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瞬间的异样,等江杳反应过来,段逐弦的神色已经恢复平静,如同风过湖面,难觅遗踪。
江杳眯了眯眼:“如果我没瞎也没聋,你妈妈的话应该还没说完。”
坐在对面的段逐弦把手机放回衣袋,道:“后面和前面大同小异,都是祝福,没必要重复看。”
“是吗?”
江杳缓缓站起身,走到段逐弦面前,忽然猛地弯下腰,双手撑在两侧的扶手上,把段逐弦困在了单人沙发里,锐利的眸子盯住他的眼睛:“段逐弦,你是不是干什
么坏事了?”
段逐弦略微往后仰了一下,道:“没有。”
江杳不信:“那你心虚什么?”
他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他丈母娘后面说了什么,还没来得及继续逼问,就被一道苍老但硬朗的声音打断——
“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江杳赶忙直起身,看向声音来源,一个身背渔具的老人正朝他们这边走来。
段逐弦整了整衣衫,站起身道:“外公。”
江杳略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拿起手边的礼盒,送到老爷子面前:“秦老,这是从罕见矿石里提取的颜料,我托人从非洲寻来的。”
老爷子闻言,连说了三个“好”,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最近正好缺颜料?”
江杳也跟着笑。
他知道秦老是在给他递台阶,毕竟作为著名画家,最不可能缺的就是颜料,但由此可见,这老爷子真如段逐弦所说,还算好相处。
秦老喊来王姨,把颜料收好,卸下渔具后,招呼段逐弦陪他下围棋。
江杳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战,数段逐弦不动声色地让了多少次棋。
看人下棋可以顺带观察他的内在,棋品即人品,段逐弦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心机狗。
最后一子落定,段逐弦道:“外公,我输了。”
老爷子“嗯”了一声,半点没有赢棋的高兴,直接把段逐弦赶下棋桌,冲江杳招了下手:“换小江来。”
半小时后,江杏赢了,是险胜。
面前的棋盘上,黑白双方的胜负欲似要冲破棋子,险象环生,酣畅淋漓,堪称一次精彩的对局。
秦老表情严肃,盯着棋盘看了半天,视线又扫到江杳脸上:“我还以为,你会像逐弦那样让着我。”
“秦老棋艺高超,何须相让?”江杳耸耸肩,直言不讳,“再说了,光是思考怎么把对局进行下去,都够我脑细胞死一半了,哪来的精力琢磨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
让棋。”
秦老闻言,脸上的严肃瞬间褪去,哈哈大笑起来。
晚饭时间,秦老打算把中午钓的鱼处理掉,便指挥两个年轻人把烧烤架抬到居所附近的人工湖边。
接过王姨预处理好的一桶鱼,江杏主动请缨:“我来烤,你们去那边等开饭吧。”
他倒不是想靠这个在秦老面前表现什么,他是看出秦老应该有话要单独对段逐弦说。
段逐弦凑到他耳边,低声问:“你行么?”
自从见识过江杳化神奇为腐朽的厨艺,段逐弦就有意让江杳远离烹饪相关的一切。
江杳白了他一眼:“反正毒不死你。”
几分钟后,段逐弦看向不远处的江杳,还是有点不放心,但江杳把鱼一字排开,撸起袖子左右开弓的架势倒是挺足。
一旁的秦老道:“听说你最近在华延风头正盛。”
段逐弦收回视线,淡淡道:“当年被他们分走的东西,是时候连本带利拿回来了。”
秦老叹了口气:“你爷爷心思重,碍于你母亲这一层,恐怕不会轻易把华延交给你。”
段逐弦道:“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的时候,这些恩怨就不值一提了,毕竟他要考虑的是整个集团的利益,而不是封建帝国世袭。”
这些年来,他早就甩开段家那群乌合之众太多,哪怕叫他现在立刻坐上董事长的位置,他也能游刃有余地接手。
秦老点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
话锋一转又道:“说起来,小江可比你会讨人开心,你小子捡到宝了。”
段逐弦闻言,看向正在认真给烤鱼刷油的江杳,微冷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嗯,他招人喜欢。”
“时间过得真快。”秦老感慨,比了个到自己腰部的高度,“还记得你这么点儿小的时候,连个趁手的玩具都没有,就知道啃那些成年人都不一定能看懂的书,好
像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更美好的事物,转眼竟然连另一半都有了。”
“只是那时候还没碰上美好的事物。”段逐弦道,目光依旧朝着江杏的方向。
十五岁前,他的确不关心任何事,除了华延这艘巨轮,而他的目标是成为总舵,从此再不受人摆布。为此,他可以抛弃生活中所有与之无关的事。
但十五岁那年,他遇到了江杳。
年少时期要是遇见太喜欢的人,那抹悸动便会化作生长痛,一点点缠绕进骨血,最后拓在心口点成痣,再也分离不开。
秦老喝了口茶,幽幽道:“能把江家小子弄进门,你很开心吧,今天是来向外公炫耀的?”
段逐弦闻言,看向秦老的目光略显惊讶。
“你以为外公没看出来你从小就喜欢他?”秦老笑了两声,“他还不知道吧。”
段逐弦“嗯”了一声。
秦老沉默半晌,摇摇头道:“感情可不是生意场上的博弈,闷声也能干大事,你不说,就永远不会有结果。”
烤鱼的香气慢慢四溢,老爷子兴致来了,也去烤了条鱼,盛到江杳盘子里。
江杳咬了一口,透明的鱼肉裹着红血丝,有点没熟,他迟疑了半秒,心一横,笑着咽了下去,含着满嘴腥味夸好吃。
秦老被哄得开心:“好早以前就听说小江是南方人,从鱼水之乡来的,对吃鱼这块儿应该颇有心得。”
顺着秦老的话,江杳说了一些老家和鱼有关的趣闻,把老爷子笑得合不拢嘴。
天色渐晚,秦老没留他们过夜,只说要江杳有空再来和他“论鱼”。
打道回府的路上,江杳问正在开车的段逐弦:“你外公早就知道我?”段逐弦顿了顿,想起秦老在湖边对他说的那番话,点了下头。
江杳挑眉:“那次在赛车场听段飞逸说,你不看重的人,都不会跟家里人提起……”
本来只是顺着话头随口之言,说出来后,却莫名带着一种刻意。
江杳用手抵唇,掩饰性地咳了两声。
段逐弦道:“你上次也说了,他是在挑拨离间。”
江杳:“……”
“不是流着相似的血,就是家人,在我外公面前,我只提过你一个人。”说完,旁边半天没动静,段逐弦看了眼江杳别扭沉思的表情,问:“在想什么?”
江杳回过神来,伸手拨了一下车上的狐狸摆件,故作不屑道:“在想难怪王姨会说‘百闻不如一见’这种话,肯定是高中那会儿,你经常在她面前讲我坏话。”
段逐弦忍不住逗他:“我会讲你什么坏话?”
江杳哂笑:“还能是什么,处处做对天天碍眼呗。”
段逐弦道:“你觉得我是这样看你的?”
江杳未语。
前四个字是他这些年来对段逐弦的不满,段逐弦肯定也这样看他,后四个字是他站在段逐弦角度,自行添加的,八九不离十。
驶过一个红绿灯,段逐弦淡淡道:“有你在,高中生活很精彩。”
江杳掀起眼皮扫了段逐弦一眼:“你受虐狂?”
“不是。”段逐弦道。
听在江杳耳里,没来由正经
江杳微怔,脑中浮现出高中那段时期,段逐弦得知他喜欢沈棠后,逐渐变得冷漠傲慢的姿态,的确没有半点被虐的样子。
倒是他,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狼狈地想要靠近,又狼狈地被拒千里,受伤害的是他才对
段逐弦说的,江杳一个字也没信。段逐弦也知道江杳不信。因为除了“喜欢”,别无他解。怕对方下一秒就知道,又怕对方永远都不知道。
这大概是他有条不紊的人生轨迹里唯一的变数和纠结。
车开到半路,江杳胃里突然翻涌起来,伴随着阵阵绞痛。
段逐弦注意到他放在腹部的手和略苍白的脸色,问:“胃不舒服吗?”
江杳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段逐弦立刻放缓车速。
江杳问:“你干嘛?”
段逐弦道:“我现在调头,带你去最近的医院。”
“我不去!”江杳斩钉截铁,“可能是吃了没熟的鱼,回去吃点胃药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没熟为什么不叶掉
段逐弦问他,声音染上几分沉肃,但又好像压着情绪,没太严厉。
“吃都吃了,哪儿那么多废话?”
江杳粗声粗气说,有点心虚地看向窗外,留下一个后脑勺对着驾驶座。段逐弦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思虑再三,还是继续顺着回家的方向提速。江杳不是傻子,更不会轻易委屈自己,勉强吃半生不熟的鱼,只是为了哄他外公开心。
一路风驰电掣回家,段逐弦把江杳扶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立刻去找胃药。
江杳其实已经没那么不舒服了,但段逐弦好像挺急的,他觉得新奇,便没说什么,坐等段逐弦为他服务。
管家今晚也在,江杳走过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听到他在跟家装公司发语音,说花园里新换的灯接触不良。
江杳顺势问了一嘴:“我记得刚来的时候,花园黑咕隆咚的,怎么后来突然装了这么多灯?”
“是段先生特地嘱咐的。”管家道,“您搬过来那天,段先生说花园和室内都太暗了,要多添几盏灯。”
江杏一愣,蓦地想起初来那晚,他夜盲症发作,手机恰好没电,停在院门口不敢迈步,段逐弦去而复返,说回来取东西,但只从车里拿了一个没用的抱枕……段逐弦端着冲好的药返回客厅的时候,江杳已经坐回到沙发上。
虚弱的胃被温热的液体淌过,连同四肢百骸一起暖了起来。
“谢了。”江杳把空杯子递还给段逐弦。
段逐弦道:“你先回卧室休息。”
说完转身往餐厅水池边走。
“段逐弦。”
坐在沙发上,江杳冲他背影喊了一声。
段逐弦脚下一顿,立刻大步返回来,目光落在江杳的腹部:“怎么了?”
江杏轻咳了一声:“算了,没什么。”
段逐弦问:“是不是胃又疼了?”
看到段逐弦眼中藏不住的紧张,江杳心间微动,故意撒了个小谎:“有点儿。”
段逐弦面色一沉,一把抓起江杳的手腕:“去医院。”
“放手。”江杳甩开桎梏,力气大得倒不像是个胃痛的人。
他勾着唇向后靠,手臂往沙发上一搭,恢复平素散漫的模样。
“行了行了,我胃没事,我就是想说,你这张嘴要没那么刻薄,做事儿也没那么绝,兴许我俩关系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江杳仰起头看段逐弦,矜贵地绷出一条下颌线,却并不嚣张,亦不显挑衅。
段逐弦垂眸看了三秒,没忍住,伸手挠了一下。
“草,你逗猫呢?”
江杳瞪大眼睛,炸毛了一瞬,继续硬邦邦地说:“但是,你今天突然做人的样子,我记下了,不管你怎么想,又或者打了什么歪主意,我都当作是你在主动向我示好。”
段逐弦眉梢缓缓挑起,欲要开口,被江杳蛮横打断:“我是病号,不许反驳我!”话音落下,两人一上一下沉默对视了几秒,直到江杳气势汹汹的目光出现几分别扭和闪躲。段逐弦道:“我可以说话了么?”
江杳:“说。
段逐弦略微弯腰,追逐江杳别开的视线:“所以,我们算是和好了?”
江杳眉头一拧:“你想得美,才做了一次人就想翻案?”
段逐弦唇角勾起弧度,朝江杳伸出手:“你是病号,我抱你上楼休息。”
江杳躲开:“不需要。”
他一个大男人,四肢健全,要什么搂搂抱抱?再说管家还在不远处打理屋子呢。也就段逐弦臭不要脸。
下一秒,段逐弦手伸到江杳后背膝窝,不由分说把人横抱起来。
“草……你干嘛?快放我下来!”
江杳猝不及防,又怕惊动管家,只能压低嗓音质问,连挣扎的幅度都不敢太大。
“再接再厉,继续做人。”
段逐弦慢条斯理道,上楼的脚步又快又稳。
越过段逐弦的肩膀,正巧能看到管家几欲看过来的身影。
眼不净为净,江杳紧张得要命,干脆把脸埋进段逐弦胸口,只露出一枚红透的耳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