁形, 有罪之人也无法逃脱。
含章殿被盗那么大的动静令山宗警惕,山门中的弟子此刻不管在做什么, 都自发地将赤鹭渊周围几里地都围困, 以防止有什么可疑的人逃出去,负责监视宗门领域内异动的呼哨灵鸟盘旋头顶。
行动可谓是迅速非常。
鱼阙犹豫的这一分钟里, 两人面临的情况变得越来越严峻。
光牢正在自上而下的结出网, 若是这网一结成,那么处在这片区域的所有能跑会跳的生物的活动轨迹都将会被捕捉。
到时候两人的行踪必然暴露。
见此情况, 鱼阙知道现在已经顾不得那斗笠在何处。
他们得在六门长老将赤鹭渊封闭起来之前逃走, 若不然被捕捉到行踪,麻烦更大。
晏琼池叹了一口气, 说:“该跑的时候便不要犹豫嘛, 你看现在麻烦了。”
话毕, 他抽出三千霞法衣, 慢条斯理地穿上。
三千霞法衣绣着晏氏的家徽。
它还是一件隐匿的法器,传说这是天人以云霞织就的布料以鲛筋缝合的法器。
不过晏氏好像也很喜欢给自家出产的宝器编故事,故事真实性不可考。
但三千霞法衣的能力确实奇特,它能在任何雾气里隐匿自身。
不管是山岚还是水汽交织形成的雾幕, 但凡有一缕雾气在,法衣就能庇护主人。
“开阴路会被这光牢或者呼哨灵鸟锁定, 鱼道友, 咱们还是从大家的眼皮底下走比较安全……但是法衣我只有一件诶。”
他是有三千霞法衣, 可她没有。
鱼阙低头思考自己该怎么办时, 又听得少年懒懒的声音说:
“若是鱼道友不介意, 我可以抱着你一起走,鱼道友辛苦了一晚,也省得奔波劳累。”
法衣的隐匿范围不大,但鱼阙缩在他怀里也足够裹住,两人一齐逃走是不成问题。
但能将人缩成袖珍大小的术法多的是,为什么非得、非得抱着她走……现在不是该扭捏的时候,鱼阙点头说一句有劳,便被面前的少年提溜起来。
她个子算不得高挑。
不知为何,一直以来鱼阙的发育速度都很慢,被晏琼池抱在怀里显得小小软软一只。
他哈哈地笑,语气带着宠溺,“我记得晏琼渊还有一件三千霞,改日我去将他的衣服盗来,我这件改改便送与你好啦。”
想了想,又说:“你可不能再拿它来换不值钱的蝉灵甲,至少交换更有价值的东西吧?比如两棵更高阶一点的草药,这样我没有意见啦。”
“……嗯。”
说起这个鱼阙就羞愧。
玄黑色的法衣是钩夫人的遗物,同样出自玉金山,自然价值不菲。
虽然和钩夫人有仇怨,但法器确实很好,就这么被她换了蝉灵甲,也是有够憋屈的。
原本就别扭的鱼阙这下完全把脸埋到衣服里,催促道:“快走吧。”
于是晏琼池披着三千霞,怀里抱着她,借着林间朦朦胧胧的山岚,与极速支援含章殿的弟子背道而驰。
赤鹭渊外的林子幽静凄冷,不像是会有人踏足之地,想必炎炎夏日和这里没什么关系,静谧和凉意是此处永恒的主题。
鱼阙低头看着埋在土里的动物骸骨,明白了临近清晨却静悄悄的毫无鸟叫甚至是活物的气息。
罡风太盛,会杀死范围内的动物。
闻讯赶来的太和真人站在云端之上。
同僚几个白胡子老头脸色非常难看,低声在议论什么。
从太和真人不动声色的模样来看,她显然对含章殿失窃一事兴致缺缺。
那个孩子前来拜访,她便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只不过没预想到会他如此恶劣,居然弄出这样大的动静来,若是被查出来必然是要牵连他们这些在山宗避世的晏氏。
这么多年的矛盾必然要被挑开,保不齐面前这群老头会揪着这个不放。
他们一直排挤晏氏,有了机会更不可能放过,处理不好就麻烦了。
沉思间,太和真人又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将视线转向某处,云端下是郁郁葱葱的寂静之林,有缥缈山岚飘逸。
晏琼池用宽大的三千霞法衣袖子遮在鱼阙身上以确保不会被发现。
鱼阙安安静静地窝着,敛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看着袖子下的少女,仰脸朝云端方向看去,意义不明的笑了一下,说:
“鱼道友,我们两个好像逃窜的小贼。”
鱼阙哪里有心思跟他说笑,心想他们两个落到这个地步还不是拜他所赐,压低声音略带埋怨:“若不是你弄出那么大的动静,也许我们便不会这般狼狈。”
她原以为他们只是悄悄盗宝,没想到这厮几乎把整个含章殿都捣毁了……要是被山宗捉到可怎么办?
山宗好歹是蓬莱洲四宗之一,并非酒囊饭袋之流,将含章殿弄得一团乱那不就是在打他们的脸?
“我也没有办法,含章殿里有留影石,会记录咱们行窃的过程,不破坏不行……再说水兽那么凶凶也没给我机会嘛。”
晏琼池语气窘窘,见她一脸的不高兴,低声安慰道:“别愁眉苦脸啦,阙儿丢斗笠焉知非福?”
说起斗笠,鱼阙忍不住低声骂了他一句。
少年轻笑,假装没听见。
穿过密林避开呼哨灵鸟的追捕,两人终于到达光牢边缘,可网已经结成,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鱼阙的眼睛里才流露出询问的神色,晏琼池便拿出晏静休给的法器,不紧不慢道:“这个时候就得仰仗太和真人给我们带来的仁慈了不是?”
太和真人把守多个隘口,从她那里取来的法器能生生破开结界屏障,也是为两人划开生路。
尽管防守严备,但山岚还在,清晨的阳光未能在第一时间驱散这些薄雾。
在太和真人法器的神助下,两人好歹逃出赤鹭渊。
赤鹭渊距离鱼阙所住的斛解阁很远。
逃离赤鹭渊范围后,晏琼池依旧抱着鱼阙,带着她回到客房。
只是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她在何处下榻?
进了屋,鱼阙反手把门窗关紧,用术法尽量把缠在身上那些细不可闻的气息散尽。
“你赶紧离去吧。”
气息散尽后,她回头看倚在门背上的晏琼池,语气冷漠,像是干完最后一票的小贼在分赃完毕后毫不犹豫地划清界限。
面对她翻脸不认人的冷漠态度,少年抬手掩面,精美的法衣袖子宽大,掩住半张脸目光侧向一旁,好似被始乱终弃的小姑娘:
“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鱼道友居然连口茶也不打算请我喝么?”
鱼阙给他倒茶,递过去:“喝吧,喝完就走。”
如此敷衍,想必是不满已久有话要说,晏琼池看着面前的杯子,笑了笑:
“山宗是待不得了,今夜轮塔藏书阁异动,又是含章殿被盗,若是被他们抓住,你猜下场会如何?”
传闻山宗掌门此人表面儒雅随和,实则阴险毒辣,小肚鸡肠——这也是话本里写的内容,含章殿被毁,始作俑者被抓住的下场会是什么?
毕竟这里是龙神故地,神御之地,不受人族六洲七脉训诫堂的管辖。
鱼阙还是那句话:“你快些离去吧。”
晏琼池接过杯子,浅浅抿了一口茶,而后慢悠悠地坐下来看她忙碌,开口问:
“鱼道友要随我一同离去么?”
“不了,我还有事情要做。”鱼阙摊开那张纸又掏出暮敲钟,对比这二者的区别。
自从从秦垢那里得来暮敲钟后,它仿佛就是一个没有用的装饰。
这张偷偷撕来的书页让她相信暮敲钟一定有什么秘密在。
山宗还有太多的秘密,她还不能走。
晏琼池托腮看她,“我觉得你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鱼道友。”
“我自有我的定夺,再说我自会离去。”
“以你此前的理智来看,你一定在纷争开始前离开的,可现在你执意要留在这里,为什么呢?”
他的眼里掠过几分不悦,“难道是为了崔道友?你想带他一起走么?”
那个家伙看起来好似敦厚老实,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就是看起来无害的人更加不可信!
晏琼池一想到鱼阙对她笑,于是更加不高兴了,但又不敢说,只得连连叹气,睫毛垂下。
“我同崔道友没有熟识到,要为了他置身于险境之中。”鱼阙神情冷漠,“我会离开山宗,但不是现在。”
她在看手里的法器和书页,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古海国密文,再怎么看也看不出花儿来。
其实最好的选择是立刻逃离山宗——去寻会古海国密文的隐者或者是追寻石人的方向而去,去找龙神的埋骨地还是其他,都比留在山宗好。
可是她很固执,不愿意离开。
“那么你留下来的理由是?”
“轮塔藏书阁和含章殿异动,整座山门乱作一团,这时候我擅自离去势必会引起他们的怀疑。”
她将那张书页压在暮敲钟的锦盒里,锦盒有禁制,非承认之人不可打开,也算是藏匿罪证的安全之所。
“鱼道友考虑的倒是周全。但他们并不是没有怀疑你的理由。”他说。
“你留下来他们也会怀疑你。”
“斗笠是你故意叫我弃之不顾的吧?”闻言,鱼阙抬头看他,“你为何阻止我取回那斗笠?”
那东西留在赤鹭渊,相当于是给她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就差没大字报贴身上告诉大家,是她干的。
做事留把柄,比凭言行判定善恶更是大忌。
晏琼池装作一副被怀疑的惊讶,眨眨眼,伤心浮上眼底,他以袖掩面:“鱼道友怎么这样无端揣测我?实在是下降速度太快而我分身乏力。”
鱼阙不想陪他演戏,语气冷漠:
“你究竟想做什么?”
“方才我在含章殿高台附近看见了某些东西,而你那面海心镜迟迟不判定心魔,想必就是你在其中做了手脚。”
“你看见了什么?”
以袖掩面装作小妇人羞赧的晏琼池眼中流露疑惑,看起来像是对她经历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知道?
那他又是为何会那种表情。
想到在含章殿里看到的幻象,鱼阙站起来,逼近晏琼池,将手摁在桌子上形成一个足够把他堵住的小空间,低头叫他:
“晏琼池。”
“啊?”
“我预见你的魔化,并且越来越频繁,这绝对不是空穴来风……难道你真的在堕魔?”
她知道二十年前的雨夜对晏琼池的打击很大,自然知道他的恨。
雨夜一别便隔着二十年的光阴,再次遇见,晏琼池的修为和城府越发深沉。
虽然在她面前总是一副讨打的嬉皮笑脸,但他到底不是从前那个晏琼池了。
她明白的。
他的修为境界目前不过堪堪紫府元婴,比金丹高出一个境界,但鱼阙隐约知道他的实力不可能仅仅如此。
以为他是元婴修士那样便太低估他了。
只是元婴不可能那样大摇大摆地进入含章殿,不可能大规模毁坏留影石……在冥水河上已经有苗头可见。
他如此狂妄地杀灭蛰伏水中的冥鲶,还有后来冥水河面上那一大片死亡的冥鲶……这是一个元婴修士能做到的么?
他是如何在二十年里进步如此神速?
除了堕魔或者和魔洲之人交易,她想不到其他选项。
堕魔是修士快速获得力量的途径。
一旦堕魔,修士便以天地人世诸邪诸恶为食。
中洲正道们都以得道飞升作为崇高理想,飞升修炼是刻苦的坚持,而邪祟自心里析出只需要一瞬。
能分配的灵气不多,但污浊邪祟却开始遍布大陆。在灵气被挤兑而黑气越来越放肆的现状里,魔修趁乱提升自己的实力是可行的。
但魔修就是魔修,总将会被正道诛杀。
“你堕魔了?”
鱼阙看着他,双目灼灼,“你老实告诉我。”
“魔修太粗鲁啦,我才不屑堕魔。”
少年摇头,骄傲又带着几分轻蔑:“被污秽缠身且不稳定的魔修很厉害么?”
他嗤笑,这个时候倒不是在她面前装出来的乖巧了,阴冷冷地好似毒蛇一般,高傲不屑,仿佛在轻蔑地谈论一群乌合之众:
“正道入魔的修士虽能在短时间内修为暴增,时间一久会越来越无法控制自身的,说到底都是沦为欲望俘虏的次品罢了。”
“由执念入魔那也必然会被执念祸害,不堪一击的废物,我没必要上赶着去堕魔。”
鱼阙看着他,没说话。
晏琼池仰起脸来对她笑,“所以鱼道友,别再猜啦,不是你想的那样哦。”
“我的恨远不止你想的那样简单。”
他眼里的幽紫好似恶鬼出行,鬼火森森,语气里又带着不甘,是对命运的嘲弄,对一切的憎恨。
“那么,接近风化及也是你计划里的一部分?”鱼阙趁机问出她的疑惑。
其实她疑惑很久了,他怎会与风化及交好?
“你此前向来不屑与人为伍,可为何跟他关系如此密切?”
“大家不都喜欢跟这样的人做朋友么?”
憎恨一闪而过,他又是眼中带着温柔笑意的少年,谈起朋友时候很是自豪:
“风道友可是少有的雷灵根,中洲之上变异雷灵根可不多,我若是和风道友交好,也是一件幸事。”
“风道友是个正直的人。”
这是鱼阙对那个腼腆少年的评价,她语气认真,“但你此前不会屑于真心于这样的人交往,你从来都觉得他们的正直虚伪。”
“你接近风化及,到底是为什么?晏琼池。”
“风化及在你眼里是个正直之人,那我呢?”
被这样逼问,晏琼池倒也不觉得恼,只是懒懒地倚在桌沿,说:
“鱼道友你错啦,我从来不觉得正直虚伪,相反我觉着正直是可贵的,在即将混乱的中洲,能坚守正直是好事……只是,我真的很想看正直之人放弃坚守本心,啊,也不是,我就是好奇。”
“好奇天才的正直到底能坚持多久,看着他人落入永远的深渊,似乎也是有趣的事情……拥有可贵正直的人挣扎的时候和蝼蚁一样么?”
鱼阙沉默半响,知道他又想岔开话题,刚要开口让他老实回答,便被他握住手。
“我真的很想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个怎么样的人,阙儿。”
“是好人,还是有病的怪物?”
沉默之间,那双睡凤眼又看她,说出口的话也不似当才轻快,像是蛇一样,危险又沉重。
见她不语,晏琼池把玩她的手,露出病恹恹的表情:“我本来就不该出世,还得多亏了我的母亲钩夫人……她令我以怪物的身份活着……害我流落到这等不堪的境地,我就是杀她千次也不会后悔。”
他笑:“杀兄弑母,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十指相扣,危险的气息自晏琼池身上迸发,他一连重复了几次这个问题,像个不安的暴躁小兽。
他很在意他在她心里是什么样的人吗?
鱼阙看着被摆弄的手,抿了抿唇,并不打算回答。
“风化及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但现在还不成熟,我得保护他等待天才结果的那一刻。”
早就知道她不会开口承认,晏琼池侧开脸,冷冷地笑一声,解释她的问题:“北洲的第一天才不假,他的气运与天赋令我嫉妒。能为我所用再好不过……我怎么会放过他?”
风化及的气运很好。
连鱼阙初见他时就能看出来。
鱼阙听得外面不断划过的动静沉默了半晌,说:“友谊在你眼里不过是可以利用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也成为你计划里的一部分,你也会杀了我么?”
晏琼池笑,他说:“黑色的洪水会绕开你所站的土地,我和你保证过。”
“黑色的洪水……”
书里记载,黑色的洪水即是人间最不堪之物的集合体,怨憎哀愁噩梦贪婪不幸痛苦——交织为魔的养分,也就是所谓的“黑色洪水”。
黑色洪水就是魔潮,还说自己不会堕魔?
“还是想知道,我在鱼道友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晏琼池垂下睫毛,轻声地说,“快告诉我罢。”
他坐着,站着的鱼阙能顺着低垂的视线看到他漂亮锁骨上那一粒小小的痣。
小小的一个墨点,点在雪肤上。
鱼阙陡然记起来某个梦境里,她伸手扳住某个人的肩膀,像是藤蔓一般交缠,脸埋在那人的脖颈,恍惚间不经意看见了那一粒小小的墨点。
纱帐透进烛光,朦胧里她看见那人低头,眉间鲜红如同盛开心田的花,泛着勾引,带着潮海一样的**。
鱼阙不自觉地,突然感觉脸有点热热的。
但现下不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梦脸红的时候,赶紧把他赶走,想办法洗脱嫌疑然后脱身才是!
“为什么脸红?”
晏琼池见她沉默,抬头看她,歪歪头,不解:“鱼道友?”
“没什么。我本来不该管你的事情,抱歉,以后不问了。”迅速把脸偏向一旁的鱼阙直起腰来,想把手抽回,但被他牢牢控制,抽脱不开。
“放开我……”
但他还是那个眼神。
哀哀的,蛮可怜。
为了安抚他,鱼阙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弯下腰来,直视他的眼睛说:
“你很好,晏琼池。”
她是想不出什么好话来赞美别人的,一句你很好已经是鱼阙最高的赞美之词了,多的她也想不出来……除非是让她形容怒火和恨意。
不过她说晏琼池很好,可不是搪塞。
虽然他有时候确实很恶劣,但小怪物对她很好,她没法否认……没法否认他的好。
毕竟,那么漫长的时光里,只有晏琼池一直陪伴着她身边。
只有他尝过她的眼泪,知道她的恨意。
记忆里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是他笨拙又紧张地伸手要拭去她的泪水……这样一个怪家伙怎么会不好呢?
有些许怔愣的少年好像很满意这个回答,抬起眼睛看她:“鱼道友也很好。”
“真的,最喜欢鱼道友了。”
“你快些离去吧,别人其他人看见你。”
但鱼阙又以为他在耍宝,含糊地应了两句,压根没注意他的喜欢二字说得那样认真,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后,催促他离开。
见自己的话被含糊过去的少年不说话,像是有一点点别扭和生气,仰脸看她许久,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
鱼阙原本就把他堵在桌子和双臂之间,他的动作迅速叫她压根来不及躲避。
“我最后跟你说一句,现在跟我走还来得及。”
他将头抵在她胸腹上,抬眼看她模样好似可怜的小狗。小狗扯住主人的衣服,不肯让她去涉险。
“为什么?”
“不为什么……留在一个地方太久,会被困宥其中的哦……你想报仇,让我帮你就是……别再以身犯险了,我舍不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可怜兮兮的,一点也不像晏琼池,倒是像受了欺负的小狗。
“不必。”
有些仇怨必须由她亲自完成。
鱼阙被他突然的搂抱搞得手足无措,想推,但是手心发烫,发软,一时之间也只好杵在原地不动。
“留在山宗会有性命之忧呢,我很担心你……阙儿。”
少年开始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不肯她一个人留下,留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心里。
“我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鱼阙扭手扭脚的,“放开我!”
见劝不动,晏琼池伤怀地笑笑,说好。
但仍然揽着鱼阙,不愿放开。
腰身被禁锢,她微微后仰躲避他黏人的抱,但根本躲不掉。两人一站一坐,带着缱绻的亲密,好似他们本来就该这样。
鼻尖皆是他的兰息,好闻的淡雅兰花香,低头能看到他浓密的黑发,绸缎一样的长发束起来,扎头发的发带有银鳞鱼的暗纹,很可爱。
他的手抵在自己的后腰上,隔着布料依稀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晏琼池像个索求糖果的小孩儿,又像是抱着鱼的猫猫,就是不肯放开。
“放开……”
鱼阙被他的温度烫得声音弱弱。
“不要。”
怎么这样啊……快点放开啦!
被这样揽着,好像周围的空气也灼热啦,烧得人脸红耳赤,烧得有手足无措,没有办法。
晏琼池这个小怪物,是在撒娇吗?
她抗拒不了他的撒娇,这怎么抗拒得了呢?
俗世的情绪染上鱼阙冷淡淡的眉眼。
她低低地叹一口气,弯腰收束手臂,终于回应了他的拥抱。
时隔二十年,自雨夜湿漉漉的拥抱过后,两人再一次拥抱,颊边的长发厮磨,依稀可感受对方的暖息。
被雨水熄灭的,心间那股热热的感觉又回来了。
它是什么,鱼阙说不上来。
她只觉得雨夜竹林中有小小的幼笋顶破泥土生长,它们早在那个雨夜里发芽,但今日才得以冒出一点儿芽尖。
带着一点点的喜悦和悸动。
这样的拥抱很美好,什么也没说,朦胧且虚幻,像是在水上看水下的花。
雨幕后有东西开始显现,看得不真切,可这花是能触摸的……有一种叫喜欢的情绪在蔓延。
“你老实告诉我,斗笠是你故意刮走的吧?”鱼阙忍不住抓他一缕乌发在手里把玩。
他的长发养护得很好,摸着舒服。
“不是。”闷在她怀里的少年说,“真的是风吹跑的,鱼道友。”
“我知道了。”
被拥抱得两腿有些软的鱼阙将脸贴在他颊边。
分开二十多年的两颗心雀跃着贴近,欢喜又带着一点点怯怯。
它们还记得雨夜一别时候的心境,只不过再也没有那叫人痛断肠的绝望和不得已分别的悲哀。
那个雨夜啊……鱼阙下意识地收紧手臂。
“怎么了?”
“没事,谢谢你。”
她闭上眼轻轻地说,发自内心的肯定他的好,念他的名字时像带了蜜一样好听。
鱼阙很少会用这种乖乖的语气说话,柔软得好似害羞少女。
可她的年纪在修士里就不算大,按照人族修士的标准她就是一个正当年纪的少女。
也许是平时语气冷淡淡硬邦邦没啥情绪,像个少年老成的无情女修。
此刻的她完全是个遇见春光的明媚小姑娘。
戾气不安的晏琼池被小姑娘的拥抱很好地安抚,负面情绪消散,原本冷下去的气氛得到缓和,即将发展成吵架的斗嘴平息在这样一个相拥里。
他猫儿一样蹭了蹭鱼阙,带着被拥抱的满足,望着她的眼神纯粹又明亮。
“你先走吧,我办完事情自然会离开。”
鱼阙的语气也因为这个拥抱变得柔软。
现在确实不是走的时刻,如果她走了,那么……
“反正,我会离开的,你且不必管我。”
鱼阙还是坚持。
“若是有危险,你呼唤我,我一定会来的。”
被安抚顺毛的少年起身,不再胡搅蛮缠,为鱼阙理好颊边的头发,捧着她发烫的脸颊笑,“那我走啦?”
这个笑真漂亮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青涩腼腆,胆怯和得到回应的喜悦。
大概便是年少慕艾的心境了。
他松开鱼阙,好心情地从黑暗里离去。
黑暗自角落里潮水一般地卷漫,仿佛是他虔诚的信徒,愿意追随他的左右。
这明显是魔洲的术法。
被一个拥抱熏红面颊乱了心情的鱼阙注视少年背影自黑暗里消失,半晌才回过神,努力让自己转移思绪,思考该怎么处理方遗留下来的麻烦。
正当苦恼之际,她看见一条小蛇自黑暗里爬出。
它缠上她的手腕,鲜红的信子舔了舔她的手,在她腕上盘踞成环,再也不动。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