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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鸡尾酒 黄蓓佳 4405 字 27天前

吴弘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偷偷塞给钟芸几份离婚报告,意在锲而不舍,催促她签字。几份报告的内容都是一式一样,所以钟芸断定吴弘是留了底稿的,如果她再不表态,他也许会用复印机复印出几十、上百份,一份接一份塞给她,造成一种强大的心理攻势和压力。

好在钟芸是个懦性子的人,穷追猛打对她意义不大,她把吴弘塞过来的东西一份一份揉成团团,锁进抽屉,外表上继续保持沉默。这件事如果放在李玲身上,必是拖不了这么久的。

这期间钟芸和郑仁翮又见了一次面,是郑仁翮主动打电话约钟芸出来的。郑仁翮对他没能帮到老同学什么忙总是内疚。郑仁翮劝她不能再犹豫不决地拖下去,否则对她不会有利。但是他也不赞成她仓促签字,他建议她找吴弘实实在在交谈一次,把事情都摊开来说透,该谁负的责任由谁来负,包括婚前婚后财产的分割问题,女儿的抚养教育费用问题,等等。

钟芸狠狠地说:“他不来找我,倒要我去找他?好像我求着他离婚似的。”

郑仁翮厚道地笑笑:“这样的大事不能耍孩子气,他那个人行为反常,你可要冷静一点理智一点,如果大家都较着劲儿,事情就没有解决的希望了。”

钟芸赌气说:“那就拖下去吧,看谁拖得过谁。我反正也不想再找丈夫再结婚。”

郑仁翮对钟芸的态度如同兄长,乂好笑又怜惜,说:“过头的话可不能瞎讲哟,你还不到三十岁,日子长着呢,将来的事情谁能料得到。重要的是要把眼前的困境对付过去。”

钟芸嘴里答应了郑仁翮,心里却是别别扭扭钟芸这个人虽然懦弱,骨子里却也固执得很,而且自尊心强,不肯做什么低三下四的事情。有几次她下了决心要跟吴弘说话,约他坐下来交谈一次,但是一看到吴弘那张阴阳怪气、固若城墙的防守面孔,心里立刻又起了反感,怎么也不愿主动招呼他了。

越不说话,就越不想说话,这是人类交往中普遍的心理状态,钟芸和吴弘此时的情况完全符合。

单位里的罗大姐替钟芸着急,说,“要不我来建议组织上出面,把你们约到社长那里,锣对锣,鼓对鼓,当面把话说透,好不好?”

钟芸连连摇手:“不好不好,你知道我这人是不善言词的,到时候心里一委屈,眼泪先就要下来,眼泪一下来,什么都没法说了,反让他占了便宜。”

罗大姐狐疑地说,占理的是你呀,你反倒没话说,不会吧?”

钟芸说:“怎么不会?我对我自己再清楚不过。”

罗大姐无奈地叹一口气:“你们这一对宝贝大学生,真正是世上少有。”

钟芸这边长时间没有反应,吴弘那边的行动就开始进一步升级了。

有一天钟芸下班路过传达室的时候,管收发的老师傅递给她一个区人民法院的信封,说是刚送过来的。钟芸先还没有在意,心想法院跟她有什么关系?怎么把信送到她这儿来了?待到撕开信封一看,原来竟是一张传票,传她本月×日去法院面谈。

钟芸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家世代读书人家,谦谦君子,别说是她,就是父母辈、祖父母蜚都没有跟法院打交道的经历,如今猛然接到这一张传票,简直心乱异常,脸红得要出血,只觉得两边大树楼房行人乱纷纷向她倒来,要把她压成肉饼。

老传达从窗子口探出身体,好奇地问她:“法院写信给你,是有什么事情吧?”

钟芸忍住眼泪,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回答;“啊,没什么,一点小事。”说完赶快把传票折迭起来放进口袋,骑上车逃也似的离开门口。

一路上她头昏脑胀,想要把事情前前后后联系起来好好想个对策,不料刚想个开头,不知不觉已经骑过了一个路口。她暗暗苦笑一声,赶快下车,推车过了马路,折回头再骑。下班时间车流照例拥挤不堪,这回她不敢再七想八想了,生怕不留神出个意外,会使虹虹置于悲惨境地。

她把虹虹接同家,胡乱弄了点吃的塞饱两个人的肚皮,就昏昏沉沉坐在沙发上,只觉心乱如麻。女儿不知忧愁的笑闹声更增加了她的烦躁,火从心起,顺手给了女儿一个屁股。女儿不知所措,瞪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惊恐地看她,眼睛里已经蓄了一泡泪水。她马上又心疼起来,一把揽过女儿,抱在怀中,头埋在女儿肩窝里,苦于一肚子怨恨无法对女儿诉说。可怜虹虹一动也不敢动,任由母亲将她抱着。一时间两个人的生命仿佛都已经凝固。

七点多钟,钟芸给虹虹换一身衣服,锁了门,抱她下楼,到郑仁翮家里去。事到如今她方寸已乱,除了找郑仁翮拿拿主意,此外毫无办法可想。

郑仁翮一个人在家,桌上摊了一大堆书,在写什么文章。吉小珂吃过晚饭出门去了,晚上她常常要出去给学员班上课,比白天还忙。郑仁翮见钟芸带来了她的女儿,满心欢喜,接过孩子就连连往上拋举了几次,逗得虹虹咯咯直笑。

虹虹一张面孔长得小模小样,平平常常,却天生一副小鸟依人、乖顺柔弱的神韵,倒也人见人爱。当下虹虹感觉到郑伯伯对她的喜爱,越发跟他亲热,一双小手勾住他的脖子不肯松幵。郑仁翮心里就不免酸楚,想想自己若能正常生育,孩子该比虹虹要大了,低头在虹虹的小胳膊上连亲几口,借以掩饰异样情绪。

旁边钟芸见虹虹缠在郑仁翮身上,说了一句:“虹虹你下来,郑伯伯抱着太累。”又对郑仁翮说:“老郑,我是来向你讨教个对策,我被传上法庭了。”

“啊?”郑仁翮跟着也一惊,顺手放下虹虹。他跟钟芸同样是个老实人,老实人听到“法庭”二字总不免战战兢兢。然而郑仁翮到底又比钟芸沉着许多,短暂的震惊之后镇定下来,看看钟芸说:“是吴弘告到了法庭?”想了想又兀自摇头:“吴弘这人真有这么大的胆气?我倒有点不大相信呢。再说法庭一年当中要受理无数的离婚案,诉状送上去总要拖个三、五个月,怎么这么快就给你发来传票?”

钟芸掏出传票给郑仁翮看:“法庭文件还能伪造?不可能的。”

郑仁翮接在手里:“这玩意儿我还是头一回见识。”细看几眼,说:“是不可能伪造。这么说一定有人在给吴弘帮忙。是他表姨?”

“恐怕就是他表姨。”

虹虹在陌生环境中很快不耐烦起来,闹着要回家。郑仁翮走到隔壁卧室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找出来一袋话梅,半包山楂片和几块饼干,把她哄得安静了,才对钟芸说:“法庭那一套规则我也不懂,听说判离婚之前先要做法庭调解。”

钟芸说:“都已经撕破脸闹上法庭了,还有什么好调解的?等着让人家看笑话吧。”

郑仁翮点点头,“也就是走个形式而已。真正闹到法庭上的,夫妻间一定誓不两立了,况且先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作过调解,哪里还等到上法庭的时候。”

钟芸勉强笑一笑:“老郑你是知道我的,到了那种场合,我恐怕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那就请个律师。我可以给你帮忙,我曾经采访过一个律师,跟他关系还不错。”

“需要请律师吗?”钟芸以前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一时有点突兀。

“请一个好。你自己不善言辞,总要有人替你争一争,维护你的权益。再说还有虹虹呢?虹虹你总是要留下的吧?万一法庭判给他,岂不是糟糕?”

“啊?”钟芸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抱紧女儿:“会判给他?有这个可能?”

“不妨把结果设想到最坏,这样才可以一开始就做最好的努力。吴弘既然能让法庭行动如此快捷,总是有相当不错的关系的。说不定他表姨家就有什么人在法庭做事。既然这样,判决的时候不排除法庭偏向吴弘的可能。”

钟芸听得浑身打颤,结结巴巴说:“吴弘从没提过他想要虹虹呀。他家根本就重男轻女,对虹虹不在乎的。”

“如果吴弘一心要给你最重的打击,他一定会跟你争夺孩子。”

钟芸呢喃地说:“不至于吧?他不至于这么恨我,我们之间其实没什么呀。”

郑仁翮又好气又好笑:“我的天哪,你还在执迷不悟!以他这种性格,什么阴毒的事做不出来?他这个人根本就有点变态,不能以常人的情理来想象他。”

钟芸咬了一会儿嘴唇,终于答应:“那就请一个吧。”又凄楚地说:“我真是从来没有料到自己会落到这种地步,居然要请律师上法庭打官司!”

“打官司也未见得是什么丑事,你不必看得这么严重。”郑仁翮开导她。

“可是这样一来岂不要闹得满城风雨?别的不说,光我们出版系统那些人……”

“小钟!”郑仁翮用目光温和地止住她:“人生在世,没必要左顾右盼,时时留心别人的眼色和态度。人家愿意说什么,由别人说去,说过一阵也就拉倒了。我敢打赌,你成为单位里的新闻热点也就至多十天。可你跟虹虹的生活是有很多个十年的呢!很多个十年跟十天相比,是怎样的一个数量关系?这样想一想,长痛不如短痛,牙一咬也就过去了。”

钟芸听得心中十分熨贴,不再说那些伤感凄楚的话。两个人开始就具体细节作一些讨论,比如郑仁翮请到律师以后怎样跟钟芸接头;钟芸对于财产分割和孩子的抚养问题上可以提哪些条件;法庭如果对他们进行调解,钟芸可以说哪些话,在钟芸和吴弘婚前婚后的全部细节中,有哪些说出来会对钟芸有利。

说到十点钟,钟芸感觉心里亮堂了许多,看看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向郑仁翮告别。这时候虹虹早已在沙发上睡熟,钟芸摇着她小小的身体,想把她弄醒,哪里有用!小孩子照例睡下来就跟死了一样,扔到马路边都不会醒的。郑仁翮笑一笑说:“算了,我送你们回去吧,你推车,我抱着她走。”说着俯下身子,双手一抄,把虹虹抱在胸前,胳膊平托着,姿态既谨慎又僵硬。钟芸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说老郑你这样哪像是抱孩子的,这么托着不到十分钟胳膊就没知觉了,你该把她竖起来,让她把脑袋搭在你肩膀上。对了,就这样。

郑仁翮按钟芸的指点把虹虹抱好,掂了一掂,愉快地说:“行,抱着走一夜都没问题楼道里没有灯,两个人摸黑下到楼底。钟芸因为是生地方,一步一探,走得小心翼翼。郑仁翮倒是走熟了的,却因为抱着虹虹,自感责任重大,也比平常的速度放慢了许多。

钟芸在楼下开自行车锁的时候忽然想起来问:“吉小珂要是先回来,她带了钥匙了吗?”

郑仁翮说:“带了。她一般十点钟下课,这时候应该也在路上。”

钟芸说:“我挺喜欢吉小珂的性格,跟她生活大概很愉快。”

郑仁翮支吾着:“她这个人是简单。简单也是一种境界。”

节令这时候已经到了初秋,风吹在身上使人感觉到神清气爽。南京的马路向来以树木繁茂闻名,夜晚走在夹道林荫之下,又比白天更觉得安谧宁和。橙黄色街灯一路照出两个人忽前忽后、忽长忽短的影子,郑仁翮因为把虹虹搭在肩上,影子看起来就像是长了个蛇背,倒也十分有趣。

钟芸感慨地说:“我真是久违了南京的夜晚。平常我一般下班回家就不再出门,这时候已经关了灯带孩子睡觉了。就是老早跟吴弘谈恋爱的时候,我们也从来没有勾肩搭背逛一次马路。我们这个恋爱谈得再窝囊不过,总是关着门偷偷摸摸,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我总是在想,开头开得不尽人意,预示了最后的结局也必然不尽人意。一句话,自作自受呗。”

郑仁翮觉得钟芸的心理状况很不好,她仿佛已经落入一个魔力圈,转来转去摆不脱离婚的阴影。又想吉小珂的性格要是和钟芸混合了对半分一分就好了,免得吉小珂对什么事都太不在乎。太在乎和太不在乎都不是好事。

郑仁翮一直把钟芸母女俩送到出版社的宿舍楼下。钟芸坚持不肯再让郑仁翮送她们上楼,从郑仁翮怀里去抱虹虹。好笑的是虹虹睡梦中把郑仁翮的脖子搂得死紧,钟芸动手去掰她的胳膊,她还闭了眼睛嗯嗯啊啊地表示抗议。钟芸随口说:“虹虹跟郑伯伯倒挺有缘分。”话说出来又意识到不妥,黑暗中脸微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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