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送走赶山李不久,雪妹就带着木木和水水下山了,回到了飞龙河边那古老的庙堂里。
雪妹的心又锁闭了。她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木木、水水转。一个不到五岁,一个才十一个月呀!一个自己没有生育过、没有带过这样小的嫩毛毛的女人,一下子带上两个离不开娘的孩子,其困难情景,可以想见了。但是,她都忍受了,克服了,一天一天地把孩子带下来了。
河娃自然还在林场里做技术员。孩子跟着奶奶住回古庙里来了。没有特殊情况,他也每天都回来住。反正林场离家也不过十来里路,山里人的脚板劲足,一阵风一样去了,又一阵风一样回来了。回到家里,早早晚晚种种菜,忙忙家里的杂事。逢上假日,拿上阿爹留下的网,到飞龙河里捕捕鱼,让全家人打打牙祭。
不久,一场风暴,从北京卷到省城,从省城卷到县城,从县城卷到林场来了。林场里也出现了好几种名号的什么“团”,什么“队”。河娃不热心搞这些,一天到晚在他的苗圃里忙。到了这年夏天,许多人都“杀”出林场“闹革命”去了。河娃在苗圃里搞的树种试验,也被扣上了这样那样的帽子,搞不下去了,他“逍遥”到家里,一住就是十多天、半个月。
雪妹一天到晚的忙,为孩子们洗洗浆浆,缝缝补补。岁月的流水,悄悄地在她那秀丽的脸上留下印记了。两个眼角边的鱼尾纹越来越深了。额头上,细细的皱纹也变粗些了。河娃每次回来,看到雪妹为自己的孩子忙,心里总是酸酸的,涌起隐隐的痛楚。柳春在世的时候,他们夫妇俩曾经为雪妹的生活前景做过美丽的描绘。那时候,他们真诚地希望她获得幸福。自从娘闭着的心扉朝赶山李打开后,小夫妻俩真高兴。然而,灾难呵,你为什么这样没长眼睛!娘呵,你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这场灾难应该是我承受的,你却为我担当了一多半!你的心多纯呵!
回到古庙的第二年春天,赶山李寻到这里来了一次,并带来了他新婚的妻子。雪妹热情地接待他们,打心眼里祝福他们。老实的汉子呵,你是一片诚意来向关心过你的雪妹报喜,来向她表达自己心里的谢意,你并无别的目的。可是,你这一次来,又把雪妹的心搅乱了,绞痛了。她送他们出门后,倚在门框边。夕阳里,她看着他们一前一后、前脚踩后脚地沿河而上,她的眼睛又湿了。她不知倚着门框站了多久,直到木木出来抱着她的腿喊:
“奶奶,妹妹尿床了!妹妹尿床了!”她才茫然地转过身去。
柳春去世两年了,河娃还没有找上对象。她多次地催他,劝他,到处托人为他物色合适的女子。他也接触了几个,没一个满他的意。她多么希望河娃再找一个呵!他还年轻得很,又在外面忙工作,需要有合心的女人关照他,许多许多的方面,是别的人不能代替的。有时,她也这样想:万一进门来的人,心不好,弄得家里不和睦,亏待柳春的孩子,寻自己拌嘴磨牙,那又怎么办呢?俗话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那时候,河娃会不会是那样的人呢?难说呵,难说!不会的,不会的。河娃虽然不是自己生的,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呵!河娃呵,你为什么看一个不满意,挑一个又不满意,你心里打算要等什么样的人呢?想再找一个柳春一样贤惠的?这就看你的本事和运气了。
其实,河娃对自己的事,又何尝没有考虑呢?忙工作的时候,脑子里腾不出位置来,没有去想。一旦闲下来,或者夜里躺到了**,思绪就如同飞龙河的水一样涌上来了。甚至连柳春在世时,那一天夜里小俩口开玩笑的话都又回到耳边来了:“如果我死了,也不希望你打单身。那样何苦呢?不找对象,不结婚,就是忠于自己过去的爱人?笑话!不过,要找一个合心的。幸福,全在这合心上面。”合心的人,又在哪里呢?自己再这样下去,把娘害苦了。孩子拖着她,她把本来已经获得的幸福丢弃了,她把本来已经打开的心扉关闭了。柳春说过的,这是“残害”她。我不能再让娘守着自己的孩子了,把孩子带上山去,劝她把锁着的心再一次打开。
这一天,他带着这样一个决心回来了。吃过晚饭以后,他拉着六岁的木木,娘带着二岁多的水水,坐在河岸上乘凉。正是六月天,屋子里热,河边风大,他们在河边坐到很晚才进屋子里去。
怎么开口说呢?河娃的舌头,没有柳春活,笨得很,半天没把话说出来。倒是雪妹先开口了:
“河娃,你说实话,到底想找一个什么样的?”
“我?”
“没想?”
“想过。”
“那说说。”
“能找到吗?”
“条件不要太高了,实在一些。”
“我想的不是这样那样的条件,想的是,万一找一个心地不好的,待孩子不好,我对不住柳春啦!可是,人心深得很,一天两天,甚至三年五年,都看不准。”
“世上好人总是多数。万一……我带着木木、水水另过。”
“这、这是什么话!”
“我的意思是,你不能怕这怕那,拖着不找。”
“娘,”河娃突然站了起来,“明天,我准备把孩子带上山去。”
“你……找着了?瞒着我?”
“不!我不能再坑害你了。”
“坑害我?”
“还是柳春留下的话,我们希望你幸福!”
“河娃,有你和柳春这话,我已经满足了,我已经死了那个心,把心移到木木、水水身上了。”
“你、你……”河娃不知往下措个什么词了。
一阵清凉的河风,带着沿岸山花的芳香,吹了过来……
十七
又是四年过去了。
木木十岁多了,水水也六岁多了,都已上学。木木读四年级,水水读发蒙班。
一个春夜,木木在灯下铺开作文本,准备做老师今天布置的作文。他含着笔头想了老大一阵,没有想出一句话来。他感到老师出的这个题目真难。自己还是三、四岁的时候见过妈妈,现在根本记不起妈妈是个什么样子来了,怎么来写妈妈呀!
“爸,这题目我不会做,你给我讲讲。”
河娃接过笔记本,一看,上面的题目是:我的妈妈。他知道老师出这个题目,是用过心思的。是呵,妈妈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妈妈和孩子最亲。开始学做文章的时候,让孩子写自己最亲、最熟的人,比叫孩子写别的什么,自然容易一些。然而,这个题目,对自己的孩子,实在有点特别呵!
雪妹在灯下给水水补鞋子。她低着头,两眼看着进针的地方。灯光下,只见她那一头黑发里,开始出现白丝了。呵,她已经三十九岁。那一年,她才三十三岁哪。为了这两个孩子,这六年时光里,她耗出了多少心血。河娃捧着孩子的作文本,下意识地看了埋头补鞋的雪妹一眼。一个念头,在心里一闪。是呵,她不就是孩子的“妈妈”吗?
“爸,我妈妈是个什么样子呢?”木木又在问了。
看着灯下雪妹舞动的一闪一闪的银针,多少情感涌上河娃的心。他对孩子说:“照着你奶奶的样子写吧!”
“照着奶奶的样子写?老师要我们写妈妈呀!”
“奶奶对你好不好?”
“好!”
“奶奶和你亲不亲?”
“亲!”
“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亲的人。你妈妈死的早,是奶奶把你们带大的。奶奶,就象是你们的亲妈妈。”
这父子俩的对话,一句一句落到雪妹的心里。雪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加快了循环,连脚尖上都暖和了。是呵,世上还有什么语言比这更动听的呢?比这更暖心的呢?比这更令人感到满足的呢?
“那,奶奶就是妈妈了!”什么时候,正在做一加二等于几的算术题的水水,抬起头来说话了。
水水的话,如同一根钢针在河娃的心里重重地扎了一下。他沉下脸来,唬着水水:“别乱说!”
“是你自己刚才说的嘛。”水水不服气,噘着小嘴望着爸爸。
“爸爸说,奶奶象妈妈。”哥哥替妹妹纠正说。
雪妹什么时候已经离开这里,到伙房里为一家人烧洗脚水去了。河娃父子间刚才的对话,她没有听到。不一会儿,木木的作文本上,已经写了几行字,他把本子递给河娃看:“爸,这样写要得不?”
木木在作文本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这样几行字:“我四岁多的时候,妈妈就死了。奶奶喂饭给我吃,还帮我洗澡、洗衣服。我的奶奶象妈妈一样爱我、亲我。我没有妈妈了,但我有奶奶,奶奶就象妈妈。我爱妈妈,我更爱奶奶。”
“好,好。”河娃看罢,表扬着木木。接着,又感慨地说,“你们应该记着你们的奶奶。”
夜深了,各自都回到自己的住房里睡去了。木木跟爸爸睡北屋,水水跟奶奶睡南屋。夜很静,只有屋子前不远的飞龙河水在轻轻地哼着歌。往日,这河水流动的声音是一支很迷人的催眠曲,很快地,它就会把你带进梦乡。今晚上,不行了,不管飞龙河水再怎么温柔地哼着迷人的催眠曲,河娃怎么也睡不着了。
孩子刚才的话,柳春生前的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打到河娃的心上:“奶奶就是妈妈。”“要找个合心的人,只有合心,才有幸福。”“胆子就是要大一点。有些事,你胆大一点,就突破了,就成功了,就获得了你想获得的东西了。胆子小了,常常错过机会,变成终生遗憾。”一下,他的眼前,映出了他和雪妹一起上山打柴、一起下河捞虾的情景,一下,他的眼前,又跳出了他喊雪妹“姐姐”的情景;一下,他的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的柳家婶子、后来的岳母要他喊雪妹“妈”,他羞涩地低下头的情景……
“我这是怎么啦!胡闹!瞎来!她是自己的什么人!不!不对,自己和她,都是阿四老人救下的孩子。说阿四是自己的父亲,不如说阿四是我们俩的恩人更确切!不!不行!不能这样想!不能这样想!”河娃躺在**,出了一身冷汗。思绪的野马啦,他驾驭不住了。他害怕了,一颗心缩得紧紧的……
天刚蒙蒙亮,河娃就回林场去了。雪妹喊他吃了早饭再走,他硬硬地回一句:“不吃!”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双大脚板,踩得山道上的沙子梆梆梆梆响。
十八
好久没有下雨了。飞龙河里的水,清亮清亮的。飞龙渡口,渡船虽然多年没用了,但两岸的青石码头,却仍然是村妇们劳作的一个重要场所,下河洗菜、挑水、洗衣,都到码头上来。这偏僻的山区,除了一、两个月县里的流动电影放映队来放一场电影,就没有别的什么文娱活动。快乐的山村少妇们是不甘寂寞的,自有他们取乐的方式。这个青石码头,就是他们作乐的场所之一。村子里谁家的什么秘闻、笑话,甚至谣言,都带到这里交流来了。你讲一个,他说一件,大家听了笑一笑,乐一乐,她们就感到满足了。
现在,这个青石码头上,有五、六个妇女在洗衣、洗被什么的。常言道:三个妇女一台戏,何况五、六个妇女到了一起?
“昨晚,我打河神庙前过,听到里面……格格格……”一个鼻子塌塌的女人,没有把话说出口,就自己先笑起来了。
“说呀!听到什么了?”有人催她了。
“昨天,四年级的老师不是给学生出了个作文题目吗?你那三伢子也是读四年级吧?”
“是呀!昨晚上,他要我端端正正坐到他的面前。我问他要干什么,他说老师叫他写我。他拿起笔来,把我写成:大大的眼睛,弯弯的眉毛,高高的鼻子,白白的牙齿……哈哈哈,我简直成了大美人了。”这位妇女说着,自己笑起来了。
“谁听你的,还是听二嫂子说,看她在河神庙前听到什么了。”有人还是关心前面提出的问题。
“学校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那木伢子不会写,问他爸爸:我妈妈,我很小很小时就死了,什么样儿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怎么写呀?你们猜河娃怎么说?”
“到底怎么说?快说,只有你听到了。”
“河娃说:你照着你们奶奶的样子写吧。奶奶就象妈妈。水妹子马上插上一句:奶奶就是妈妈呀!”
“哈哈……”五、六个妇女一齐笑了。
“后面呢?河娃怎么说?”有人关心着下文。
“谁还老站到那里听呀?”塌鼻梁妇女说。
“你们别笑,也难说啦,奶奶可能就是妈妈。要不,河娃为什么老不找?据说看了五、六个了,没一个满他的意。”
“本来,雪妹就不是他的娘嘛。”
“他也不是阿四的崽。两个人都是阿四在河里捡的。”
“这么说,这奶奶做妈妈也做得,女的比男的也没大几岁。”
“雪妹还到处托人为河娃寻对象哩!真是假里卖乖!”
“就勇敢一点说,要河娃找上她自己算了啦!”
“哈哈……”
“你们别烂舌头了,这是什么话啦!雪妹哪点得罪你们啦!这样好的女子,村子里有几个啦!”一个高个子妇女出来说公道话了。“要是被雪妹听到了,不把她的心戳碎了!”
“雪妹给了什么东西买通你啦,你这样护着她。”有个妇女向高个子进攻了。
“看,雪妹来了!”一个矮墩墩的少妇压低嗓子说。
刚才说雪妹这样那样话的人,一下全闭住嘴巴,低下头了。矮墩墩的少妇不禁“噗哧”一声,大笑起来。那几位妇女知道自己上当了,一齐向矮墩墩的少妇泼起水来。
顿时,青石码头上,水花飞舞,泼水声、嘻笑声,响起一片。
这帮妇女,别无其他目的,无非是说出来寻点乐趣。不过,这么大一个村子里,总是有播弄是非的人的。话一说出去,一传十,十传百。过一个人,添一枝,加一叶,越传越神,越传越真了。很快地,整个村子里,轰闹开了。
十九
没有不透风的墙。
村子里这些风传,东一点,西一点,终于进到雪妹的耳朵里来了。顿时,她感到五雷轰顶,整个天宇都将要塌下来似的。天啦,这是谁嚼舌头?讲出这样的话,真是天地良心不容啦!自己清清白白,河娃清清白白,却被他们说成这个样子。日后,叫自己怎么在这里立身,怎么在这里做人!
她双手捧起赶山李送给她那面心形的镜子,泪水一滴一滴落到镜子上。她真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把心给赶山李,却把心放到这两个孩子身上。自己得到了什么?得到的是这样一个被人指背脊的下场!人家赶山李,多好的人!当初跟了他,什么话也不会给别人说。现在,自己就是跳进飞龙河也洗不清啦!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镜面上,镜子里的一切都浑浑浊浊的了。世上为什么有这样奇奇怪怪的人啦!生怕你过了一天安生的日子,要没事找事地戳出这样昧良心的话来!
自己只不过是个农村妇女,河娃可是在国家干公事,搞臭了名声,叫他怎么工作啦!突然,她又恨起河娃来,十次八次地托人给你介绍对象,二十次、三十次地催你重新成亲,你为什么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呀?到如今,唉唉唉……
有一回,她的心的确也往这里动过一下。顿时,她大汗淋漓。那正是午夜时分,她赶忙翻身爬起来,双腿跪到庙堂里空空的神台前,足足半个小时。她觉得这是罪过,这是什么鬼送进她心里来的邪念。她求神灵保佑,把这个邪鬼赶走,她求神灵宽恕,她一定再不往这方面动心。从此,她的心紧紧地闭着。她别无他求,只求把木木和水水带好,只求河娃快一点讨回一个心地好的堂客。自己那一晚这个闪电般出现、又闪电般消逝的念头,难道被别人用什么测心术测去了?她浑身颤抖起来。这时,除了热泪,又有一滴一滴冷汗落到那面心形镜子上。
河娃回来了。
他刚刚走进屋,雪妹“扑通”一声跪到了他的面前。
“你,这、这……”河娃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忙来搀扶雪妹。
雪妹不起来:“你,赶快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马上讨个堂客进屋。”
“这……”
“不然,我只有跳进飞龙河了。”
“我答应,我答应。你,请起来,请起来!”
河娃用颤抖的手把雪妹扶起。此时,他也是浑身冒冷汗了!人言可畏呵!可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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