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黑狼潭(1 / 1)

风雨山中路 谭谈 8216 字 1个月前

此刻,他瘦小的身子,缩蜷在绒面沙发里,茶几上的台灯亮着。灯泡上罩着一个淡绿底色上印着红梅花的塑料罩子,暗淡、柔和的灯光,涂在他蜡黄的脸上。他稀疏的眉毛紧锁。白色镜片下,那眯细的眼睛微微闭着,好象睡着了一样。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缕缕热气,在他的脸前升腾。房子里寂静无声,气氛显得十分沉闷。

“、、……”

对面墙壁上,大挂钟连连敲了十下。孩子们睡了。要是往日,他早已进入甜蜜的梦乡。今晚,他难以入睡呵!

回矿后的这几天,多少风声雨声灌进他的耳朵。时局的变化,真使他没有料到。他隐隐地感到,一块大石头将凌空飞来,压向岳峰。这……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前天晚上,他和岳峰,罗先敏正在研究如何组织殊山矿井工人闯过最后一道老窿的工作时,省煤炭局老局长来电话,要岳峰次日一早去省里。岳峰对着电话机急切地说:“硃山矿井正在准备闯最后一道老窿,实在离不开,是不是……”,马少一深沉地说:“把工作交待给老汪和老罗吧,你马上来。”有什么事?马少一在电话里没有说。撂下话筒,岳峰对罗先敏和汪然说:“请你们一定把这次闯老窿的工作做好。这是关系到硃山矿井能否提前投产的关键一着呵!”岳峰同时伸出两只手,和汪然、罗先敏紧紧相握。

岳峰刚刚走,矿里到处风传、议论:岳峰犯错误了!岳峰被喊到省里去反省去啦!正当汪然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路云笑眯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告诉他:省革委会汤主任要到矿里来视察啦!一场大反击,将在全国范围内迅速掀起。言语中,他流露出,岳峰将成为汤主任亲自抓的一个典型。“汪主任呵,”路云轻轻地拍着汪然的肩膀,关切地说:“汤主任挺赏识你,他来矿后,将接见你,听听你对岳峰的意见。我们是老战友了,要战斗在一起,胜利在一起。你要经受住这一次重要的考验,为革命立新功呵!”末了,低声地告诉他:“晚上请你参加一个重要会议。”

十点了,还不见有人来喊。什么会议?他们又要我办什么事?自己该如何对待?他在痛苦地思索着,猜测着……

门外脚步响。汪然的心缩得更紧了。

“砰!砰砰!”

敲门声刚停,一个亲切的声音传进屋来:“汪主任在屋吗?”

呵,果真是路云来了。汪然答了声:“是老路呵!”接着,便起身去开门。

路云走进屋来,在茶几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汪然转身去为他倒水,他连连摇手,说:“不用,不用。”

汪然便没有去倒茶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两人同时点燃了一支烟。路云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地喷出烟雾来,说:“人都到齐了,大家都在等你。走吧。”

“在哪开?”汪然轻声问。

“老地方。”

路云说完,带头起身了。汪然没法,伸手关熄台灯,心事重重地跟着路云走出门来。一出门,一阵寒风带着雪花迎面扑来。呵,下雪了。他的身子不禁抖动了一下。他在门边迟疑了一下,望了望雪花飘舞的夜空,终于抬动了双腿。

北风扑面刮,雪花迎面飘。这是一个寒冷的风雪夜。夜空很黑,汪然跟在路云的身后,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

飞龙河一段宽而深的河面,与金鹿峰遥遥相对,这便是传说中淹死追捕金鹿的黑狼的深潭——黑狼潭。浓浓的夜色里,水面上抖动一点清冷的光。一只小船,挽在岸边。寒风卷起冷水,不时地扑打着船沿,发出“啪啦啪啦”的声响。

船舱里,挂着一盏马灯。一张矮小的桌子边,围了四、五个人。桌面上,摆着好几碗残汤剩菜。两个空酒瓶倒在桌下,随着船身的颠簸,在船舱内滚动,不停地发出“叮”的撞击声。看来,一顿暴饮刚过,一个个酒气熏天,一双双贼眼发红。

“妈的!老子恨不得把岳毛脸宰了!他、他堵死了我的路!”一个三十来岁的胖汉,龇着金牙,喷着酒气,连连摇晃着身子。

“伙计,你喝醉了,快躺下醒醒酒。”

同伙们见胖汉已醉得东歪西倒,站立不住了,连忙劝他在船舱里躺躺。

“老子没、没醉。本来,一张党票,马上就抓到老子手里了,弄它个主任、科长什么的干干。这张毛脸一回来,我、我……哗——”

一肚腥鱼臭肉,从胖汉嘴里吐了出来。一股熏人的污气,四处扩散,十分刺鼻。胖汉在“哗——哗——”的呕吐中倒下了,被同伙拖到一边躺下了。

河浪扑打着船沿,夜风摇曳着马灯。小船在江面上颠簸得更厉害了。

“这胖猪,就只晓得喝酒、捞官!姓岳的能空喊倒吗?这官能问上门来吗?”同伙埋怨着醉倒的胖汉。

“对!快把材料凑凑,马上动手。明天,咱们的汤司令就要到了。哈哈,这回,岳毛脸就是孙悟空,也莫想跳出如来佛的手掌。秀才,不不,主任,这一下看你的啦!”有人把目光射向杜辛。

“少废话,快说吧!争取今晚把这本岳峰右倾翻案言论集弄出来。明天,汤司令一到,咱们就呈上去。这个岳毛脸呵,弄得好,还是去农场摸牛屁股,弄不好呀,嘿嘿……”

一阵阴险、狡黠的笑声,从小船上窜出,飘散在黑暗的江面上。

“咚咚咚……”

岸上,一阵脚步声响来了。一个家伙慌乱地脱下衣服,把马灯罩住了,船舱内顿时一片漆黑。

“杜辛,是我。”

“呵,是路书记来了。”有人说。

小马灯又亮了。微弱的灯光,照着一张张狂喜的面孔。

路云拉址着眼睛近视的汪然,登上了小船。两人弯下身子,钻进了低矮的船舱。路云扫视了船舱一眼,脸色难看地问:

“怎么啦?”

“胖猪喝多了一点。”

“眼下是大吃大喝的时候吗?”路云发同伙的脾气了。“我们要抢时间,明天汤主任一到,我们就有过硬的东西拿出来!言论集整理得怎么样了?”

杜辛的脸绷得紧紧的,他对路云在他面前耍威风,很不服气。

“杜辛,明天请你带着言论集和我一起向汤主任汇报。好不好呀?”

“行。”杜辛的气消了些,欢悦地答道。“现在,凑了一百零八条了。”

“大家再凑凑吧。凑他两百条!汤司令很器重我们,我们不要辜负他对我们的期望!”

“哈哈……”

一船狂笑声。

“现在,汪主任这样的老革命,也亲自来和我们一同战斗,我们的力量更强大了。”路云望着汪然,捧场地说。

“我、我……”

汪然的身子,在马灯前直晃动。

“你怕啥?”杜辛凑过来说,“岳峰的末日不远了。”

“告诉你,汤司令看中他了,亲自下矿来查他这个走得欢的走资派的脚印了。”有人又插过来一句。

汪然的脑子里嗡嗡轰响。

雪花无声地飘落,黑云飞快地卷动。江水奔流,小船摇晃。

“废话!”路云突然沉下脸来,严厉地训斥那个毛手毛脚的同伙一句,“岳峰是不是货真价实的走资派,留下了一些什么样的脚印,汪主任还不清楚?他和岳峰在一起几十年,是他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见证人。”

“什么?”

路云的话,汪然听来,如雷轰顶呵!此刻,他眯细的眼睛瞪得老大。寒风里,他瘦小的身子哆嗦起来。

“嘿嘿……”

路云冷冷地笑笑。汪然头一次看到路云这样的面貌,这样的笑容。他感到阴森可怕。这时,路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来,递给汪然:“这是汤主任写给你的亲笔信。首长对你寄予莫大的希望呵!”

汪然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信,展开。几行似火柴棒子拼成的粗字,东歪西倒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老汪:你好!

没有见过你的面,但你在我的脑子里已有很深、很好的印象。常听小路说到你,你是积极支持新生力量的,是老干部的榜样。

最近,你们矿上的同志反映,岳峰回矿工作后,拼命打击新生力量,继续推行修正主义路线,请隐士,举逸民,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的**进行疯狂的反扑……他这样做,是有阶级根源和历史根源的。我们已经掌握,早在一九四七年的柏树峰战斗中,他被敌人俘虏,叛变过革命。你是他这段历史的见证人……

一个一个的字,在汪然的眼睛跳动。如同一颗一颗的炸弹,在他的面前爆炸!天啦!老岳哪有这样的事呵!他们、他们……汪然拿着信纸的手,越抖越厉害了:

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是无产阶级立场的问题,是对无产阶级**的态度问题。希望你能大胆检举、揭发。为革命再立新功!

你搞经济工作二十年了,称得上一个经济专家。我曾考虑过,想调你来省经济领导小组做领导工作……

江面上的风,呼啦呼啦地灌进小船,带着刺骨的寒气,吹乱了汪然的头发,凉透了他的背脊。

一时间,船舱里没有人说话。水浪拍击船沿的响声,似惊雷,滚动在汪然的脑海。他双手捧着头,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中。

路云平平静静地坐在汪然的对面,斜着眼,望着汪然,捉捕他脸上每一个细小表情的变化。什么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夹胡子的铁皮夹子,漫不经心地、东一下西一下地,夹着自己下巴上稀稀疏疏的黄毛胡子。

最近,我将准备下基层跑跑,可能到金鹿峰来看看。来时,我们再面谈吧!

敬礼!

汤仁山

12.18.

风卷着浪,浪摇着船,夜空灰茫茫的,雪花在无声无息地飘落。矿区的灯光,不时扑进小船上人们的眼里。

马灯前,汪然的脑袋埋到了胸前。那个牛皮纸大信封,和那几张印着省革命委员会字样的信笺,铺在小桌上。陡地,一阵风来,把几页信纸吹落下来。汪然猛然醒悟,慌乱地将信纸捡起,用一个金属打火机压上。

“汪主任,恭喜你呵!”

杜辛把头凑了过来,嘻皮笑脸看看汪然。接着,把一叠印有金鹿峰煤矿革命委员会办公纸函头的信纸,铺到了汪然面前:

“别顾虑重重了,快写吧。”

杜辛的话,如一阵阴风吹进汪然的心里。汪然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慌乱地说:“老岳没、没、没有这事呵!”

汪然的额头上,渗出冷汗珠来了。这时,船舱里死一般地静。五秒钟过去,十秒过去,有人沉不住气了,反问道:

“那么,你是说是省革委汤主任诬陷岳峰罗!”

“不,不不!”

汪然一怔,猛地抬起头来,只见路云正斜视着自己,一只手在从从容容地扯着下巴上的胡子。脸上,浮现着一种令人难以琢摸的表情。这时,他朝反问汪然的人摆摆手,制止道:“别嚷嚷,让汪主任想想嘛。”

汪然低低地埋着头。

杜辛忍住气,掏出一支钢笔,恭维地递给汪然:“汪主任,别犹豫了,省经济领导小组等着你去呵!”

汪然连连摆手,没接杜辛的笔。他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慢慢地,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路云瞟了一眼汪然,没吭声,仍然不慌不忙地拔着胡子。拔一下,把铁夹子放到眼前看一下。有时用手指抹掉被夹子挟下来的一根根黄茸茸的胡子。

黑狼潭里的水,哗啦哗啦地翻滚着。

此刻,汪然的心间,多么象面前的黑狼潭。复杂的、痛苦的、矛盾的思绪,翻腾着,喧闹着。战友——叛徒,英雄——走资派,一连串的互相冲突的字眼,象西洋镜似地在脑子里更替。他为难极了,痛苦极了。良久良久,他终于抬起了头,伸手将铺在他面前的纸,缓缓地移开。

路云冷冷地笑了。

汪然迷惘、惆怅、痛苦、紧张地望着对面的路云。

杜辛的眼睛里倏地射出了凶光。

“汪主任,请你看看这个吧。”

路云把一大叠材料纸递交汪然,一字一板、阴阳怪气地说。汪然怔了一下,颤抖着双手接住。路云把马灯捻大了一点,船舱内顿时光亮了许多。灯光下,汪然展开了这叠厚厚的材料纸。目光一触到首页材料纸上端的标题,身子象触了电似的,抖动了一下,双目暗淡无光地呆住了。

材料纸上这样写着:

揭发汪然隐瞒成份、欺骗组织的罪行

寒风呼号的冬夜,汪然蜡黄的脸上,竟然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脑海里象有千个雷霆轰响。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似乎在顷刻间变软了。他瘫坐在船舱板上。

风,呼呼地灌了进来。浪,连连拍打着船沿。“呼——啦!”“呼——啦!”重重地敲击着汪然的心肺。

汪然真恨自己那守财奴式的父亲呵!他父亲五兄弟,老三没有儿女,却颇有点家产、田土。老三亡故后,活着的兄弟四人,都要把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老三,以便继承这笔家产。兄弟中,数汪然的父亲最厉害。于是,汪然过继给了三伯父,老三的家产被汪然的父亲一把捞了过来了,十多亩土地,租给别人耕种。汪然的父亲用收到的地租,送汪然上学。土地改革时,汪然因继承了三伯父的财产而另立门户了,被划为了地主,汪然的父亲家,划为上中农。参加革命时,汪然一直填家庭成份为上中农。土地改革后,仍然没有改。没有想到,参加革命几十年后,却祸从天降来……

路云得意地笑着,继续用铁夹子挟着他的胡子。其实,他下巴上那一点点茸毛,早已拔光了。

朦胧中,汪然觉得自己双手扣着手铐,被推进了一间阴森、漆黑、潮湿的监狱。高大的铁门,“砰”地一下关住了。他惊慌地吼了一声,从昏迷中醒过来。眼睛一睁开,目光正好与路云奸诈阴险的目光相撞。他浑身哆嗦了一下,明白刚才只不过是一个可怕的幻影。身上凉嗖嗖地出了一身冷汗。

“汪主任,这份材料,还是**开始的时候,我们派人调查获得的。八年了,本来不想拿出来了。但是,你逼着我们这样做呵!”

汪然的心倏地一紧。本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眼下这年月,他们抓到一点小小的事,就扩大百倍、千倍呵!那时候,别说现在这副主任当不成了,更可怕的后果在等着他呵!自己不能同岳峰一起毁灭,要坐稳这把副主任的交椅,看来,只有……

这时,路云把夹胡子的铁皮夹子往小桌上一甩,威胁地说:

“汪主任,我们希望你不要再逼着我们去采取我们本来不想采取的行动!”

“你看看,是揭发别人好呢?还是毁灭自己好!”杜辛也帮着腔说。

一个个可怕的镜头在汪然面前重叠地显现:自己蹲“牛棚”,胡波和他离婚,孩子不认他,亲戚不敢往来……他双手抱着欲爆炸的脑袋,伏倒在小桌上。猛地,脑子里轰轰嚷嚷地涌出了八个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呵!现在,管不得这么多了,什么战友,什么恩人,什么良心,什么灵魂,统统为解救自己服务吧!

他伸手把推开去的那叠方格稿纸,又缓缓地拉了过来,铺在自己面前。

“对了,我们汪主任是会和我们永远战斗在一起的!”路云的漂亮脸皮,闪动了几下,**漾出一层胜利的笑容。

杜辛又恭维地把钢笔递了过来。

汪然接过笔,怔怔地看看路云,又望望杜辛。才几十分钟时间,他显得苍老多了。

“汪主任,到了省里当领导,可别把我们忘了呵!”路云热辣辣地说。

“到时候,可别装着不认识我们的。”杜辛也凑热闹地说。

这时,不知包含着什么内容的泪水,从汪然眯细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呜——”

矿山高昂的汽笛声,震**着寂静的夜空。已是午夜时分了,时候不早啦。汪然手中的笔,重似千斤,迟迟落不下来。

“痛快一点吧!”

终于,汪然手中的笔落了下来。笔尖在纸面上艰难地移动着。渐渐,洁白的方格稿纸上,出现了一个一个肮脏的字:

关于岳峰被俘叛变的……

河风大了,雪花密了。黑狼潭上翻腾起汹涌的浪涛。灰茫茫的夜色里,看不清翻滚的江水,只听见波浪冲击河岸的喧哗声。

告别黑狼潭,回到家里,天色微明了。值夜班的胡波已经回家了。听到钥匙开门的响声,她在**欠起身,拉亮了电灯。

汪然摇摇晃晃地走进屋来。

“哪去了?一个通夜?”

“开、开会。”

“这个该死的会。”胡波一边骂着,一边披衣下床。

汪然一下瘫倒在沙发上。胡波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惊叫着:“滚热的!快测测体温。”

她赶忙转过身去,从药箱内取出一支体温表,送到汪然的嘴边。汪然有气无力地张开了嘴巴。

“三十九度!”胡波看罢体温表,转身慌乱地为汪然取药去了。

汪然真的病了,又住进了医院。

西北风紧一阵,缓一阵,吹吹打打闹腾了整整一夜。

气温显著下降,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一早起来,地白了,山白了,整个大地,银装素裹。天,灰茫茫的。连绵起伏的望龙山脉,一个个山头,象一匹匹白色的战马,伏在天际上,待命出征。高高的钢铁井架,傲然耸立在雪花纷纷、冬云密布的天空里。架顶上的天轮,在顶着风雪飞转。

矿部办公大楼前面的水泥球坪里,覆盖了一层厚雪。一些顽皮的孩子,起得很早,正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在场地里垒着雪人,砌着雪屋,打着雪仗。欢乐的笑声,一串串、一串串地洒开在雪地里。沿球坪伸展开去的宣传长廊上,糊出了一批新的大字报。其中有一张标题特别地刺眼;《走资派的脚印》。标题下,密密麻麻地写了十几张纸,把岳峰在抗日战争中当八路军打日本鬼子、解放战争消灭蒋匪军、到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各个时期,都挖空心思地横加了许多罪名,画出了一个一个的“脚印”。

雪花还在飘,西北风没有停。离球坪不远的职工食堂,已经敞开大门迎接就早餐的人了。工人们端着凉饭冷菜,骂着娘,钻到雪地里,往宣传长廊前走来了。很快,大字报前聚满了人。他们看着这些歪七倒八的丑化岳峰的漫画,看着这些横加给老岳的罪名,一双双眼睛里喷出火来了。话,带着怒气,冲出喉来:

“这真是屎克郎打喷嚏,满嘴喷粪!”

“放屁!”

“几顶大帽子,就能把老岳压走?痴心妄想!”

“干脆贴出广告吧:我要当书记!”

“哈哈……”

人群里扬起了一串辛辣的笑声。

“走走走!”一个老矿工不屑一顾地推了站在那“革命大字报”前生气的同伴一下,说:“别看现在雪花飘得挺欢,盖着山,盖着地,挺有点气势。太阳一出来,它就无藏身之地了。”

“说得在理,在理。”同伴跟着老年矿工走了。

一辆草绿色的北京吉普车,停在食堂前面。胖乎乎的潘大礼从食堂门口出来,向着小汽车走去。“潘科长,哪里去呀!”路上,有人问。潘大礼笑笑,说:“省革委会汤主任看得起我们金鹿峰,明天将亲自下矿来视察啦!我到鱼场去一下,给食堂里采购点鱼来。”他放一串“哈哈”出口后,弯身钻进了小汽车。立即,小汽车在盖着厚雪的公路上,缓缓地驶去。

“哈,准备吃鱼尾巴吧!”

小二子望着远去的汽车,不满地嘟噜了一句。这句话,把许多在雪地里吃饭的人,带到了一九七〇年全省在花石井开现场会的时候。那一次,汤副主任春风得意地领来了一大批人,推广路云创造的“设计革命”先进经验。矿上出动汽车,四处去采购鱼、羊、牛。鱼拉回来后,挑出三、四斤左右一条的草鱼,斩头去尾,截下腰身,给参加现场会的首长吃。斩下的鱼尾巴和头,便送到了职工食堂。开餐时,那写菜谱的黑板上,写出了“鲜鱼,两角”的字样。职工们争先相购,倒进碗里的,却全是鱼尾巴和鱼脑壳,找不到一点好肉。有人怀疑是炊事员们选吃了,食堂里顿时响起一片骂娘声。细心的小二子,通过侦察,把鱼尾巴的秘密公开了。为此,小二子被杜辛喊去,狠狠地刮了一顿。

周国屏端着饭钵来到了小二子身边,凑过头去,轻轻地对小二子说:“听说岳书记去省里反省了。”

“谁说的?”

“上上下下到处传,说他……唉!”周国屏叹息一声。

“不会,不会!”小二子硬是不信。

“反正,他前天夜里坐车出去了,我亲眼看见他上车的。”

小二子扫了一眼这批昨晚上连夜贴出来的大字报,心情沉重了。看来,事出有因。岳书记是不是被省里召去反省了?很难说呀!今天,一个什么汤主任又要来矿视察,情况复杂呵!

公路上,胡波带着药箱,匆匆踏雪而来,向矿部小招待所走去。小二子上前问道:“胡医生,哪里去?”

“小招待所。”

“有人病了?”

“不,检查一下房间消毒的情况。听说,省革委会汤主任要来。”胡波穿着皮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脚印。

办公大楼的三楼上,路云满面春风伏在桌前写着什么。他不时起身,来到窗前,俯首看看楼下的宣传长廊,望望漫山遍野飞舞的雪花,脸上浮上了得意的笑容。他自己也没有料到,形势发展如此之快。岳毛脸下台的日子不远了。

“叮叮叮……”

电话铃响得很急。路云快步走到桌前,一把抓起话筒:

“对,我就是。什么?车子开出来三个多小时了?马上就会到。那太好了!太好了!……是,是,……一定,一定……好,再见!”

放下话筒,路云薄薄的眼皮,兴奋地眨了眨。他转过身去,大声呼叫着:

“杜辛!杜辛!”

门开了,杜辛大大咧咧地出现在门口。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副主任,路云还这样喊他。他显然不大高兴。他在心里想:你有什么了不起!当年,你还是反戈一击投到我的名下来的呢。你不过是个党员,成立革委会,被你便宜地捞了一把。前几天,他要求翻出旧案,把现行反革命钟放花禁闭起来,遭到了路云的反对,因此,他对路云意见更大了。

“什么事?”杜辛冷冷地说。

“好消息。”路云很兴奋。

“什么好消息?”杜辛兴趣不大。

“汤主任提前到我们矿来啦!”

“什么?”杜辛的眼睛一下睁大了。“他不说下午来吗?”

“车子开出来三个多小时了,马上就会到。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了呀?”

“材料,大字报你不都看了?”

“我是问调查会。”

“人员都通知了。我马上再催一催。”

“好。”路云挥挥手说,“我们先下楼去吧,汤主任的车子快到了。”

“走!”杜辛转身就走。

他们俩人刚走下楼,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路云敏感地抬头朝矿区公路上望去。果然,一辆黑色小轿车,从盖满白雪的矿区公路上缓缓驶来。

“来了!”杜辛兴奋地嚷道。

路云的嘴角,挂着得意的笑容,望着越来越近的小车。

近了,近了!路云和杜辛整了整衣服,大步迎了上去。小轿车开到宣传长廊前,“咔嚓”一声停住了。车门打开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弯身钻下车来。他向到车前迎接的路云和杜辛伸出手去:

“哈哈,同志们干得不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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