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婚姻流程 黄蓓佳 9629 字 23天前

林栋怏怏地停住脚,心里想:他怎么能这么回答?飞机误点这么长时间,难道问都不能问一声吗?又想,中国的民航现状太糟糕了,每次到机场接人都有一个感觉:误点是正常的,不误点的情况反倒是偶然,会让人有那么点受宠若惊。

林栋昨天晚上才接到方静的电话,被告知她要坐飞机从重庆过来的消息。电话里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圆润悦耳,略显低沉,尾声里带着轻轻的鼻音,把一个成熟女性的万千风情都收敛在其中似的。当时林栋实在惊喜过望,一刹那几乎失去了应有的反应,双手死死抓住话筒,傻乎乎连问几句:“为什么?为什么?”倒像他心里不情愿见到她。方静大概挺不高兴,回答一句:“相爱的人见面非要有原因吗?”林栋愣一愣,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糊涂,想对刚才的话作一个紧急修正,还没想好词儿,那边已经咔地把话筒挂了。

林栋懊恼地想:他总是这样,关键时刻手忙脚乱,出不了彩。

因为激动,林栋昨夜几乎未眠。自从大学毕业方静分回了老家重庆,他们两个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有两次是林栋请年假到重庆看她;一次是方静到上海出差,打电话跟林栋约了时间,两个人利用停车时间在火车站月台上见了面;最动人的一次要算他们同时到北京参加一个法院系统的会议,好几次大会发言的时候他们偷偷溜出去,故宫长城玩了个痛快。好在参加会议的人多,又来自全国各地,少他们两个谁也不会注意。

也是在那次会议上,有一晚方静的同屋到北京亲戚家串门没有回来,林栋在方静屋里一直逗留到十二点钟,方静迷蒙着一双睡意浓浓的眼睛,拖着鼻音很重的尾腔说:“要不你就别走了?”

林栋一时间心跳如鼓,脸红似醉。他实在没想到方静会用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要把相爱四年中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座高山推倒。四年里他们有过无数次拥抱,无数次接吻,但是林栋始终没有跨越最后的界限。他从小在一个古典到完美的家庭中长大,父母的严肃生活为他做了最好的表率,他固执地相信爱情是崇高的,婚姻是神圣的,他不允许自己对未来的日子有一丝玷污和亵渎。

而此时方静偏偏说了这么一句要命的话。

林栋有点茫然地望着方静:“我想……你不会……是试探吧?”

方静偏过身子把盘在头顶的发辫拆散,她的一只胳膊高高抬起,袖子从肘弯处滑落下来,透过床头的壁灯,胳膊上金黄色的汗毛根根清晰可见。她把头低下来,从高抬的胳膊下面看他,明白无误地说:“不,我想要你留下。”

林栋呼地站起来,抬脚就走。方静跟着转过身:“你去哪儿?”

林栋回答:“去卫生间,冲澡。”

他关好卫生间的门,站进浴池里,拧开龙头,让热水哗哗地从头顶冲下来。他的每一个毛孔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仿佛从未有过这样的舒畅。他嗅到弥漫在四周的清新的水汽。水原来是有香味的,就像阳光和田野都有香味一样。他侧头想看玻璃镜中自己的身体,可是水汽已经把镜面弄得模糊一片,只能看到一个依稀晃动的肉色的影子。他解嘲地想:这是干吗呀?他干吗要激动成这个样子?

两分钟后,林栋打开卫生间的门。他发现方静脱得只剩下胸罩和**,双手抱胸,充满期待地站在门外。而这时的林栋已经把内衣外衣穿戴得一丝不苟,连皮带也扎得严严实实,只剩头发湿漉漉的暂时无法处理妥当。

“我的天!”当时方静只发出这一声近乎呻吟的叹息。

林栋避开脸,不去看方静的目光,低声说:“我不能……在这样严肃的会上……这不合适。”

他不等方静答话,匆匆地夺门就走了。他回到房间,发现同屋的庭长还没睡,正倚在床头看一场很没劲的球赛。他偶然朝电视屏幕上瞥一眼,正好看到庭长映在屏幕上的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那对眼珠盯住林栋的后脑勺探究不止。林栋索性回头对庭长笑笑,心里充满坦然。

这以后,有半年时间他没有见过方静。会议结束时她故意躲着不让他送,回重庆后就打电话来骂他,还写了很辛辣的信嘲讽他。林栋以柔克刚,一律回答三个字:我爱你。就像用一个热吻堵住方静的小嘴一样,让她舒服得只能哼哼却发不出声音。果然方静很快地忘记了那次尴尬,林栋生日时还寄来一包灯影牛肉干,把林栋辣得差点没把舌头割掉。这回又是她破天荒地主动来看林栋,一张机票钱是她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呢!

机场出口处的大门又一次打开了,拥出来一大群闹哄哄的人。林栋精神一振,赶快冲进去伸脖子张望。很快他就失望地退了出来,原来这是一个从东北起飞的航班,看旅客们身上不合时宜的厚重衣装就能知道来处。

紧跟着又听见飞机降落的轰鸣声,不一会儿出来的却是一个来自香港的旅游团队,男男女女衣着光鲜,互相间叽喳着鸟语般的广东话。有个二十来岁的导游小姐高举一面黄色小旗,不断跑前跑后招呼她的每一个团员。导游小姐也是广东人,皮肤晒得黝黑,一双眼睛却显出精力过人的模样,无论那些团员们如何拖拖沓沓纪律涣散,她始终不急不躁,很有耐心地低头倾听每一个人提出的问题。

林栋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把一支杂乱的队伍集合起来,带进了前来接站的旅游车里。他觉得这女孩子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她坚韧,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应该怎么做。而更多的女人是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位置到底在哪儿的。

电子显示屏上终于滚出一行字幕:

来自重庆的223航班因故延误,到达时间推迟到十九点二十五分。

林栋看着墙上的钟,现在是五点二十,离飞机到达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总是这样!“因故延误”,到底是什么“故”,不告诉你,让你一点脾气没有!

好的是终于有了个准确时间,不至于让一切茫无头绪。林栋干脆到售报亭里买了份《女界》杂志,借以打发时间。

林栋买到手的这份杂志有个特点:它的封面不登美女头像,却专门介绍一些卓有成就的女学者、女企业家、女干部、女军人、女劳模。在书报摊上如云的美女中,它就显出了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底气十足似的,让人不由得产生了探究这些封面人物日常生活的愿望。

这期的出镜人是本市女市长李维华。在林栋心目中,李维华这个名字的确不同凡响,不是她作为女人而身居高位,也不是传媒对她有什么特别青睐,事实上她在公众场合中算是一个比较低调的人。她的非凡之处在于她极善收拾残局。无论多么糟糕的一个烂摊子,只要由她出马,三下五除二,总能让人感觉到清清爽爽、耳目一新。就像家庭中精明的主妇,面对客人走了之后杯盘狼藉的残席,二话不说,袖子一挽,只听厨房里水声哗哗不断,眨眼工夫杯子洗了,碗碟归置了,桌子抹了,地扫干净了,还喷了空气清新剂,换了新台布,给孩子擦过了脸,给老人泡上了一杯香气四溢的茶。想想这样令人愉快的情景,简直觉得这位能干的主妇指挥一场战争都能游刃有余呢!

李维华就是这样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十多年来她先后担任过棉纺厂的厂长、电子仪器仪表厂的厂长、一家四星级大饭店的总经理、轻工局局长、机场建设工程总指挥……直到现在的副市长。她仿佛成了一个神奇的救火队员,哪里烈火熊熊黑烟弥漫,市里就决定把她派到哪里。派去的结果总还能颇尽人意。有人妒意地归结为这是性别特殊的缘故,女人的柔韧常常能够化解铁水钢水,男人面对这样的女人会无计可施,乖乖投降。

林栋细看封面上李维华的脸,虽然不笑,却也没有一丁点张牙舞爪的意思,短短的头发透着爽朗,眉眼细细长长,如果倒退回去二三十年,可以算得上是个清秀的女孩子。眉宇间有两道深深的刻纹,这该是她习惯于皱眉深思的缘故。有了这两道眉纹,李维华才是女市长,这是她多年来辛苦劳作的标志,否则她就会混迹于普通的家庭妇女中了。

翻开杂志,第一篇文章就是记者对李维华的一篇采访特写。其中一段说到了她的家庭生活,记者的嘴巴和笔头都很厉害,直言询问她是因为没有孩子才拼命工作,还是因为工作而不要孩子?

林栋刚看到这里,背后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惊得跳起来,回头看,不由得张口结舌。

“我的天!飞机不是要……”

方静耸耸肩:“本来说是延迟到五点多起飞,后来突然又提前了。管它呢,早点见面不好吗?”

林栋张了张手。因为见面带有一种戏剧性的突兀,林栋原先的一腔兴奋和激动反而消失了,他找不回恋人见面该有的感觉,相反对眼前的女孩子有了一丝陌生的距离,甚至偏过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他尽力寻找该说的话:“我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

方静扬起眉毛:“可你在关键时刻反而错过了。你钻进了一本莫名其妙的杂志当中。”

她半开玩笑地从林栋手里拿过杂志,想用封面上常见的美女头像调侃他一下,却不料看见的是一张端庄严肃的中年女人的脸。她眯眼笑起来:“看她还不如看我。我比她耐看多了。”说着,随手把杂志塞到了旁边的废物箱里。

林栋想制止,没有来得及。他有点惋惜地想:不知女市长是怎么回答记者的?她怎么会没有孩子?她会含糊其词应付这个问题呢,还是坦坦****直言不讳?

方静歪头盯住他:“你是不是对我不十分欢迎?”

林栋歉意地一笑:“怎么会呢?”他顺便揽过方静的肩,在胸前拥了一拥。就这么一下肌肤的接触,他感觉到方静肩背的柔软和瘦削,他的心轻轻一颤,刹那间找回了对方静的熟悉和思念。他把下巴抵在她耳边的发际上,几乎抑制不住体内的冲动,要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不放。他低声对她说:“我们走吧,我带你回去。”

方静挣脱他的手,仰起脸来:“我带了很多行李。”她指指旁边的行李车。

林栋朝行李车看了一眼,不免大吃一惊。车上大大小小的箱包摞了有四五个,甚至还有一捆用塑料纸包好的见棱见角的书。

“老天!你是准备……”

“我辞职了。”

“别开玩笑。”

“干嘛开玩笑?我真的是辞职了。”

林栋紧盯住方静那双睫毛很长的眼睛。他沮丧地想:我对她到底了解了多少?她这一辈子还会有多少令人吃惊的事情做出来?

方静用胳膊碰碰他的手:“生气了?”

“不。”林栋说,“我实在是没有准备,所以……”

“你放心,我来了以后不会吃你的闲饭。”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方静摊开手,很激动地叫了一句。

出站口很多人都扭过头,饶有兴致地往他们这里看。他们在猜测这对小夫妻为什么见面就要吵架,因为工作?因为钱?因为第三者?

林栋脸色发白地哀求方静:“轻点声好不好?有话我们回去再说。”

“如果连你也不能理解我的辞职,我看我也不必回你那间宿舍。”

“你不是还没有告诉我原因吗?”林栋后退了一步,依然拦在方静前面。

方静一声不响地看着林栋,忽然“噗”地一笑:“要是我说不出任何原因呢?”

“不,一定有,你不可能是一时冲动。”

方静垂下睫毛说:“我就是一时冲动。我生活的环境太闭塞,没有**,没有艺术,没有人炒股票、买债券、做期货,也没有人跳楼、割腕、为爱情痛不欲生……什么都没有!死水一潭。我很无聊,真的。我的状态很不好。我想我该换一种生活,见见世面。”她抬头望望林栋。“我也想你。我们恋爱四年,该结婚了。你不会愿意我们两地分居吧?”

她最后的这句话使林栋怦然心动,他忽然想到她的年龄,她已经二十四岁了,他自己也是,他们应该结婚成家。他喜欢先成家后立业,两个人手携手地在世界上奋斗,起码要比一个人孤独前行愉快得多。他刚才不该对她有那样的态度,恋人千里迢迢来投奔自己,他使她伤心了,失望了。

他笑一笑,表示自己的歉意,然后动手从行李车上取下大大小小的包,左一个右一个地背在身上,弄得一个人横向膨胀开许多。

方静追上来说:“你可以把行李车推到出租车那儿。”

“不用,我能行。”他很不灵便地转动脑袋回答方静。

他们坐车到了林栋在法院的宿舍。从法院堂皇大门的左侧小巷进去,走二十米方块水泥砖的路面,绕过一只蹲在路边探头探脑的猫,有一栋简易筒子楼,林栋领头朝楼里走。

楼梯的木板差不多已经腐烂,踩上去嘎吱嘎吱一个劲呻唤,像是抱怨自己实在不堪重负。扑面而来的气味十分混杂,有年深月久的老房子的霉烂味,有公用厕所虽尽力搞过卫生仍不能彻底消除的陈年恶臭,有水房里馊饭剩菜的腐酸。不知哪个敞开的房间里有哪位小姐在洗头发,飘出来一股“海飞丝”的清香。很快这香味就被“康师傅”方便面的浓烈鲜辣味冲散了。接着压倒一切的是蚊香点燃后“除虫菊”的刺鼻药味,淡青色的烟雾立刻在楼道里弥漫开来……

“真够呛。这可一点不像文明人住的地方。”方静在林栋身后发表评论。

林栋停下,费力地转过身,半开玩笑地对方静:“注意!你脚下踩的是一座危楼,有关部门已经下过拆迁通知的。”

“我的天!”

“可你放心,起码在明天黎明之前不会倒塌。”

“我看不能保证。我倒愿意它在半夜里倒了,把我们两个砸在一块儿。”

林栋心想:这玩笑开得有点儿不太吉利。他把肩上的大包往上托了托,转移话头:“可真够沉的。早知道该喊上小弟一块儿去接你。”

“小弟是谁?”

“我弟弟。他是我们家最了不起的重劳力,一手能托你两个包。”

方静笑起来:“你吹牛。”

林栋开了房门,先把方静让进去,又把脚下大大小小的行李拖进房间。他累得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喘息了半天才恢复元气。

“好好看看吧。”他伸手在房间里划个圈。“也许你要一辈子在这里安家过日子。”

方静很自信地摇头:“这不可能。”

“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

“百分之一都没有!”她坚定不移,“我是投奔好日子来的,我喜欢舒适奢华的生活,喜欢每天都有不一样的惊喜!”

“看过美国作家菲次杰拉德的小说吗?”林栋双手抱胸,舒舒服服伸长了两腿。“《了不起的盖次比》,看过吗?那里面就描写了你想象的生活。可惜这里不是美国,更不是在醉生梦死的二十年代。”

方静走过去,在林栋腿边蹲下,胳膊架在林栋的膝盖上,仰了头看他。她这时候的眼睛闪闪发亮,眼神里有一种娇媚,又有一种任性,还带着些激动人心的渴盼。她脸上的全部皮肤和器官都因为这种渴盼而熠熠生辉,变得非常漂亮和动人。当初林栋爱上她的时候,就是被她脸上这种瞬间迸发的光彩而迷醉的。这样的女人是某一类充满**的生物,一旦**爆发,她们会变得魅力四射,不可抗拒。

“林栋你听着,别自怨自艾,别降低自己来适应环境。你承认不承认我们是人类的智者?我们生来就该过好日子,绝对应该!我们还这么年轻……”

她用她特有的充满磁性的声音低低说着,尾音依旧时不时被鼻腔吃进去,有点像女孩子睡梦中的呢喃。在男人们听来,这声音可以是一种暗示,令人想人非非,心旷神怡。

门被推开了窄窄的一条缝,一个瘦长的脑袋从缝中挤进来。是林栋的同事和好朋友苏人。他只瞥一眼,立刻又缩回脑袋,把门带上,在外面道歉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林栋站起身,过去开大了门。“干吗鬼鬼祟祟?我们又不是在拥抱接吻。”

苏人有点尴尬地站在门外:“我只是来关心关心。我想今晚你们也许需要一张大点的床……”

林栋还没有来得及答话,方静已经抢先说:“不,谢谢,林栋晚上不住在这里。”

苏人朝林栋耸耸鼻子:“看来是我想歪了。”

林栋重新关上门之后,转身对方静抱怨:“你是为上次的事报复我。”

方静摇头:“我还没那么小心眼儿。”又说:“难道你愿意把这里当作我们的新房?”

“那我晚上该睡哪儿?”林栋摊摊手。

“你可以回家。回你父母家。”

林栋苦笑。父母家只有两房一厅,小妹小的时候,一直在父母房中搭床,他和小弟合睡另一个房间。后来小妹大了,他出去上大学,小弟进了市篮球队,房间就让给了小妹。再以后小弟退役回家,只能每晚在客厅里将就。

“家里没我的地盘。不过我可以睡到办公室去,四张办公桌拼起来,打两个滚绰绰有余。”

方静再一次向林栋表示了歉意。她喃喃着请他原谅,希望他能理解她想堂堂皇皇当一次新娘的愿望。她说一件事情的开头很重要,开头如果毫无光彩,底下的内容便平庸不堪。“你不会满足我们一辈子过平庸生活吧?”

林栋就说他当然是不愿意,再说他也没有真的想跟她睡一个房间,在这栋四面都是眼睛和耳朵的筒子楼里,如果他们晚上闹出点动静,那是真需要勇气的,跟在光天化日之下干事也差不太多了。

他们就面对面地笑,笑出点诡秘,笑出点无奈,又笑出点苦涩。

这天晚上林栋果然睡到了办公室去。

把四张办公桌上的杂物移开,再把桌子挪成缝缝相对的一张“大床”,着实让他费了老鼻子劲。他不由地发愁:要是天天晚上这么折腾一番,早上再折腾回去,可是够麻烦的。

因为是夏天,不用铺的盖的,拿了几本杂志做枕头,他一抬屁股坐到桌上,放倒身子就睡。睡下之后才觉得挺好,起码比宿舍里的那张小床要来得宽大,摊手摊脚可以全无顾忌。可是灯一熄发现不妙了,忘了带蚊香,黑暗里蚊子开始蠢蠢欲动,先只咬他的胳膊腿,后来就嗡嗡叫着围着他的鼻子耳朵转,也不知道脸上的皮肤是不是比别处更薄,下口叮咬更加方便。他用手掌拍打,又找了张报纸当扇子挥舞,根本没用,蚊子越来越多,简直就是肆无忌惮。

他气坏了,爬起身来,光脚下地,“啪嗒”一声拉亮电灯。蚊子的叫声立刻消失。他气呼呼地亮着灯躺下,心想你们怕光,我不怕光,咱们到底谁斗得过谁?才想完,没等他在心里笑出来,耳朵上蓦地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扎,下意识地抬手去拍,什么也没拍着,被扎处已经奇痒难熬。原来蚊子改变了策略,不出声音地实行“偷袭”。林栋又败了一次。

这一来他真是忍无可忍了,再次爬起来,在房间四处寻找可用来战斗的“武器”。他想到了空调。按单位总务部门规定,气温不达到三十度是不可以随便开空调的。可现在是半夜,没人能管。林栋找到遥控器,恶狠狠地把空调打开,嘀嘀嘀一口气按到了二十度。二十度如果还煞不住蚊子的嚣张气焰,算它们狠,他认了!

空调挺好,关键时刻挺能指靠得住。嗡嗡嗡一阵忙碌之后,房间里温度陡降,凉气飕飕。林栋关了灯躺上桌子静等,确信这回是把可恶的小东西们治住了。

可是跟着又来了新的问题:气温太低,满身的皮肤冻出了鸡皮疙瘩,哆哆嗦嗦连打几个喷嚏,鼻子很快有了被塞的感觉。林栋心想不好,第三次起身,寻找可以往身上盖的东西。找到平时遮盖电脑的一块桌布,又找到两面团在橱中的锦旗,也不管脏不脏,胡乱裹紧在身上,这才迷迷糊糊睡着。

一睡竟睡过了头,等他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醒来时,庭长已经满脸惊愕地站在他面前了。

“林栋你搞什么鬼?”庭长指着他身上花花绿绿的绸布。“要死!还把空调开了,等着总务科扣我们经济庭的奖金啊?”

林栋连声说对不起,一边爬起来归置屋里的东西,一边说了女朋友在宿舍借住的事。

庭长就似笑非笑:“好你个小林,有点柳下惠的精神,像个执法人员的样子嘛!”

林栋说:“还是求庭长发发慈悲,早点给我分套房子吧。”

“打住!这事可别求我,求了也是白求。我有这个权力吗?我要有,也不会跟着老婆在丈人家挤了。”

这话说得很客观,庭长自己确实是个够倒霉的人。庭长从部队转业到法院来的时候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当时恰逢“文革”后期出身走红的年头,一个大学法律教授的女儿人托人地找上了他,寻死觅活非要嫁他不可。问题在于这位教授女儿的身体和灵魂是脱节的,身体归属了庭长,一颗心却始终高高在上,不肯屈就。为此她有很多年都不肯给他生孩子。四十岁之后她人老珠黄,大概觉得人生就这么回事了,颇有点对庭长死心塌地的意思,并且奋不顾身孕育了他们的第一颗爱情种子。也不知是两个人天生血性相克呢,还是四十岁生头胎年龄太大的缘故,总之那孩子是个弱智,吃喝拉撒一步也离不开人照应。庭长住在岳父家,岳母成天怨气冲天,妻子更是整日泪水涟涟,脆弱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庭长找院长要房子,院长回答他说:“你岳父不就一个女儿吗?你儿子不是需要人照应吗?一家人彼此依靠不是更好?要真是分开来住,你怕是连出差几天都脱不了身,你还怎么工作?”庭长哑口无言,想想也真是这么回事,从此要房子的话再提不出口。

林栋心里挂念方静,拎起两个热水瓶,假说去打开水,溜出办公室准备回宿舍一趟。在楼梯口碰到苏人,对方已经穿戴好了灰色制服,大盖帽抓在手里,准备出庭执行公务的模样。林栋刚想问苏人今天审什么案子,不提防苏人往他肩膀上砸了一拳,差点把林栋拎着的两只热水瓶砸脱手。

“哈!昨晚害我一夜没睡!”苏人的头发乱蓬蓬竖在瘦长的脑袋上,状如鬼怪。

“出事啦?”林栋吃惊地看着他。

“我是指望出事的,在你房间隔壁竖了一夜耳朵!谁知你小子溜到办公室睡大觉了。喂,是不是有问题呀?”他神秘兮兮地用下巴朝林栋身体某一处点了点。

林栋两手不空,索性就踢他一脚:“当心我揍你!”

苏人笑起来:“咱们俩谁跟谁?你还当真?”又说:“马路对面有一家的小笼包子最好,你一定得买。”说完就走了,上庭去。

这苏人又是一个怪物。据他自己对林栋说,小时候他家住在肉铺隔壁,天天看肉铺老板娘拿斧头砍肉。那老板娘是个典型的“杨贵妃”似的美人,脸脖子白嫩嫩的,嘴巴肥嘟嘟的,眼里水汪汪的,尤其那双手,手背上五个娇俏的梅花坑,个个深得能放下一粒黄豆。那样白嫩逗人的手抓着一把油腻腻的砍肉斧,手起斧落间五个梅花坑晃出五道迷人的风景,少年时代的苏人对这一情景的记忆简直刻骨铭心。等苏人长大成熟,进人婚配年龄之后,那梅花坑就成了凝固在他心中的某种情结,怎么挖也挖不去。每次跟别人介绍来的女友见面,他总是忍不住要去拉人家的手,看那手背上有没有什么特殊风景。结果不是女孩子被他吓得落荒而逃,便是他自己失望而归。久而久之全法院的同事都知道了苏人这一怪,谁都懒得再给他牵线搭桥了。如今的女孩子谁不拼命把自己往“瘦骨佳人”上折磨,哪里还会有手背上胖出“梅花坑”来的呢?所以苏人至今单身。所以他对单身宿舍里的男女之事格外关注。

林栋倒是一点儿不担心苏人会对方静有什么心思。方静瘦,五根手指伸出来尤其尖细,皮肤下根根青筋隐约可见,离苏人的标准差得太远。他只是害怕苏人再这么古怪下去会导致变态。他们是好朋友,他得尽量帮他。看来以后有必要多留心姑娘们的手背。

林栋照苏人的指点,到马路对面去买了小笼包子,用塑料袋拎着,往宿舍走。

推开门他却吓了一跳,方静早已经起来了,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找到了他订的报纸,一张张摊得满桌子满床满地,走进门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你没搞错吧?”林栋说,“我没说要在房间里开报社呀?”

方静头也不抬:“别捣乱,人家在找工作呢。”

“纸上谈兵?”

“可不是吗?我总得从招聘广告看起。”

“这不容易。”

“太容易的事就不必找我了。你说我生这么聪明的脑袋是干吗的?”

林栋叹口气:“我真是帮不了你。我父母都是普通小民,没有门路可走。”

“你怎么啦?”方静抬起头,“除了借你的房间住,我没有要求过任何东西呀!”

林栋默默站了几秒钟时间,他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觉得怪对不起方静。他帮不了她的任何忙,作为男人,这是自尊心不能容许的,虽然方静压根也没有指望过他。林栋轻轻叹口气,放下塑料袋里热呼呼的小笼包子:“先吃早点,吃饱了才有劲出去跑。”

“你不吃?”

“我要上班去了。办公室的同事还等我的开水喝呢。”他举了举手里的水瓶。

林栋打好开水回到办公室,发现庭长变得愁眉苦脸,牙疼一样不住地撮着嘴角,背了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知道吗?最近我们有几个案子没处理好,市长给院长来了电话,批评了。”

“哪个市长?”林栋一头雾水。

“李维华呗,她刚分工抓政法口。”

“案子是指哪几个?”

庭长有些烦躁地:“嗨,还不是证券市场捣弄股票的那些事。算违法还是算违规,说实在我搞不清楚。股票这玩意儿是新事物,我们国家还没来得及立出法规,他妈的有人就喜欢钻空子!”

“这也不能全怪我们,既然有空子,人家干吗不钻?”

“所以呀,必须学习!必须把不懂的事情尽快弄懂!”庭长停下来,转身看着林栋。“你去,到财务科领一万块钱现金,再到证券公司开个私人户头,然后就下单,买股票!给我尝一口梨子的滋味。”

“我?是说我吗?”林栋指指自己的鼻子。

“可不是说你?我们庭里数你最年轻,容易接受新事物。去领钱吧,院长已经同意了。”

林栋云里雾里的,也不知道这事是好是坏。反正他习惯了执行命令,领导叫干,那就乖乖去干。

在财务科领钱的时候,会计老王把一沓子钞票数了三遍,交到他手上时又叮嘱说:“晓得是什么钱吗?工会上的福利款噢!小心别糊里糊涂砸进去不听见个响。顶好能赚上个三五千块,让大家伙儿开心开心。”

林栋顿时觉得手里这钱是个麻烦。他想他刚才怎么没推了这事呢?推给苏人就好了,让那家伙去尝尝滋味。说不定,证券市场上还能碰上个把手背有梅花坑的姑娘,也替法院解决个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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