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茵正站在窗前发呆。这一声杯子落地的声音,使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来,看到杜辛这么一副要吃人的相,她怔住了。
杜辛站在办公桌前“呼呼”地喘着粗气。
“小杜,怎么啦?”林茵轻轻地问。
“你们女人,最坏了!”杜辛头也没有偏一下,愤愤地说。
“你……”
林茵的双腿都发抖了!这句话,太刺她的心了。多少个伤她心的镜头,出现在她的面前,刚刚和岳峰离婚的时候,她听过这样的话;刚刚和路云结婚的时候,她也听到过这样的话。燕燕结婚时,她送去的二百元钱被丢回到屋子里了。她双手捧着这一叠带着樟木箱气味的人民币,耳边,又响起了这样的话。路上,遇上跳跳,孩子不亲她,低着头从她的身边跑过去的时候,她又听到了这样的话。人世间为什么要有女人和男人呢?有了女人和男人,就出现了无穷无尽的烦恼。
现在,这个杜辛,也骂自己这样的话了。他,过去是捧自己的场的呵!人,都在变,路云,那些岁月里,对自己多么的亲蜜?现在,一面是人,一面是鬼!搂着自己的时候,喊得那么的甜。搂着别人的时候,把自己骂成了臭狗屎。这些日子来,她明显地感觉到:路云处处在防备自己。这不光是为了电话室的那个“老姑娘”,还有别的原因。他离她远了,暗暗地防备她了。他和杜辛这些人说话,总是背着她。
“看来,那个可怜的缝纫女人的命运,在等待着自己。做了冤鬼的缝纫女人,你现在在哪里?我林茵对你不住呵!我们,为什么要撞到这个男人的怀里呢?现在,一个老姑娘,又着迷于他。她,将走着你、走着我走过的这条路呵!”
林茵在心里向路云的前一届女人忏悔,也为这个撞进路云怀里的“老姑娘”担忧。他,是男人吗?不!是一只豺狼!
这个时候,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情**在林茵的心间。她格外地思念自己和岳峰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了。他没有路云这样甜蜜的嘴巴,他没有路云这样多的温情。然而,他,他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女人放得心、可以信赖的男人!唉唉!当初,自己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心窍呢?自己被什么东西拦住了眼睛呢?……她不愿意往深处想了,越往深处想,心里越痛!
你不愿去想的事,偏偏要往你的脑子里涌。她眨巴着眼睛,忘却岳峰的形象。伍惠芬的笑脸,又闪动在她的面前了。人,大概都有一点嫉妒心吧?心胸窄狭的女人,恐怕会要更多一点嫉妒心。按理,她已经是路云的老婆了,和岳峰没有什么关系了。他爱谁,他娶谁,不与她相干了。然而,一见到伍惠芬来医院照料跳跳,一听到岳峰找上了伍惠芬,她心里总是格吱格吱乱跳。应该说,一半,是欣慰,是高兴,岳峰应该有一个女人了,伍惠芬还是一个不错的女人。现在,他们靠近了,好!另一半呢,是什么?她答不上了。她越问自己越慌乱了。
窗外,变天了,太阳隐去了,天上浓云越聚越厚。有语道:“阴了霜天,冻死狗。”林茵站在窗前,脚都冻麻木了,她也不愿坐到藕煤炉火边来,久久地呆立在窗前。
杜辛仍在桌前生气。钟放花的这个“批示”,太丢他的脸了!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他想起了春天的那次“播放敌台”的政治事故。当时,他想把钟放花弄到手里,所以没有在这里做文章了。尽管钟放花不愿意嫁祸于向群,违背了他的意志。但是,从当时的情况看,他把她拉过来,还是有把握的。所以,不了了之了。现在,他决心把文章做足!光向群落下个疤脸,还不解恨,我叫钟放花看一出好戏。他扬起拳头,又往桌上一擂,愤愤地说:“妈的!老子给你点厉害看看!”
“你要给我什么厉害看看呀?”
林茵实在忍耐不了了,转过身来,不慌不忙地问杜辛。
“你……”
“我什么事得罪了你?”
“没、没呀!”杜辛连忙表白。
“那,你为什么骂我呀?”
“骂你?”
“你刚才不是大骂女人坏吗?”
“不,不不,不是骂你。”杜辛慌乱地连忙解释。
“那,骂谁?”林茵追问。
“一个臭广播员!”
“唔。”
林茵没有作声了。心里,却掀起大波大浪。她问自己,为什么别人一骂女人,自己就认帐呢?难道自己承认自己就是坏女人吗?她又转过身去了,呆立在窗前。
这时,路云也伫立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前。他不时地望着这阴沉沉的天空。一支郴州烟,叼在嘴上。缕缕烟雾,把他那张堂堂正正的漂亮的面孔弄模糊了。
桌上,铺着一张新到的《人民日报》。在头版头条的醒目位置上,报道着清华大学教育革命大辩论的情况。刚才,路云把这篇文章一连读了三遍。字里行间,他嗅到了一股硝烟味。他又把汤司令前天寄给他的信,和文章对照着读了一遍。他坐不住了。他感觉到,这是中央首长借清华大学射出的一发信号弹呵!全国范围内的大反攻,就要来了。
又是一缕烟雾,从路云口里吐出来。他舒心极了!手心儿痒痒的,恨不得岳峰今天就下台!这时,窗外的广播喇叭,又响了。钟放花兴奋地说着:“特大喜讯!特大喜讯!”路云烦恼地往桌子上拍了一巴掌,狠狠地说:“妈的!一个月后,叫你‘特大喜讯’!”
形势,就象一部电影更换镜头一样,变化得如此之猛。风,又朝自己刮了。他深深地感到,许多事情要动手做了。现在,硃山井,已经闯过了七道老窿,再过两道,就全部闯过了老窿区。不能叫他们这么便宜!一个洋洋得意的幻觉,送到了他的面前,就在第九道老窿将要闯过去的时候,“轰”一声巨响,井巷垮塌了,关住了罗先敏,关住了谢一炮。可惜呀,可惜,没有关住岳峰。为什么不把他也关住呀?他正要惋惜地叹息的时候,眼前这一个幻觉消失了。
“别胡想了!”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赶快把该做的事做好吧,好迎接这大好形势的到来!”他首先想到,要把汪然弄回来,这是一个用得着的人物。他怕事,又不想丢权,牢牢地牵住他这个鼻子,用他来为自己办事。现在,岳峰各方面的材料都整得差不多了。汤司令不满意的是,还少一份顶要紧的材料。要是汪然能写上这一份材料,那就太美了!汪然,是抗日战争时候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又是岳峰的老战友。汪然写的材料,比谁的都有说服力呵!然而,路云进一步想:汪然会不会这样干呢?哼!有把柄捏在手里,到时候,不愁他不干!不干,就把他打成阶级异己分子!这个胆小鬼,哪边的风大,就会倒向哪边。对!应该把汪然立即弄回来。想到这里,他离开窗边,两手反剪在背后,扬起头,在房间里踱起步来。
脚步声在房间里震响着,烟雾跟着他的身子飘。大概,他在心里琢磨下一步的事了。怎么才能把汪然弄回来?胡波,是一个挺有心计的女人呵!在房间里绕了两个圈圈之后,他那锁到了一块的淡淡的眉毛,倏地跳动了一下,立即舒展开来。这时,他“呼”地推开门,朝外大步走去了。
穿过了办公楼前的水泥球坪,下了几级石级,拐了一个弯,来到了家属宿舍区的一栋房子前面。
“胡医生!”
路云远远地看到,胡波提着一只藤篮,从屋里走了出来。
“哟,是路书记呵!”胡波满脸带笑,黑溜溜的大眼闪着热情的光。望着朝她匆匆走来的路云。“找我?”
“是呀!”
“你哪里不舒服?还是林主任……”
“哈哈……”路云感情复杂地笑了。“我这回的病,你治不好呵!”
“那转院嘛。”
“就是,请你办办手续。”路云说得很认真。
“你真的有什么疑难病?”胡波信以为真了。
“进屋和你扯扯吧。”
“好,好。”
胡波反身把门开开,和路云一道进了屋。路云在藤椅坐下之后,胡波给他递过来了一杯香气扑鼻的热茶。
“你究竟是什么病啊!”
“嗨嗨……”
“你呀,想开溜呀?”胡波狡黠地笑了。
“我可没那个装病的本事呀!”路云也笑了。停停,他问:“汪主任的病怎么样了?”
“他呀!”胡波的嘴一噘,“那个送死病,一月两月能好?”
“三个多月了吧?”
“嗯,三个月零十天了。”
“记得真准!天天在算吧?”路云的脸上爬上了一片使女人着迷的笑容。
“看你!”胡波瞪了路云一眼。
“想汪主任了吗?”路云进一步取笑。
“你这死书记!”胡波佯装生气地骂道,“我们又不是才新婚三朝。”
“老夫妻感情更深呵!”
“别胡扯了,你到底有什么事吗?我……”说着,胡波又把那只藤篮提上手了。
“你要到哪里去?”
“听说红枫岭工区今天有人去疗养院,我给老汪带点东西去。”
“哈哈……”路云笑了,“我说嘛,你想汪主任了。”
“随你怎么讲吧,你说想,就想。”胡波放泼辣了。
“我看,这东西你不要托别人带了,你亲自送去吧!”路云喝了一口茶,说。
“别开玩笑了。”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呀!”路云的脸色严肃起来,话音也放低了:“现在,矿里是一种什么形势?你是聪明人,心里自然清楚。党委内部的底子,你也摸得着。硃山矿井动工以来,胜利消息一个一个地传来,我们光等着看?不行呵!应该马上转弯,热情支持!汪主任是这个工程的指挥长,如果身体支持得住,现在应该回来了。不然,到时候有人从这里咬上汪主任一口,你胡医生的医术再高明,也治不好这个‘伤’呵!”
胡波的心震动了,老头子的病,她心里有数,路云心里也有数。不能在这个问题上再摔跤,把手里的权力越丢越少。昨天,岳峰去省里开会,专门到医院找她,说他散会以后,将去看看老汪,问她捎不捎东西,捎不捎信。老岳去看他,真是出于关心,还是……唉,现在,人都在变。尽管,他俩是战火中闯过来的老战友。但是,这场“**”,把他们冲得各奔一方,老汪,进了新生的红色政权;岳峰,却住进了“牛棚”。老汪“亮相”的时候,把一些事往岳峰身上推了推,这实在是不得已呵!然而,岳峰的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呢?会是怎么想的呢?现在,可千万不能留辫子给他抓呀!她感到,路云的话有道理,这一着棋下得对,对形势分析得透彻。应该把老汪弄回来。
“什么时候走?”胡波立起身子,用手拢了拢头发,朝正在喝着热茶的路云问道。
“明天一早。”路云放下茶杯说,“有个小车去地委取材料,顺便送你一下。打转身的时候,再要车子拐进去一下。要是汪主任能马上回来,就随车一起回来吧。”
“行。”说着,胡波走进里屋,收拾东西去了。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舒适的病房。
冬日的阳光,带着温暖,照在窗外翠竹丛上。微风,轻轻地摇动着翠竹,发出“唦唦”的响声。室内,靠左墙摆放着三张病床,靠右侧,放着一张小巧雅致的方桌。四把沙发,围桌而放。桌面上,压着一块和桌面一样大小的厚玻璃。玻璃板下,嵌着一张塑料的象棋棋盘。此刻,汪然和他的同室病友——一个大胖子,穿着疗养院发的白色外衣,坐在沙发上。一胖一瘦两只手,正在玻璃桌面上移动着棋子。
“将!”胖子架起了隔山炮。
“哈哈……放什么虚炮?你想声东击西呀!”汪然顺手一抓,横过来一只马。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高个子女护士,闪身进来了。
“汪主任,你看谁来了?”
汪然背门坐着,听到女护士的话后,连忙转过身来。对面的大胖子,也抬起了头。门口,胡波含着微笑立在那里。她上着毛的确良外衣,下穿毛哔叽裤,脖子上,围着白色的尼龙围巾。体态丰满,打扮得体,样子颇有几分动人。胖子明白了,知道“战斗”不能再进行下去,而且目下的棋局也对自己不利,连忙借着机会脱身,打着“哈哈”站起身来。
汪然见三个多月未见面的老婆,打扮得这样漂亮地来到了自己面前,当然也无心再把棋动下去了。但是,为了不给对方留下笑他的话柄,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打对方一耙,“怎么?输了就想跑?认不认输?”
“输?谁输?杀了个五打四胜,你还不知羞耻地叫嚷我输?”
胡波提着一个网袋,迈着碎步进来了。
胖子打着“哈哈”让坐:“胡医生,坐,坐。”
胡波礼貌地朝胖子点了点头。
“胡医生,瘦汪可想你罗!他夜夜说梦话,波、波地喊,我开始还不知是咋回事,后来才知道汪夫人叫胡波。哈哈……”胖子说着一口流利的北方话。
胡波站在胖子面前,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瘦汪,老婆子来了,放你几个小时假,等会咱们再杀!杀你个五比〇!”
“海口真大!吹牛皮不要钱。”汪然反击道。
“这哪是病房,这是棋场嘛!”胡波在一张病**坐下来,插嘴了。
“你看!老婆子开始刮起胡子来了吧?回去,晚上非叫你跪床脚不可!”胖子笑哈哈地说。
胡波紧咬着嘴唇,把满肚子的笑声关在喉咙里。
“好吧,老俩口三个多月未见面了,咱要自觉一点。”胖子起身往外面走去。“俩口子亲亲密密地谈谈吧。”
“胖子,别走呀!老家伙了,还什么亲密疏密的!”
“对,你坐呀!”胡波连忙从网袋里掏出两个鲜红的大蜜桔,朝胖子抛过去。
“哎哟,慰劳老头子来了!”胖子赶忙伸手接住从空中飞过来的桔子。“还说不亲密哩!这不带来了蜜桔?蜜桔蜜桔,就是蜜嘛,甜嘛,亲嘛,哈哈……”
胖子简直象一尊笑罗汉!扭动着身子,飞快地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了汪然俩口子。三个多月没见面,现在猛然一下坐到一起,谁都觉得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一时间,谁也不知从哪里说起好。房间里清静得很,对方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手上的表,秒针在嘀达地跑着。胡波看了汪然一眼,顺手从网袋里掏出一个桔子,剥掉皮,向丈夫递过去。虽然,胡波没有说话,但汪然接过桔子的时候,觉得有一股热气传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汪然把桔子掰成两半,递回一半给胡波。
“这有。”胡波轻轻地说,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望着丈夫。手,又在剥着一个桔子。
汪然把桔子一瓣一瓣地往嘴里送去。
“甜吗?”
“甜,甜!”
“桔子是甜。”胡波的话音低落下来,“可是,一个家分成几处,你在这里住着,我们在矿上住着——不甜呵!”
妻子的话,深深地触动了丈夫的心。汪然叹息一声,难言地摇摇头:“有什么办法。矿党委是这么个情况,一、二把手对着斗,我这个三把手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呀!这两个人,都不好得罪呵!别看这个路云,过去不过是我们的一个秘书,现在,他抓住了通天的线呵!老岳的脾气,你也了解。唉!还是住在这里避一避吧!”
胡波过去是同意他这样做的,而且是她极力为之创造条件的。现在,她,感情复杂呵!这时,她没有说话,把剥掉皮的一个桔子,朝汪然递去。
“你自己吃吧。”汪然不接。
“家里有,我们常吃。上回给你带来的二十斤,你多久才吃完?”说着,胡波把桔子掰了一半,塞到汪然的嘴边。
汪然张嘴把半个桔子接住了。
“怕吃了十来天。”
“没烂?”
“没。”
说话间,胡波无意地翻翻汪然的枕头。看见枕头下,有好几个金鹿峰煤矿字样的信封。她明白,这不是自己写的那些信封。这,是谁来的?她不禁问丈夫。
“两个都在拉我呵!岳峰来过四封信,要我好好养病,同时要抓紧学习,并给我寄来了一些学习参考资料,全是中央那个新出来工作的人的讲话稿。路云也来过两封信,含沙射影地数落了岳峰一通。”
“路云在信中没说要你回矿?”
“没提。”汪然嚼着桔子说:“现在,矿上的形势怎么样呵?”
“红火得很!硃山矿井会战搞得可有名堂了!向技术员的什么试验也搞成功了。这些日子里,广播里天天叫,会战前线传捷报。听说,老窿区很快就要闯过去了,矿井估计能提前三个月投产。我看你,该回去了。”
“回去?”
“是呵!你还是这场会战的指挥长呵!会战一胜利……”
“什么?”汪然坐不住了,站了起来,“你是说……”
“真傻!”胡波佯装生气地盯了丈夫一眼。
“叫我回去摘桃子?”汪然耸了耸鼻梁上的黑眼镜。
“怎么这样说?”
“不管怎么说,反正是这个意思!”
“你呀……”
汪然没说话,反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
“你如果不回去,会战一胜利,又是人家总结报告中的对立面人物!”
“我已经担任了这个不光彩的角色。”
汪然很沉痛,很作难。住院的这些日子来,岳峰几次向他来信,介绍矿里的情况,征求他对一些问题的意见。更多的是,他以老战友的忠诚之心,诚恳地希望他加强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学习,结合自己的实际,钻透一些问题,解决一些问题,刻苦地改造世界观。一个老同志,在革命的征途上,不能歇脚,更不能误入歧途,要在共产主义的征途上永远冲锋。每每,他读着这些信,心里热浪翻滚。他想回去和岳峰并肩战斗。但就在这时,另一个影子又冲到他的脑际,这就是路云。在“**”的风雨生活中,胡涂一时的自己呵,为什么要扮演那么一个不光彩的角色呢?他气恼,他悔恨,他……
现在,妻子的笑脸在汪然的眼前闪动。他似乎一下明白了一点什么。明白了一点什么呢?他一时又说不清楚。应该说,胡波,十分体贴自己,是一个称心如意的好妻子。然而,他也隐隐地感觉到,就是这个待自己十分亲热,感情深厚的好妻子,在许多关键时刻,却推着自己往不光彩的道路上走。
矛盾重重,悔恨万千。汪然在窗前站定,眯细的眼睛,透过眼镜镜片、窗户玻璃,望着窗外随风摇动的翠竹,陷入了更深一层的苦恼中。
“老汪,你到底回不回去呢?”什么时候,胡波也站到窗前来了。
是的,到底回不回去呢?胡波的话,一下把汪然的思绪,牵回到这个现实的问题上来了。这些年,他常常想:现实生活中,最珍贵的是什么呢?共产主义信仰?太遥远了。道德和人格?太虚无了!那么,什么东西最实在?权!这是无价之宝。潘大礼常常深夜送刚捞上来的鲜鱼,送这样那样的内销物品。为什么?是自己的脸皮漂亮?是自己的人格高尚?是自己坚信共产主义?不是,都不是!是自己当着这个矿革委会的副主任!自己离开矿山跑到医院来,目的就是想保住这个副主任!那么,现在胡波来鼓动他回去,不也是为了使自己这个副主任的宝座坐得更稳吧!不要去想那遥远的、虚无的共产主义大目标了,还是现实一点吧。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为了吃好、穿好、玩好……岳峰这样的人,实在叫人太不好理解了!
汪然伫立在窗前,这样颠三倒四地、前后矛盾地、十分痛苦地思索着。到底回去不回去呢?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你应该回去了。”胡波的眼睛里,放出一束热情的光,望着自己的丈夫。“路云都见风转舵了,卖力地支持大会战呢!”
“他?”汪然突然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妻子。
“当然是他!”胡波微微偏着头,朝丈夫笑着。
“不会吧!”汪然思索地说:“从近两天的报纸看,风向好象在变呵!”
汪然吸燃了一支烟,烟团在他的脸前飘动。
“快拿主意吧!小车去地委取材料,等会还会拐到这里来。要是出院,我就马上给你去办手续,好随车回去。”
“唉!”
汪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到床前,一斜身,倒到了**。柔软的钢丝床,重重地弹了两下。
“老汪住在这房里吗?”
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宏亮、熟悉。呵!是老岳来了。汪然从**坐起来了。他刚下床,门开了,探进一张古铜色的脸膛来。
“老岳,你……”汪然连忙迎了上去。
“岳书记。”胡波也起身走去,笑吟吟地站在汪然身后。
“喏,胡医生也来了。”
岳峰容光焕发,头发理了,胡子刮了,往日那爬满脸的硬扎扎的胡子,现在,全部隐蔽到皮肉里了,把脸皮儿鼓弄得铁青铁青的。剑眉下的大眼,特别有神。
“胡医生,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刚到。”
这时,胡波热情地端过来了一杯茶,放到了小巧雅致的桌子上:“岳书记,请喝茶。”
“好,好。”
岳峰在桌前的沙发上坐下。这时,夕阳西下,一缕金辉,斜射进窗,照在病房雪白的床单、铺盖上。汪然在岳峰对面坐下了,脸上浮着复杂的表情。
“老汪,身体怎么样?”
“慢性病,见效就是慢呀!唉!”
“我一直抽不出时间来看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记得打柏树峰那一仗,我负了伤,住进了野战医院。你步行四十多里路,带着全连战士凑起来的慰劳品来医院看我。我躺在做病房的窑洞里的木板上,握着你的手,心里那滋味,现在想来都是热辣辣的。你走的时候,你含着热泪,我也含着热泪,两个人紧紧握着手,你怎么说来着?”
“我那时候说的话?”
“对!你那时怎么说?”
“几十年的事了,谁还记得?”
“我可忘不了它呵!”
“岳书记,吃个桔子吧。”
胡波把两个剥了皮的蜜桔,向岳峰和汪然递来。
“留给老汪吃吧。”
“吃吧,吃吧,还有。”
岳峰没接,汪然从胡波手里接过来,强塞在岳峰手里。岳峰不好再推脱,接过来,剥了一瓣放到嘴里。
一瓣桔子下肚,岳峰又开口了:“你握着我的手说:‘好好养伤吧,连里的事,有我顶着。担子重点,无非是多磨掉几层肩膀皮,多掉几斤肉。革命嘛,就得有那么一股拼命的劲儿!’你是这么说的吧?”
汪然眯细着眼睛,认真地回忆着。渐渐,笑了。
“记起来了?”岳峰坐在汪然对面,笑眯眯地望着他。
“又扯起你们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胡波陪着他们坐在一边,有时忍不住插插嘴。
“现在,矿上硃山矿井的会战,多么象柏树峰战斗进行到凌晨四点钟的形势!胜利在望。但又是斗争最激烈、最艰苦、最紧张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你的病快点好,回矿和我们一道战斗!”
“老岳!”汪然站了起来,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望着手中那剥了皮的桔子出神。
“有啥说的,就说呀!”岳峰目光闪闪地看着汪然。
汪然摇了摇头,又坐下了。
“老汪,我看你那慢性病,不可能一次好利索。你就出院,回家去一边工作,一边服药吧!”胡波看准机会,敲开了自己心里的小算盘。
岳峰吃惊地看看胡波。胡波鼓励丈夫出院,回矿工作,这是出于他的意外的。接着,他又看看汪然。汪然垂着头,脑袋埋在一堆烟雾里。
“有病,不要勉强出院。你把心里背的一些包袱,都丢掉。心情畅快,病也就好得快。这是‘精神疗法’呀!胡医生,你看这多少有没有一点道理?”
“嗯,有道理,有道理。”胡波看看岳峰,连连应和。
“小胡!”汪然倏地站起来了,对妻子挥挥手:“办手续!”
“出院?”胡波黑黑的眼睫毛,惊喜地一跳。
“对!出院。和老岳一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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