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婚姻流程 黄蓓佳 10388 字 23天前

马路上立刻形成交通堵塞,车鸣人喊乱成一片。一个年轻的交警吹着哨子跑步过来,拨开人流,先蹲下身摸摸他的胸口和颈部,确信人还活着之后,动手移开自行车,然后抓住他两只胳膊,“嗨”地一声扛在自己肩上,起身就往人群外面跑。有另外的热心人推了林仲达的车子紧随在后。

交警才把林仲达背出人群,他就醒过来了,坚持要下地自己走。交警不肯,要拦车送他去医院。林仲达更急,他一向是个万事不肯给别人添半点麻烦的人,怎当得了让人家交警背着抱着的!他用劲一挣,从交警背上滑下来,死活再不肯挪动半步。交警没办法,就说要给他家里人打电话。林仲达想了想,说出大儿子林栋的单位电话号码。也不为别的,林栋的单位离广场最近。

林栋接到电话很是紧张,几乎是一路跑步过来,见父亲并无大碍,苍白了面孔坐在树阴下闭目养神,才算松出一口气。他千恩万谢了那个年轻的交警,扶林仲达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路小心地推回家中。半途上他想拐道去医院,无奈林仲达死活不肯。

到了闻清回来,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丈夫在几天之内连续发病,她怎么可以坐视不管,何况自己还是个医生!

“多可怕啊!”闻清一手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如果你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晕倒在满街的车轮下……或者猝然倒下去的时候从桥上摔进河里,或者后脑勺磕在了水泥地上,铁栏杆上……”她被自己的设想吓坏了,脸色一下子变得灰白。“不行,你得听我的,让林栋打电话叫救护车,立刻上医院检查。”

林仲达躺在**说:“你怕左邻右舍不知道我林仲达老了,病得起不来床了?要满世界宣传?”

闻清退一步:“那就叫出租。”

林仲达闭着眼睛:“不去。”

闻清扑到**,动手去拉仲达。“你必须要去!生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和孩子们的,你知道不知道?”

林仲达火了,大声说:“你烦不烦?我不是三岁孩子,好了坏了自己能没有数?不就是骑车中点暑吗?一家人兴师动众扑到医院,也不怕人笑话!”

闻清在家里,平常看着很厉害,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其实林仲达真发了火,她还是要让步。当下她一脸忿忿,转身就出了房间,嘴里还宣布:“以后我再不管你,病到死我都不管!”

林栋站在父亲床边,劝他说:“你应该让妈妈满足,去医院证明你没事。”

林仲达笑笑:“我有我的做人原则。”又说:“还是讲讲你自己吧,女朋友来了怎么不带她回家?”

林栋抱怨道:“她还有跟我回家的工夫?忙着到处找工作,东奔西跑地登门应聘,光复印材料就花了上百块钱,是人不是人的,逮住就问有什么机会。我现在根本难得跟她照个面。”

“工作不好找吗?”

“倒也不是。是好工作难找。”

林仲达叹口气。他自然知道好工作难找。大学生毕业分配都困难,别说方静这样没有户口和后台的。

“我们该尽量帮帮她。”

“爸,这话用不着你说。问题是谁能有这个能力?是你,还是妈妈?”

林仲达不说话。

林栋意识到自己伤了父亲的心,便婉转了口气:“别担心,方静能找到工作,她比我有能力。”

“我总觉得不对。”林仲达半倚在**,忧郁地看着儿子。“你们的状态不太好,像是浮躁了。当然也不是你们两个,现在的年轻人都有这个毛病,这山望着那山高。好好的国家机关工作,为什么心血**说辞就辞了呢?你们真以为世上的好东西可以想要就要吗?人生在世,有所追求是应该的,但是总要先把脚跟站稳,否则就成了飘在半空中的浮尘,惶惶然然无着无落。我和你妈妈……”

林栋并不想聆听父亲的教诲,他打断林仲达的话:“我想我该走了,要是你真没什么事的话……”

“我没事。”

“那好,我星期天会带她回来。”

林仲达望着儿子的背影,摇了摇头。他想,从前他年轻的时候,像林栋这个年纪的时候,对生活是多么容易满足,领导一个赞许的眼神就足以让他热血沸腾!那时候的世界也没有这么多的**,人们还不知道什么叫享受……

第二天林仲达没有上班,当然这是他对闻清所做的妥协。闻清甚至按着不让他早早起床,自己动手在厨房做了早餐,用托盘端到林仲达床边。仲达用枕头垫着后腰坐着,幸福地叹着气,说他怎么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二十岁,竟然需要坐在**吃东西了。闻清就笑,说:“你都已经为我做了半辈子早餐,也该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才算公平,不是吗?”

早餐其实很简单:牛奶泡麦片,外加两个煎鸡蛋。鸡蛋煎碎了,看上去像是炒鸡蛋,白一块黄一块零零散散。仲达知道闻清煎的时候一定太性急,不等蛋黄蛋白凝固了就翻个儿。可是他仍然胃口很好地吃光了它们。能吃上妻子亲手做的早餐是一件多温馨的事啊!

吃完早饭林仲达就起床,慢吞吞收拾屋子。身体的感觉很好,一切如常。事情有那么点奇怪,他每次都是在人多嘈杂色彩纷繁的场合中晕眩,而只要换个清静的环境,别让他看到这世界上太多的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马上又能够神志清醒,状若无事。“真是怪毛病!时代娇惯出来的富贵病!世界无奇不有。”他心里这么想着,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

他慢悠悠地走进小妹房间,想趁女儿不在家的时候替她把房间收拾收拾。三个孩子中他最疼小妹。这没办法,谁让小妹是女孩子,当父亲的都是最疼女儿。闻清不同,她有点偏爱林栋,不光因为林栋是大儿子,也因为他从小学习最好,处处让做母亲的感到自豪。剩下一个小弟有点被忽略了,林仲达有时候想起来觉得怪对不起他的。但是小弟脾气好,他不在乎这些,他总是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做事,老实厚道得让别人心中不忍。

林仲达跨进小妹房间,马上为它的凌乱而摇头。粉红色的床罩有一半拖在地上,被子没叠,枕头上甚至趴了一只大布熊。化妆品在小桌上摊得乱七八糟,口红的盖子都没来得及拧上,一旁还扔了几张抿过嘴唇的、留着鲜红唇印的面巾纸。这孩子从小就是这么乱,整天没头苍蝇似的。可也是怪,她偏就乱得有趣,乱得讨人喜欢,让人拉不下脸来说她一个“不”字。

林仲达替她收拾桌子时,东一张西一张找出了好几张名片。从名字看,都是男性。林仲达一点也不奇怪,小妹从小就不喜欢交女性朋友。可是她的男朋友交得也太多了点,太杂了点,频频更替,快得像走马灯,林仲达不能不替她担着一份心。他把这份心思对闻清说过,闻清倒是豁达,笑一笑说:“都是些泛泛之交罢了,我看她还没有真对哪个男孩子动心呢。”

但愿如此。林仲达不希望女儿早早嫁出家门。一方面他舍不得,二方面也是怕她年龄太小吃亏上当。

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林仲达放下手里的东西,不慌不忙过去接听。他猜测十有八九是闻清打回来的,不放心他的情况罢了。

拿起话筒,电话里却是个爽朗的男声:“仲达兄,起床了吗?头还晕不晕?能不能走到楼下?”

林仲达怔了片刻,猛然意识到打电话的是任涛。

“是你呀老弟。你在哪儿?”

“嗨,放下电话,走到阳台。”

林仲达放下电话,迟疑地走到阳台上。他看见任涛站在楼下,一手拿着移动电话,一手扬起来对他挥动。任涛的汽车停在稍远处,车顶和车窗反射出很亮的阳光,看上去像要燃烧。任涛穿的衣服也很刺眼,是一套纯白色休闲服,精神得像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林仲达暗自想,要是闻清也给他买这么一身,他是无论如何穿不出去的。

任涛指指汽车,又用手势要求他下楼,不由分说的样子。

林仲达回房间换了衣服,锁门,扶了楼梯一步步走下去。脚底下稍微有那么点打飘,稍微。但是头一点不晕,谢天谢地。林仲达对自己的状况非常满意。他想他还行,恢复得挺快,这是未曾衰老的象征。

刚出楼门,一只胳膊就被任涛抓住了。“你今天必须跟我走。”他绷着脸,眼睛里的神情有点严肃。

林仲达皱眉指指任涛的手:“没必要弄出一副绑架的样子吧?”

任涛笑起来:“我怕你耍赖不去。闻清说你有时候会耍老小孩脾气。”

林仲达心里想:他们又见过几次面?闻清还告诉了他什么?

“恐怕我不能随便跟你走。你并没有说清楚我们去哪儿。”林仲达一字一句回答。

任涛惊讶地盯住他:“还能去哪儿?你病了,已经是第二次当街晕倒,应该到医院好好检査。”

“哦!”

“是闻清打电话让我来接你。”

“她还说了什么?”

“说你这辈子最怕上医院,就这些。”

“那就别逼我做最怕的事。”

“不,”任涛又一次试图抓他的胳膊,“听我说,我们都不那么年轻了,有时候身体会跟我们过不去,闹点别扭,我们得管住它,别让它犯上作乱。”

林仲达叹口气:“当然,你面子太大,我不好驳你。闻清她真会找人。”

他坐进任涛的汽车,闭上眼睛,一副把自己交出去的样子。任涛得意地笑笑,做出一副不跟他计较的表情,情绪很好地发动了汽车。

车到医院门口,闻清果然焦急地等在那里,手里抓了一叠开好的各种化验单。林仲达见事已如此,也就不再抗拒,乖乖地配合着,跟着闻清和任涛楼上楼下内科外科地跑了个齐全。

检查下来的结果令闻清大惑不解:林仲达身体各部分一切正常,医生甚至说他的心肺功能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马上去爬一趟泰山都没有问题。

“如何?我说你们做医生的就是会咋咋呼呼的吧?”林仲达这回有了根据,得理不让人地叫起来,“任涛你以后再不能听她的,女人总是喜欢把芝麻说成西瓜。你必须相信我,我比她有理性得多。男人到底是男人。”

闻清不理他的唠叨,自言自语说:“怎么会呢?一切正常,却又连续两次在路上昏倒,这怎么可能?”

林仲达推了推任涛:“走吧老弟,送我回家,我受不了医院的味儿。我觉得头又开始发晕了。”

闻清发现林仲达的脸色果然又苍白起来。

“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眼晕,这么多人晃来晃去的。老弟我们快走。”林仲达抓紧了任涛,嘴里故作轻松,实际上胸口已经在泛动作呕,满身冷汗也有点蓄势欲出的苗头。

任涛一直没说话,暗地里却是在仔细观察林仲达的情况,又一一记在心里。

林仲达只休息了一天就去上班了。教研室里最近正在评职称,他申报了副研究员。他已经是第三次申报这个位置,前两次不是研究成果不够,就是领导动员他放弃申请,让给资历更老的同志。林仲达心里很不快话,他知道领导其实是欺侮他太好说话。

林仲达七十年代初期从工厂被推荐入大学,是所谓“工农兵大学生”。八十年代以后,社会上不承认他的学历不说,这个别扭的称呼也让他自己很不舒服。有段时间他曾经发愤想考个研究生,无奈闻清工作太忙,三个孩子弄得他焦头烂额,实在顾此不能及彼。权衡轻重之后,他还是灰溜溜放弃了考研究生的念头。世上的事,有得必有失,你想把所有的好东西统统抓在手里,没那个可能,这一点林仲达心里再清楚不过。

可是,看到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出成果,当教授,登报上电视,心里还是有那么点酸涩。

林仲达走进教研室,发现几个同事凑在一起很激忿地说着什么。小张额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鼻尖上还渗出亮晶晶的汗珠,嘴巴咧得很大,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就非常触目。

“哎哟,老林来了!老林我告诉你,这回评职称,我们室里一个副高名额都没有!”

林仲达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站在门口,上班用的那个尼龙包还拎在手上。

“老林你怎么还不明白?”小张显得比林仲达更着急,“副高名额没有了,你评不上副研究员了!局里太不像话,从来就拿我们教研室不当回事。”

林仲达慢吞吞地走到自己座位上,用抽屉里的抹布擦一擦椅子,很疲倦地坐下去。他感觉自己的状态还是不很好,刚才骑车路过广场时,差点儿又要犯病。

小张跟过来,两只胳膊肘撑在林仲达的办公桌上,两眼定定地看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说老林,你怎么一点脾气没有呢?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我们室里今年就你一个人申报了副高。”

小张的着急是有道理的。小张属于八十年代初期的那一拨大学生,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正处于“拉一把就上,推一把就下”的关键时刻。“年轻气盛”当然是说不上了,然而“看破红尘”的修炼却又不够,这就不免常处于人生的尴尬境地。林仲达今年要能评上去,明年就该轮到小张自己,没人会跟他争。这有点排排坐吃果果的意思,轮着谁是谁。可是老林今年若上不去,明年小张的排位肯定会落空,跟着是加工资、分住房一系列事情受影响,这挺讨厌。

“老林……”小张几乎是哀求他表态了。那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很近很近地映在林仲达的眼睛里,真是触目惊心啊!

这时候电话铃响起来,靠门口的老万拿起话筒听了听,招呼林仲达说:“找你的。”

林仲达如释重负,呼一口气,擦着小张的胳膊站起来,走过去接电话。

一屋子的人都眼睁睁盯住他的脸,希望电话内容是跟评职称有关的事。

却是任涛打来的电话,告诉林仲达说,他翻阅了一些神经医学方面的书,还请教了有关专家,确信林仲达患的是“社交恐惧症”,也叫“广场恐惧症”,其症状就像林仲达最近的情况,身处人多嘈杂的环境时便会头晕心跳,甚至呕吐、虚脱、昏倒。一旦离开公众回家独处,又会一切如常。

“老兄,这可是少见的怪毛病,怎么就给你碰上了?不会是意识里故意要逃避什么吧?”

林仲达想,这个任涛才是少有,人家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事,他在那里忙了个天翻地覆,查书本、找专家,还不知道搭上去多少时间。

“谢谢你。”林仲达说,“可你真没必要为我做这么多。”

“你要当心,尽量避免去人多的场合。”

“放心,死不了的。”林仲达很不熟练地开了句玩笑。

才放下话筒,小张就追着问他:“老林,你真不想找领导谈谈?”

“找找也好。”老万发自肺腑地说,“不找,领导认为你什么意见也没有,心里更坦然。说句真话,我们都是奔五十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蹦达?转眼年龄一到,叫你退休就得退休,一辈子过得冤枉不说,老婆孩子都瞧你不起。”

林仲达心里很烦,一言不发地走出办公室。

他在教育局的大院里转了几圈,看见局长的桑塔纳出去了又进来,还看见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一个个忙碌不停的样子。他想找到他们其中的一个,问问为什么要拿走教研室该有的名额?只是问一问,好让自己心安。他没有精力跟领导去吵闹纠缠,也没有那份**,岁月已经把他整个人生磨得非常平淡,他不指望在五十岁这年还能写出多么精彩的一个篇章。

可是,鬼使神差地,他竟踱到了僻静角落里的局资料室,一屁股坐下,扎进书刊杂志堆里,心清神定,再不想挪动半步。

晚上闻清回家,包都没顾得放下来,开口就问:“把你的材料报上去了吗?”

林仲达指指她的脚下:“你先换鞋。”

闻清说:“你先告诉我情况。”

林仲达知道瞒不过去,只好老实报告了室里没分到名额的事。闻清一听便炸了,提包赌气地扔到沙发上,脸涨得通红,忿忿地说:“这事情做得太不地道!凭你编的那些书,发表的那些文章,评正高都够格了。你不能一声不吭!”

林仲达把闻清的拖鞋拎过来扔在她脚下,又把倒栽在沙发上的闻清的提包拿起来挂到衣帽钩上,一边回答她:“吭一百声都没用。领导不想给,他总能找出不给的道理,我是无论如何说不过他们的。”

闻清望着林仲达直瞪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后来她就一个人生闷气,先找茬儿把小弟和小妹都骂了一顿,又拒绝跟全家一块儿看电视,独自往卧室里的**一躺,随手拿本妇产学方面的大厚书,不知所云地看着。小弟老实,被骂了并不申辩,该干什么干什么。小妹却偷偷对林仲达做鬼脸,用手指自己的鼻梁,又指父亲,意思是要让父亲知道,她是为他挨骂的。

林仲达解释:“你妈妈是个好女人,她认为我受了委屈,恨我不争。”

小妹接过话头:“那你为什么不争一争呢?世上的幸福都是要自己主动争取的,这个道理我很小就懂了。反正该要的得要,该拿的得拿,不然人家不说你雷锋,反当你傻子。”

林仲达哭笑不得地朝小妹看了又看,奇怪这张完美无缺的稚气的脸上怎么会染了许多沧桑。

临上床前,闻清才又转过身来,开口跟他说话:“任涛打电话来,说你生了个怪病,叫什么‘广场恐惧症’?”

“他已经告诉你了?”

“人家很关心你的。任涛这人真是热心。”

“太热心了。”

闻清支起上半身,猛地将林仲达的身体扳过来:“你什么意思?”

林仲达说:“我一向不喜欢被人注意被人关照,有你这个老婆就够意思了,现在还添上个朋友,弄得我感觉自己成了个玻璃人,不动的时候呢,谁都能看见我的五脏六腑,稍稍一动呢,这儿那儿又要破成碎片。”

“你贱吧?有人疼有人爱的日子不好过,偏要做那孤家寡人?”

“可我还没有老到时时处处要人爱护,你们应该多少给我点自尊。”

闻清打个哈欠:“睡吧,我累了,今天做了四个剖腹产。”

这之后有好几天,闻清没有再提什么评职称的事。不提更好,林仲达乐得优哉游哉,不必有什么愧对家人的思想负担。他现在不骑自行车上班了,怕路上头晕再出洋相,弄得惊天动地。他改坐公共汽车。公共汽车不受他控制,爱快爱慢没个准头,半路还要下来倒一次车,他又不习惯像别人那样拼了命地往上挤,结果就时常迟到那么一会儿。奇怪的是局里人人都容忍和默许他的迟到,教研室主任甚至还跟他说:“你身体不好,出门索性再晚点,避开上班高峰。”他想这都是因为职称的关系,该他的名额没有了,人人都觉得欠了他一份,在上班迟到的事情上意欲给他一点补偿。这么想明白之后,他心里就挺不是滋味,觉得个个同事的面孔都透着虚伪。

一天闻清回家特别早,进门把提包交到他手上,一边换鞋,一边笑嘻嘻告诉他:“我打听到李市长家的地址了。”

林仲达一脸莫名其妙:“哪个李市长?”

“就是李维华呀!电视里不是常见到吗?十年前她在我手里做过一次人工流产,她该记得我。”

林仲达还是不解:“打听她的地址干什么呢?”

闻清生了气,把换下来的皮鞋重重地放在鞋柜里:“老林你故意装傻还是怎么的?职称的事就这么算了,连个屁都不放一个?像这样一年一年的落空,到退休你也是白丁一个!”

林仲达倔强起来:“白丁不白丁是我自己的事!”

闻清说:“我不是嫌白丁丢人,结婚二十多年了,你说我是那种势利眼的女人吗?我是替你委屈得慌,凭什么老实人就要受欺负?这世界就是这样,你敬人一尺,人逼你一丈,该你的东西你就要拿,否则别人不说你雷锋,倒笑你白痴。”

林仲达惊讶地愣在那里。他想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啊?忽然又想到是小妹几天前说过的呀,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思想一样的语言。那么,是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人思维都接近同步,而他林仲达老了,落伍了?

他垂下眼睑,声音有点嘶哑地为自己解释:“我不觉得去找李市长有什么用。非亲非故的,市长能管到一个普通百姓的职称小事?”

闻清说:“管不管是她的事,去不去找她是我们的事,总要对得起自己的一生吧?在我们医院里,人死了还要再抢救十分钟呢,何况你个活人?”

闻清怎么说怎么有理,林仲达自忖自己就是个俯首听命的料。

林仲达被闻清押俘虏一样地押着,双双骑车去找李市长的家。

正是晚饭之后日暮之前,肆虐了一天的太阳收敛起自己的锋芒,在天边铺出一派心平气和的笑靥。晚风开始悄悄地吹过来,一阵阵地吹散水泥地上残留的热气。小区里有不少人在中心花园里遛达,小孩子摇摇晃晃骑着童车,爷爷奶奶们亦步亦趋地跟着。孩子咿咿呀呀地叫,老人嘻嘻哈哈地笑。间或有孩子骑得太快摔了跟头,哭声好听得像唱歌,引来一花园的人都关注,都心疼。林仲达看得心驰神醉,心想要是林栋今年结婚,很快他也会有个骑童车的小孙孙了,他也会这样怡然自得地跟在孙子的童车后面了。

手里拿着地址,按图索骥,找到李维华的家倒也不难。闻清带着林仲达上楼,走一层就回头看他,生怕他会半路出逃一样。

在三楼,闻清停住了,对林仲达努努嘴,示意他就是这儿。

楼道口很干净,近门处铺一块紫红色毡垫,不锈钢的新式防盗门擦得晶亮照人。夕阳余辉从楼道的齿形洞口照进来,把雪白的墙壁映出一片青紫,不知怎么有种孤清冷寂的味道。从门外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更闻不出这个时间家家煎炒烹炸的油香。

林仲达忽然在右边的门铃下面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两行字:有事找市长,请在办公时间去市政府。

林仲达如获至宝,捅捅闻清的胳膊,小声道:“你看这个!”又说:“我就说我们不该来。”

闻清也凑过去看了纸条,显而易见的有些沮丧。但是她天生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当下就作出决定:“既来之则安之。仲达你按门铃。”

林仲达摇手:“不,你来。”

闻清叹口气,知道这种事是指靠不上他的,只好自己动了手。

没有应声。房门纹丝不动。墙壁上夕阳的光影如同涂抹上去的色彩。闻清和林仲达转过脸,面面相觑。林仲达脸上甚至掠过一丝笑意,庆幸可以免去一场尴尬了。

就在这时候,楼梯上有个声音:“要是找李市长,这个时候她不可能在家。”

闻清和林仲达急回头,一下子目瞪口呆:来者居然是任涛。穿短袖衫,米色休闲裤,双手插在裤袋里,面色平静,无惊无喜,仿佛料到了会在这里碰上他的老同学夫妇。

“我的天,你怎么会在这儿?”闻清把两只眼睛瞪成两个问号,头伸到前面,肩膀缩起来,显出一副受惊的样子。

“她是我老婆。”

任涛简单地说了这一句,手从裤袋里伸出来,拎着哗啦作响的一串钥匙,上前开门。

门开了,一时间三个人却都不动,门口的空气就有点压抑和微妙。

闻清突然脚步一移,拉起林仲达就要下楼。任涛抢前一步拦住。

“就这么不给面子?”

闻清面孔微红地解释:“我是真不知道……”

“我早就说过,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巧合。”

他说着侧过身子,做出一副让客人进屋的姿态。

“我想我们还是走的好。”闻清仰头望着林仲达。每次都是这样,真正的关键时刻她就没有主见了,眼巴巴等着仲达的决定。

林仲达轻拍一下闻清的肩头,意在使她放松,而后慢悠悠吐出一句话:“不是说了‘既来之则安之’吗?进去坐坐也不妨。”

话才出口,林仲达注意到任涛偷偷松了口气。他想这人挺怪,有时候精力充沛百事都要过问,有时候却心虚胆怯,活像个等待大人恩赐什么的孩子。

三个人默默地走进门去。一股带着地毯和木质家具气味的热流马上包裹了他们,鼻子里立刻有窒息感,眼前也是一片昏暗,客厅里的沙发和电视、音响像是半沉半浮在一种虚幻的背景之中,带有一点浮雕的质感,又透出一些难以诉说的沉重。

“家里一整天都没有人在。”任涛解释着,一边大步沿客厅走了一圈,啪啪啪连开了几盏吊灯、壁灯、射灯和落地台灯。刹那间整套房子里灯光雪亮,地毯猩红,墙壁银白,所有的玻璃柜门和镜面都折射光线,璀璨夺目。

“要不要开空调?”他微侧了身,征求闻清的意见。

“不觉得很热,开窗就行。”

任涛走过去开窗。他撩开薄纱窗帘,很用力地打开搭扣,把铝合金的窗页推向夜空。晚风立刻欢快地扑进来,瞬间卷拂起垂落的白纱,把任涛的肩背裹夹在其中,他不得不转着身体抖落开它们。

闻清很拘谨,她没有料到这个家里是如此的豪华,这和她脚上那双黑皮凉鞋、和她的一身黑底白碎花棉布衣裙极不相称。

“我想我们还是……”

任涛走过来,打断她的话:“你们大概吃过晚饭了?”

闻清说:“当然。已经七点多钟了。”

任涛笑笑,从开敞式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一个盒饭,随手就推进了旁边的微波炉中。“我的任务还没完成。这是昨天买回来的盒饭。我总是一下子买好几个。”

“顿顿都吃它?”林仲达显然很惊讶。

“不,有时候也下饭馆,炒两个菜喝啤酒。再说,公司里的应酬很多,吃饭吃怕了的日子也有。”

闻清不说话,心里却在以一个医生的目光审视他的生活,觉得这不好,起码太缺少规律。她想她在适当的时候会劝劝他作些调整。

微波炉叮地一声响,盒饭热了。任涛开炉把盒饭取出来,拿筷子略搅拌一下,就坐在一旁大口的吃。客厅里顿时弥漫出隔宿饭菜的那股熟透了的味。

三个人气氛尴尬地坐着,东拉西扯,都小心翼翼注意不把话题扯到李维华身上。任涛先说他这几天晚上都在家里看电视,昨天终于看到了小妹主持的节目。小妹太可爱了,他要是有一个这么活泼可爱的女儿,真不知道会把她宠成什么样。他又问小弟找到工作没有?林仲达回答没有。小弟学历低,只有初中毕业,又长那么大的个子,搁哪里都觉得不是个事。任涛把最后一口饭扒下肚,说:“我试试吧,或许有个地方很合适……”

说到这里,主客双方都觉得没什么可谈的了,再谈下去话题就会展开或者深人,在今天的场合显然很不合适。闻清率先起身要走。

走到门口,跨出房门之后,闻清才扭头问了任涛一声:“你们……一直没要个孩子?”

任涛摇摇头,肩膀耸拉着,显得垂头丧气。

“我记得她在我手里做过一次人流。那时候她当厂长,是全国劳模,照片上过报纸,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没错儿。”任涛说,“因为要读干部进修班,她就把孩子流了。之前还流过一次,是她刚当上厂长那会儿。”

“如果有什么问题……”

任涛打断闻清的话:“不,我已经彻底不抱希望。这个问题我不想再谈。”他双手交叉,做了个很决绝的手势。

任涛把他们送到楼下,在楼门口道了再见。

跨上自行车的时候,闻清庆幸地说:“好在他没追问我们去找李维华干什么,我真不想在他面前说那些窝囊事。”

林仲达笑了笑:“你以为他真不明白吗?谁会平白无故跑到市长家呢?他没问是他给我们面子。”

闻清就不说话了。两个人肩并肩默默骑了一会儿车,她忽然又冒出一句:“我觉得他不幸福。”

林仲达回答:“别人的家事,我们少管。”

回到家里,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都觉得这一趟很累。小妹值夜班还没有回家,小弟一个人蜷在沙发里看电视,长胳膊长腿把沙发比得很小,屏幕上的色彩红红绿绿映在他脸上,那副全神贯注的投入模样活像个大孩子。

林仲达拿了换洗衣服准备洗澡,电话铃响了。小弟伸手抓起话筒一听,马上朝林仲达递过去:“爸,找你的。”

原来又是任涛。他在电话里说:“有件事刚才忘了讲,我觉得你上班的单位太远,来回骑车坐车都不方便,环境也嫌喧闹,对你的身体不利。靠你家附近有个日军侵华大屠杀资料馆,总共才三五个职员,平常也就是跟资料打打交道,再清静不过。医生说你那种病需要清静。你愿意调过去吗?喂?”

林仲达一声不响听完任涛的话,慢慢说了句:“我得跟闻清商量。”

放下电话,闻清在旁边问:“是任涛打来的?”

林仲达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

闻清自己也觉得奇怪:“是啊,我怎么知道?我就觉得是他。怪了。”

林仲达笑笑:“我现在不但是病人,还是个孩子,一切由别人安排得妥妥当当。你愿意知道我的感觉吗?”

闻清扭过头说:“不,我只想你能活得长久,我们这个家能够维持得长久。”

林仲达叹一口气,抱着他的换洗衣服进卫生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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