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衣到最后都没找到。
两小时后,江杳还是当着段逐弦的面,大摇大摆出了门,没说自己要去哪,段逐弦也没再拦他。半路下起雨,江杳驱车到了火锅店,老远看到一对男女撑伞依偎在雨中。两人一见他下车,便露出同款笑容,连冲他招手的频率都一样。坐进提前订好的包间,江杳问对面蜜里调油的小夫妻:“这段时间在北欧玩得开心吗?”
两人都是他高中同学,男人叫王锐,是他排球队的哥们儿,女人叫夏栀,是他辩论队的姐们儿,几个月前刚结束八年爱情长跑,举办了婚礼,当初还是他给牵的线
搭的桥。
小两口闻言,相视一笑,像被按下开关的自动喂食器,天花乱坠地撒起了狗粮,讲到北欧小国一座情人塔的时候,王锐顿了顿。
“说来也巧,我们居然在那儿遇到胡烨了。”
“谁?”江杳一时没想起。
“他当初想了好多法子进咱们排球队,但技术不行没录上,走后门都没用,不过他高二转学了……”王锐提示半天,江杳依旧没想起来,随即王锐拍着脑袋补了一
句,“就是追过段逐弦的那个。”
对于资质平庸的人,江杳向来记不住,但提到段逐弦,他又有了印象,还顺带想起对方的一些事迹。
譬如这人男女不忌,专挑小情侣下手,靠下三滥手段撬墙角,被不少苦主挂到校园论坛痛斥,总之不是个省油的灯。
王锐感慨:“他在情人塔的涂鸦墙上写了段逐弦的名字,想不到这小子人品不咋地,居然是个痴情种,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人家,他说他打算下个月回菱北,勇敢
追爱,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笃”一声,江杳指尖重重叩响桌面,截断王锐的话。
“没机会了。”
“啊?”王锐噎住。
“段逐弦要结婚了。”江杳面无表情说。
“哦。”王锐脖子生锈似的点头,显然没反应过来。
江杳拧起眉头:“你去转告一下那个姓胡的,叫他在欧洲好好呆着,祖国不欢迎他。”
对于江杳的反应,王锐有点摸不着头脑,在他记忆里,江杳和段逐弦关系一般,没多少私交,碰面地点大都在竞技场,江湖传言“王不见王”。
但他嘴上还是附和:“是是,凭胡烨那哥们儿的道德底线,指不定干出什么破坏人家家庭的事。”
江杳哼哼两声,忍不住在心里骂段逐弦一句“蓝颜祸水”。
对于王锐的玩笑之言,他还真有点担忧,一个沈棠就够了,又蹦出个胡烨,到时候万一段逐弦哪根筋搭错,一不小心出了轨,对他们两家而言都是不小的变故。一旁的夏栀仍然处在震惊之中,毕竟是她少女时代的男神。
她喃喃感慨:“谁这么好运啊,居然能驾驭住段逐弦那样的高岭之花。”
呵呵,这运气谁爱要谁拿走。
江杳嗤之以鼻,又忍不住对夏栀话里说的“驾驭”二字稍加回味,唇边不自觉地牵起一个受用的弧度。
饭吃到一半,江杳突然问:“你们回过学校?”
夏栀诧异:“是啊,你怎么知道?”
江杳指向夏栀背包后面压着的浅绿色纸袋,露出的部分写着“daydrea”。
夏栀恍然大悟:“我们上午去看了老班,要不是正巧路过,我俩都想不起来这家甜品店呢。”
“不愧是我杳哥。”王锐竖起拇指,“记性真好。”
江杳眯了眯眼,对彩虹屁不置可否。
他第一次光顾“白日梦”,还要追溯到高一那年初夏。
当时学校举办辩论赛,最后一场,由江杳所在的班和段逐弦所在的班角逐冠亚军,辩题是“与人交往时,直率比隐忍更能解决问题”。经过一下午的激烈角逐,江杳带领的辩论队作为正方险胜段逐弦。
虽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但到底是些血气方刚的少年人,适才冲冠眦裂地“吵完架”,一时间很难做到心平气和,散场后,双方都没什么好脸色,暗地里撞着肩膀
走路。
偏偏两位队长意犹未尽,背着队友给对方发信息,约好晚自习后见一面,继续深入探讨这个辩题。于是,白天还争锋相对、王不见王的两个人,晚上偷偷摸摸在快打烊的甜品店里相会。来得太晚,甜品基本售罄,只剩下两份名为“私藏心意”的蛋糕。
江杳坐在灯下,盯着店员端上桌的餐盘,眼中光晕一动:“居然是草莓蛋糕,运气太好了吧。”
段逐弦问:“你喜欢吃草莓?”
江杳没回答,叉了颗鲜红饱满的草莓塞进嘴里,抬眼看向段逐弦:“今天的辩题,你更赞同哪个观点?”
辩论的正反方是抽签决定的,不一定代表辩手本人的真实态度。
像段逐弦这种高岭之花,会为了兼顾他人感受选择委曲求全
江杳压根不这么觉得。
段逐弦摩挲了一下手里的叉子,许久才淡淡道:“在有些事情上,太过直率,可能会得不偿失,闭口不言,至少能维持现状。”“喂喂,辩论赛已经结束了。”江杳眉梢都挑高了。
“不是辩论。”段逐弦说。
江杳一愣,嘟囔了句:“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胆小鬼心理吧?”他说完,等了一小会儿,段逐弦竟没有反驳,也不知道白天和他针锋相对的气场哪儿去了。
江杏撇了撇嘴,觉得段逐弦是高冷病又发作了,默默吃完了蛋糕上的所有草莓。
餐厅门外有两个吵架的小男孩,举着一块钱硬币互相推操,争抢隔壁便利店的摇摇车驾驶权,其中一个是隔壁超市老板的儿子。
江杳觉得有趣,扭头多看了会儿,盘算着等他们打起来再过去劝架。等重新回过头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棵草莓,被叉齿串着。他顺着叉子看过去,叉尾被捏在一只修长干净的手里。
“张嘴。”段逐弦说。
江杳愣了愣,鬼使神差照做,舌头被齿间迸发的酸甜汁水刺激后,才下意识动了两下,还没形成完整话语,便被两道身影打断。原本争吵不休的小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桌边,一个臭着脸,被另一个沉稳些的推着胳膊。
“我们应该向大哥哥们学习,团结有爱。”
沉稳小孩一板一眼地说。
臭脸小孩冷哼一声,倔强地站在那儿。
沉稳小孩眨眨眼,继续道:“所以我们和好吧,摇摇车让给你玩。”
臭脸小孩闻言,绷紧的表情有一丝动摇。
突然一打岔,被段逐弦投喂草莓的震惊便散去了,江杳咽下满嘴甜味笑出声,故意撑着下巴逗两个小孩:“我跟这个哥哥,可不像你们以为的友爱。”他们今天刚在全校师生的见证下,唇枪舌战,杀了个你死我活。
两边的班主任全程捏着汗,尤其是最后的自由辩论阶段,双方攻势一个比一个猛,他们生怕自家天之骄子会和对面那位从文斗升级成武斗。
沉稳小孩咬住手指,显然无法理解江杳话里的意思。
能把自己眼下最宝贝的东西让出去,对方一定是特别要好的人——这已经是作为小朋友的全部认知。
“你们也打架吗?”抿着唇半天不讲话的臭脸男孩突然开口。江杳正要说什么,被段逐弦打断。
“我们不打架,所以你们以后也不许打架了,好好珍惜现在的友谊。”
或许是段逐弦自带严肃气场,两个小孩瞬间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手牵着手,排排站好,乖乖点头。
一起跟着点头的,还有江杳。
末了,江杏回过神,心想自己跟着凑什么热闹……
但他没想到,段逐弦居然用他们的关系去教育两个竹马之谊的小孩。
那一刻,说不心动是假的。
而后来的岁月里,若非段逐弦三番两次给他诸如此类的错觉,他又怎么会错误地认为,段逐弦并非表面上那样冷淡,对他也有朋友间的惺惺相惜
可在他第一次试探着求证他们的关系的时候,段逐弦却否认了。
特别像那种不负责任的渣男,明明该做的都做了,感情也骗到手了,却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们就是普通关系”。旧时的场景如同退去的潮水,突然回涨,猝不及防撞击在心上,弄得胸腔湿淋淋一片。
大概是被迫住在同个屋檐下的缘故,最近总是莫名想起和段逐弦有关的往事,还尽是些影响心情的。
江杳又有点生气了。
结束聚餐,他同小夫妻道别,撑伞踏入灰蒙蒙的雨中。
钻进驾驶座后,他立刻拂掉一身恼人的水汽,打了个电话到会所,通知ay准备好酒,晚上带人到城北别墅区来。
太阳刚落,他摇的那群牌搭子准时到了。
ay阅人无数,眼神毒的很,一眼就看出这套房子里还有另一个年轻男人的生活痕迹。
转念之间,许多关于江杳的未解之谜都有了答案——
难怪江杳去会所那么多次,从没对身边的美女们表现出任何正常男人的色心,搞半天是个弯的。
其他人尚处于被初入大观园的刘姥姥附体的状态,又惊又叹地参观这套韵味非凡的中式别墅。
只有ay像个敏锐的侦探,盯着半开的鞋柜直乐,里面码着两个不同码数的男士皮鞋。
“琢磨好事呢,吡个大牙笑这么开心?”远远地,江杳顺着ay的视线看过去。ay走到江杳身边,小声问:“江少在和人同居?”江杳敷衍道:“算是吧。”
“难怪这段时间都不见你人影。”ay露出挤眉弄眼的表情,见江杳少见地不接话,她忍不住又问了句,“方便透露一下身份吗?”
她还记得一个月前,江杳手腕上暖昧的红痕,据江杳自述,是禽兽所为。
她很好奇这“禽兽”是何许人也,能让江少连娱乐生活都不要了,安安分分窝在家搞同居。
只可惜,江杳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不可以。”
ay只好换个问法继续八卦:“那你叫我们过来,你家那位会不会吃醋啊?”
“放心,不会。
江杳斩钉截铁地说。
虽说他和段逐弦没什么默契,但这点对段逐弦的信心,他还是有的。
ay还想说什么,江杳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不知从哪掏出个扩音器,冲其他还在四处浏览的人喊了一嗓子:“自由参观时间结束,都来我这儿集合,准备玩牌
了。”
十几公里外的博览中心,刚结束一场拍卖会。林助理跟随段逐弦离开会场,走进贵宾通道,仍然心有余悸。
两小时前,拍卖会展出了一幅教堂画,出自上世纪某位建筑大师,起拍价两百万。
在外行眼里,艺术品就是买回去附庸风雅东西,这位大师主要活动领域又是建筑界,因此竞拍者们都兴致缺缺。
唯独段逐弦眼都不眨地往上加价。
和段逐弦竞争的,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段飞逸。
直至价格翻了五倍,段飞逸才收手。
周遭不少人窃窃私语,估计都在纳闷段家这两兄弟争个没名气的画做什么。不过最终段逐弦也没能拿下。拍品出了问题,段逐弦得知后,面色稍显不虞。林助突然意识到,段总难得应邀拍卖会,应该就是为了这画来的。踏出灯火通明的场馆,段飞逸就等在通道口。
他双手插兜走过来,冲段逐弦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没得到任何回应,便自顾自开口:“最近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有人说华延的副总裁,上周和诚安集团的几个董事在度假山庄餐叙,这是真的吗?”
段逐弦瞥了他一眼:“做好分内的事,其他不需要你操心。”段飞逸脸上的表情僵了几分。
他最受不了段逐弦装出一副大哥模样,却从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态度,就好像他密度太低,在段逐弦面前根本不成形状。明明段逐弦才是那个曾经不被段家重视的人。
“诚安的事,我当然有必要关心一下,我好歹也是协助诚安上市的一把手吧。”段飞逸语气急促了些许,“莫非,你是看到诚安上市,股价短时间翻了几倍,后悔没争取到诚安的项目了?”
段飞逸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没能触动段逐弦分毫,倒是把林助震惊到了。
他虽是生活助理,几乎不参与段逐弦在工作上的决策,但也知道当初华延投资诚安的事。
这项目原本由段逐弦全权负责,谁知段逐弦刚打点好一切,就被段飞逸和他妈联手截胡。
段飞逸接手后,出过好几次低级错误。段老爷子和诚安老总私交甚笃,对此相当不满。还好有段逐弦在后面帮忙擦屁股,才稳住了老爷子的怒火。
说到底,诚安能把段飞逸这个公子哥当回事,不过是看在段总的面子上。
他当然知道有钱人亲情淡薄,却没想到段总这个弟弟竟如此不知好歹,说是草包毫不为过。
段飞逸一直挡在段逐弦前面,吊儿郎当地往后倒退着走,表情隐隐透着恶意。
段逐弦不再多言,拿出震动的手机查阅未读信息,仿佛面前的人是团空气。
“哥还真是什么都要和我抢啊,小到一件拍品,大到在长辈面前表现的机会,就连我老婆也不放过。”段飞逸说着,咂摸了一下嘴,“我看过照片,虽然是个男的,但脸长得还算漂亮。”
段逐弦突然停下脚步,抬眼,锋利的视线瞬间将段飞逸恶劣的笑容钉在了唇边。
“他是我的老婆。”
手机光灭了,段逐弦的脸恰好隐在青灰的夜色中,看不清情绪。
段飞逸却忽然有种腿脚发软的感觉,那股细细的,从后背爬上来的凉意,就像被毒蛇盯上一样可怖。林助清了清嗓子:“小段先生,请让一下。”段飞逸如梦方醒,驱着双脚,往旁边挪了两步。
今夜风大,自北向南,将绵软的雨意带到城市另一半上空。
林助坐在车里察言观色,总觉得段总脸色冷得跟冰块似的,酝酿许久后,试探地开口:“段总,江先生发朋友圈了。”
话音落下,冰块融化了一半。
「今日小雨转阴,有点儿感性,和老同学聊起学校西侧门那家甜品店,不知道八年过去,还是不是当初的口味。」
段逐弦接过手机,视线落在“感性”两个字上良久。
旧田是个略显矫情的词语从江查口中说出来却透着百看不厌的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