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去世以后,雪妹就跟着河娃和柳春进山了,住到了林场,林场里,分给了河娃和柳春两间木板结构的房子。柳春产假期满就上班了,雪妹在家带着孙儿木木,煮着一家人的茶饭。一家人和睦相处,婆媳间感情融洽。
转眼,四年过去了。四岁的木木,满山满岭地跑,能摘刺莓回来给奶奶吃了。这时,柳春的肚子又大起来了。
柳春,是一个具有我们民族传统美德和社会主义新思想的新女性。她十分敬重雪妹,深深地同情她苦难的身世和这半辈子走过的坎坷道路。雪妹才二十七、八岁,丈夫就弃她去了。这对她来说,该是一种多么痛苦的感情的折磨呵!从个人的感情上来说,柳春真希望雪妹永远在自己身边,自己舍不得她;从家庭需要来说,更希望雪妹不要离开这个家,孩子离不了她,许多的家务活都是她一手包下的呵!然而,柳春觉得这样太自私了,太残忍了,太不道德了!自己不能把她锁在自己的屋里,不能把这个年轻女人的心套在封建的枷锁上。她应该有她的幸福,自己应该支持她、帮助她去获得这种幸福!
好几次,柳春想和河娃商量。可河娃这个男子汉,心没有女人细,压根儿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只是处处敬重雪妹,关心着她的冷暖。柳春多次启发他,他都没有领悟,都没有意识到。这一天,柳春终于把话说明了,河娃感到吃惊,感到不好接受:
“你这是什么意思?爹死了,就要把娘赶走?连娘都不想养了?”
“你!”柳春感到丈夫曲解了她的意思,气得一下站了起来。
“有我们吃的,就有娘吃的!”河娃又硬梆梆地来了一句。
“你养了她吗?”柳春也动气了,“带着孩子,管着一家人的浆洗,仅仅吃一点饭,什么都不要,世上有这样的便宜保姆请吗?”
“这……”河娃答不上话了。过了一阵,才说:“那我们更应该留着她。”
“你这不是留着她,是锁着她!”
“这话怎么说?”
“娘今年多大啦?”
“三十二。”
“如果她入了团,还是个超龄团员呢!”
“河娃木然地立在妻子面前,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没有再说话了。
“我马上又要生孩子了,自己又没有娘,她对待我象亲娘一样。从个人感情上说,从小家庭的利益上来说,我真希望她永远在我们身边!可是,我们能这样光为自己想吗?”
“她、她自己没有提出过呀?”
“一条封建的锁链锁住了她的心。”
“你是说……”
“我们应该帮助她。”
“怎么好对她说这样的事?我们是晚辈。”
“我想过。”
“你说说。”
“能不能创造条件,让她与外面适合的中年男子接触接触。”
“你是说……”
“我们先给她物色物色对象。看准了,了解实在了,就领到家里来玩一玩。先别对娘说。”
“这……”
“娘是苦命女子,又是老实女子,一定要挑一个厚道的、老实的、信得过的人。”
“到哪里去寻这样的人呀!”河娃感到为难。
“慢慢来嘛。你山上山下跑得多,留留神看。”
小夫妻俩终于统一了思想。
九
山里,桃花红了,李花白了。柳春的第二个孩子又呱呱落地了。是个女孩,取名水水。
雪妹更忙了,煮茶饭,洗尿片,既要抬扶坐月子的柳春,又要照看满山满岭乱跑的木木。这天下午,雪妹正在屋里剥小竹笋,准备晚饭菜,河娃回来了。身后还跟进来一个中年男子。他肩背猎枪,腰间挂着一个火药筒,一条壮实的赶山狗,一下从他身后窜到他身前,吐出舌头,摇着尾巴,向主人撒着欢。
“娘,这位李叔叔在山里赶山,口渴了,到我屋里喝点茶。”
“好,请坐,请坐。”雪妹赶紧起身,递过来一条竹凳。
猎人刚坐下,手脚麻利的雪妹就泡了一杯喷香的茶端出来了。猎人欠起身子,一边接茶,一边偷偷地瞟了雪妹一眼。
河娃进里屋打个转,拿出烟来,递给这位猎人。柳春也跟着出来。孩子已经满月了,她也可以下床活动了。
“这位大叔,家就在这一带吧?”雪妹重又坐回到竹凳上,剥着小竹笋壳壳。
“对对,家不远,就在下面这山冲里。”
“常上山来赶山吗?”
“田里功夫紧,就在队上出工。闲一点的时候,就赶赶山。”
这位赶山人真老实,有一种典型的中年男子在女人面前的羞涩感。他想看看雪妹,又没有足够的勇气。不看看,似乎又不甘心。眼光扫过来后,又很快地移开了。雪妹一点也不在意,埋头剥她的小竹笋,准备晚饭菜。
赶山人想说点什么话,却又找不出话来说。雪妹一心在剥小竹笋。她觉得已经给这位生客搬了凳,倒了茶,自己应该做的都做了。她这里常有进山来运树、采药的生客来讨茶喝。对每一位,她都是如此。
已经知道这位赶山人进屋喝茶的原委的柳春,看到这个对不上话的场面,急了。她急中生智,赶忙插进嘴来说:
“李大叔,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呀?”
“一个崽,一个女。”
“都多大了?”
“崽十五岁,妹子十三。”
“堂客呢?”
“过世几年了。”
这种审问式的对话,使赶山人汗流满面了。他情态越来越窘。不知是哪一句话,引起了雪妹的关注,她抬起头来,看了那赶山人一眼。只见他身子结实,脸膛黝黑,浓眉大眼。此刻,他低着头,双眼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今年多大了?”柳春又问开了。
“四十二。”
“为什么不再讨一个堂客呢?”
“这、这……”
惹人喜爱的赶山狗,为主人帮忙了。它看到主人被这个青年女子问得答不上话来,急成这个样子,便扑上前去,朝柳春“汪,汪”就是两声。
这一下,老实的赶山人更急了,他朝那狗猛地吼一声:“畜生,回来!”猎狗听话地转过身子,摇着尾巴回到主人身边。
柳春笑了,河娃笑了,雪妹也淡淡地笑了,只有赶山人没有笑。
晚间,孩子们睡了,柳春、河娃和雪妹坐在火塘边。高山上的春夜还蛮冷,火塘里烧了一点火。雪妹闲不住,正在灯下为孩子缝着尿片。
经过左思右想,柳春和河娃决心和娘进行一次艰难的谈话。河娃自然缺乏某种勇气,只好由柳春来开头炮了。
“娘,今下午来的这位赶山的李叔,真好笑。”
“什么事好笑?”雪妹头也没有抬地问。
“问他的话,问一句,答一句,不会多答一个字。”
“山里人嘛。哪会象那些跑江湖的尖嘴利舌?”
“太老实了。”
“老实人靠得住。你们在外交朋友,就要交这样的老实人。”
再说什么呢?怎么往明里说呢?柳春一时没有办法了。她用眼睛盯了河娃两次,可河娃却把头埋下了,低低地埋下了。
沉默了一阵,柳春又开口了:
“娘,你看这李叔好不好呢?”
“好,好老实。”
“他今天是……他不是来讨茶喝的。”
“那是……”
“特地上门来的。”
“什么事?”
“看你!”柳春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看我?”雪妹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
“是的。”
雪妹似乎想到了那一层了,脸红了。片刻,她生气地说:“河娃,你们这是什么话?”
“娘,我们……”河娃说不上话来。
“娘,你待我们好,象亲娘一样好。我们离不开你,孩子们也离不开你。但是,我们不能长期把你关在我们屋里做长工用,当保姆使。你还年轻,才三十二岁啦……”
雪妹的身子抖动起来,缝补尿片的手不听使唤,一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上,她也不觉痛,她麻木了……
“你应该大胆地想,不能把自己的心紧闭着。你应该大胆地去寻找你的幸福。这幸福,不是吃饱、穿暖,如果光是这一点,我们是能够满足你的。可是,一个活着的三十二岁的女人的幸福,远远不只是这一点,远远不只是这一点呵!”柳春象是在演说。直到今天,河娃才看到她那泼辣的口才,那尖锐的思想。
“你们,你们这是怎么啦!”雪妹的心慌了,乱了。又一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上。两滴殷红的鲜血,在手指上渗了出来。她猛地丢下手中的尿片,转身进屋去了。
“看你,看你!”河娃埋怨柳春了。
柳春茫然地望着雪妹关上的房门。
十
这一夜,雪妹睡不安稳了。
阿四过世四年多了。近些日子来,难道她一点儿也没有对自己往后的生活思索过吗?自己毕竟才三十岁出头呵!她心思儿有时也往这方面动过,但很短暂,思绪一触到这里,就飞快地缩回来了。“你要规矩点呵,你要规矩点呵!”她常常这样警告自己。今晚,柳春把她的心捣乱了,撬动了。她周身火辣辣的,心跳也加急了。她心里产生了一种不知名状的恐慌,一种道不清的滋味。柳春的话错了?不,不不。那么,对了?不,不不。错又不是,对又不是,那到底是什么呢?她回答不了自己了。
儿子好,儿媳妇也好,往后,自己不会少吃,不会少穿。可是柳春说了:一个女子,活在世上,不光是图个吃饱穿暖,应该还有点别的。一点什么呢?一点……雪妹说不清楚了。
雪妹的面前,又映出了下午的那一幕,又浮现了那个厚道、朴实的赶山人。这汉子真老实,回答柳春的问话时,脸都红了,汗都冒出来了。他,没了女人。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着实难呵!你、你、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他当爹当妈与你相什么干呀!为什么不相干?他应该有一个人管管家,他应该有一个人关照他……雪妹的心里无法平静了。
隔壁,躺在**的这对年轻夫妇,也不安了。河娃埋怨妻子,不该对娘讲这些话,伤了娘的心了。
“不对!”柳春不同意丈夫的看法,“这不是伤她的心,而是动她的心。”
“动她的心?”
“把她自己强行锁着的心捣动捣动,让她大胆地往这方面去想想。”
“你真是一个大胆的女人啦!”
“胆子就是要大一点。有些事,你胆大一点,就突破了,就成功了,就获得了你想获得的东西了。胆子小了,常常错过机会,变成终生遗憾。”
“你呀!如果我死了,你一定会大胆地选择男人。”河娃不无感慨地说。
“这一点算给你说对了。”柳春毫不隐讳地说,“我绝不会守一世的寡,自己去坑害自己。”
“那你一定希望我马上就死。”
“不要胡来!这是两回事。如果我死了,也不希望你打单身。那样何苦呢?不找对象,不结婚,就是忠于自己过去的爱人?笑话!不过,要找一个合心的。幸福,全在这合心上面。”
“你呀!你呀!”
“我?我就是这样!我想,把娘的心撬动撬动,她也会打开锁着自己心的那把锁的!”
林场里木材多,房屋全是木结构:木头梁柱,木板墙壁。柳春、河娃的困房和雪妹的困房,只隔了一层木板,小俩口的悄悄话,都被雪妹听到了。雪妹的心里,更乱套了,更不安生了。
这一夜,两间房子里、两张**的主人,都没有睡好。
第三天下午,木木和水水,中午时睡了,现在还没有醒来。雪妹抽空来到山溪的小坝上洗衣。突然,前面的山头上传来“汪汪”的狗叫,接着是赶山人放铳的响声。哪个又进山来赶山(打猎)了?是不是他?那位李……雪妹的心象被柴棍子拨动了一下一样,怦怦地跳起来。狗叫声愈来愈近,到了上面不远的树林子里了。雪妹慌乱地收拾衣服,将洗好的和没有洗好的,一起放到了木桶里。莫不又是他来讨茶喝了?雪妹心里这样想着,飞快地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里,她呆呆地坐在房中。好一阵过去了,狗还在树林子里叫,没有下来。她坐不住了。她真不理解,为什么那赶山狗的叫声,使她的心如此着慌,对她有如此大的**力。她挎起一只篮子,朝上面的树林子走去。
走进树林子,雪妹果然看到了两个赶山的,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后生子。一人拎着一只刚刚打到的野兔子,朝那边打起飞脚下山了。雪妹的心一下冷了。我这是怎么啦!撞了什么鬼罗!她赶忙挎着一只空篮子从林子里下来。
这时,柳春和河娃正从林场苗圃里回家,雪妹刚才的动作、眼神,他们全看清了。柳春笑着瞟了河娃一眼:“娘的心动了,明天通知李叔到这边来赶一次山吧。”
“嘿嘿,嘿嘿。”河娃傻乎乎地笑着。
“娘,”快到雪妹身前了,柳春迎上去喊道。雪妹正埋头想心事,听到喊声,赶忙抬起头来,见是柳春和河娃,她白净净的脸不禁绯红了。
“提起篮子进山干什么呀?”柳春故意问。
“想扯点小笋子做夜饭菜。这一带没有小笋子,一根也没有扯到。”雪妹撒着谎,脸红得更厉害了。
十一
次日下午,屋子前面的树林子里,又传来了“汪汪”的狗叫声。接着,“轰——轰——”响起了铳声。谁又捣乱来了?这时,雪妹正在屋里摘菜、洗菜,听到赶山狗叫,心又慌了。然而,她没有起身,没有出门。昨天出的那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洋相,已经够自己羞一月半月的了。这么大的山里,赶山的这么多,一响铳就是他来了吗?就是他,又与你相什么干呀?你不是说,不想这些,不想这些吗?你呀,你呀,真的不安分了,不规矩了。要是心里的东西别人看得到,看别人怎么耻笑你呀!
“汪——汪!”
狗叫声越来越近了,好象就到了屋前。不管怎么下决心忍耐,雪妹还是坐不住了。她出门来,莫名其妙地朝狗叫的树林子里走去。
走出不远,那个牛牯般壮实的、河娃称李叔的赶山人,肩上扛着一只刚打死的麂子,汗流满面从山道上走了下来。他身后,除了那只黄赶山狗外,还有个十四、五岁的矮墩墩的伢子。伢子手里提着一只野兔。
“哟,是他李叔呀!”
赶山李自然早已看到雪妹了。他“嘿嘿,嘿嘿”地笑着,随手用罗布手巾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今天你运气真好,打了一只这么大的麂子。”
“不大,不大。”
“一定口渴了吧?”
“嗯,渴了,渴了。”
“进屋喝杯茶吧。”
“好,好。”
“这位是,你公子?”
“是罗。”
这个伢子长得象他爹,浑身黑黑的,壮实得象条小牛犊。这时,赶山李象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来,训斥儿子,“还不快喊婶婶!”
伢子的脸红了,头低了。
“快喊!”赶山李威严地命令道。
“婶婶。”伢子喊了,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
雪妹还是听到了,或者猜到了,她笑着应道,声音脆脆的、甜甜的:“呃——”然后,招呼这父子俩说:“快进屋喝茶去吧。”
赶山李父子进屋以后,雪妹很快地给他们送来了凉茶。两人各喝了两大碗。
“龙技术员和柳技术员呢?”
“在场里忙公事。”
“家里就全靠你照管罗?”
“是啦。你家里呢?听说,他婶子故了?”
“是啦,命苦啦。她去世的时候,刚三十岁。”
“人死不能复生。你想开点,好好带着两个娃,将来日子会过好的。”
“她婶子,听说……”赶山李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你说呀!”
“河娃他爹,也故了?”
“都故了四年多了。唉!”
“你也该想开点。”这回,轮到赶山李安慰雪妹了。
“哟,该煮饭了。你们吃了饭再走呀。”雪妹站起身了。
“不了,我们该回去了。这只野兔子,留给你们尝个味吧。”说着,赶山李从伢子手里拿过野兔,丢在地上,转身走出了门。
“这哪成,吃了饭再走嘛。”
“李叔!”这时,柳春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我娘留你吃饭,你就领了这个情,吃了饭再走。”
说完,柳春跑上前去,一手抓住赶山李,一手抓住那伢子,往屋里拉来。
那只不懂人世间复杂感情的赶山狗,扑到柳春身前,一个劲地“汪汪”叫着……
十二
这几天,每天天刚亮,一对喜鹊就在屋后树林子里“喳喳喳”叫得欢。雪妹每天起来煮早饭,都被这喜鹊的叫声闹得心里乱。山里人说,“喜鹊子叫,喜事儿到。”莫不是这帮不通人性的畜生也知道自己的心思了?真见鬼了。
赶山的李叔,这一向经常到这屋后的山头上来赶山,那“汪汪”的狗叫声,使得雪妹一次比一次心慌。每一回,她都要走出门去张望,尽管她知道,这赶山李一定会进屋来“讨茶”吃的。但她仍然坐不安稳,等不及,希望他早点进屋来歇个脚,喝杯茶。这边山头上,哪有这么多野物打呀?好几次,赶山李是两手空空归去的,但他乐意到这边山上来扑空。没打上野物,看了人呀!
见的面多了,赶山李的影子,在雪妹的心里抹不掉了,赶不走了。这个赶山人,厚道得象他身上穿的粗布衣裳,老实得象他肩上扛的猎枪。每回来,坐在雪妹对面,没有多话,也不敢多看。陪雪妹坐一坐,他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今天,雪妹决定到山下的冲里那赶山李家里去看看了。看看那还没见过面的小妹子,是不是也象她哥一样,老实得怕见生人呢?是不是也象她爹一样,朴实得象山岩上的一棵树呢?小小的年纪没了娘,穿得洁不洁净呢?
她带着这一个一个的问号,上路了。今个是星期天,柳春却要进山去突击一项什么任务,孩子由河娃照看。这女子象她娘一样,心细,心好。她知道雪妹今天要下山到赶山李家去看看,出门的时候,她递给雪妹一些钱,要她到场部的商店里去买点东西,说是等会和李家的孩子们见面的时候,有一点见面礼。雪妹不收她的钱,说她自己身上有。柳春哪里肯,硬把钱塞在雪妹袋子里。
要是看着合意,你就下山去和他一起过?走在路上,雪妹这样问自己。心一触到这里,脸又热了。尽管路边没有一个人。河娃、柳春和木木、水水,和你这样亲,待你这样好,你丢得下吗?你舍得离开吗?唉唉,怎么说呢?突然,她想起了柳春的话:“娘,你去了以后,还是我们的娘。我们还是一家,不过是把一个家分做两个点了,一个点在山上,一个点在山下。木木、水水,你要是喜欢的话,你就帮我们带一个,到山上住住,到山下也住住,自由来往。”听柳春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心象泡在蜜糖缸里一样。这孩子,几多的懂事,几多的体贴人呵!
走进山冲里,进了李家。赶山李领着她屋前屋后、屋里屋外看了看。屋里,没有收拾打扫,显得零乱而不卫生。两个孩子,早跑得没影子了。不知是怕见生人,还是怕见后娘。多年来,不,世世代代来,后娘在社会上的名声不好。许多这样那样的歌谣,在孩子们中间传。
村子里传开了,赶山李家来了个女人。许多好奇的堂客们,不懂事的孩子,都挤到门前、窗下看雪妹来了。这样、那样的议论声,隐隐约约地落进了雪妹的耳鼓。有说她的年龄的:这个说,“看上去刚三十岁的样子”;那个说,“不止,怕有三十五了。”有议论她的长相的:这个说,“脸模子漂亮”;那个说,“身段子也好看”。也有拿她和赶山李死去的堂客做比较的:这个说,“比他以前那堂客强多了”;那个说,“女人,贵在心好。他以前那堂客心地可好。不知她……”
在这些议论声里,雪妹感到脸热得很。她没有久留,就起身走了。赶山李留她吃饭,她没肯。没有多话的赶山李,只好送她出门。印象到底如何?她在心里问自己。可是回答不出来。真见鬼了,只要人好,还来看什么家当呵!你呀你……
赶山李一直默默地跟在后面送她。他没有问她一句话,好象什么话都说不出口来。两人都默默地在山道上走着。老实人啦,走路都是这么老实。他不敢和她靠得很近,总是保持着一米多的距离。
突然,雪妹站住了。她记起,动身时在商店为孩子们买的礼物,还在自己的布袋子里呢!
“伢妹子呢?刚才怎么没见到?”雪妹问。
“这些鬼崽崽,吃了饭就见不到影子。”
“热天快到了,我给他们兄妹俩一人买了一双凉鞋,不知合不合脚。”
“合脚的,合脚的。”赶山李赶紧接过这两双塑料凉鞋。接着,他轻轻地问:“你,同意了?”
“这……”雪妹感到羞涩,冲赶山李一笑,打起飞脚在山道上跑了。
“等等!等等!”赶山李先是一愣,然后突然醒悟过来,喊着,大步追了上去。
赶山人跑起山路,赛过狗。十几步,就把雪妹追上了。
“还有话吗?”雪妹低着头问。
“给、给你,昨天到镇子上卖山货,给你买的。”
雪妹偏头一看,赶山李手里捧着一面镜子。镜子的形状,象一颗人心。赶山李捧着镜子走近了。镜子里,映出了雪妹那张血红血红的脸。
“你呀,真坏!”
雪妹笑着把镜子夺了过来,转过身去,从山道上飞快地跑走了。
赶山李没有追了,呆呆地立在原处,望着雪妹的身影在山道上消失……
十三
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疾风般地卷到了雪妹的面前。
她回到林场的时候,自己家的房子前面,站着好多的人。木木和水水,在两个邻居大嫂子的怀里,“哇啦哇啦”地哭着。人群里,不见河娃,不见柳春。
有人看到雪妹了。人群里的谈话声一下低落下来。一个快嘴的毛头后生子,走上前来说:“出事了,柳技术员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雪妹慌忙问道。
“你媳妇被大树压着了。”
“什么?”如雷轰顶,雪妹的头都要裂开了。她将惊惧的目光向人群扫去,连忙问:“她人呢?人呢?”
“送山下医院抢救去了。”
“伤着哪里了?伤重不重?”
“难说啦!一抱围粗的树筒筒飞快地从山上滚下来,她正蹲在地上忙什么,发现时已经跑不掉了,树筒从她身上滚过去。抬下来时已全身是血,不醒人事了。”
雪妹急疯了,拔腿就往山下跑。
“用救护车送县医院了。”
“我要到医院去!我要到医院去!”雪妹吼叫着。她和柳春的感情太深了。
去县医院,没有车,谈何容易!上百里山路啦!雪妹被人拉住了。她惊慌地望着大家,不知怎么办好了。
“河娃已跟着车子去了,你在家把家看好,把孙子带好吧。”
这时,被一个四十多岁妇女抱着的木木,把两只手伸向她,“奶奶,奶奶”地哭叫着。水水也在一位年轻嫂子的怀里“哇啦,哇啦”地哭着。
她的心酸了,走上前去,把木木拉到身前,又伸手去抱水水。
雪妹带着木木和水水,在屋里不安地度过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第二天清晨,电话里传来消息,柳春抢救无效,在医院里去世了。天啦,真是印证了一句老话:“好人命不长。”柳春,多好的人啦,才刚刚二十五岁啦!就去了,丢下两个娃,匆匆地去了。
领导同志来了一批又一批,安慰河娃,安慰雪妹。雪妹捧着柳春生前留下的照片,抱着柳春生前给她织的毛线衣,嚎啕大哭……
赶山李也听到讯了,到雪妹家里来了。本来,他是特意来安慰雪妹,安慰河娃的。走进屋来,看到雪妹抱着毛线衣在哭,看着河娃蹲在地上默默地抹眼泪,他不知道说几句什么话好了,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这样的场合,就是那些尖嘴利舌的人都要费一番心思才能想出几句既颂扬死者,又安慰生者的话来的。赶山李这样的老实汉子寻得到什么贴切的话来安慰雪妹和河娃啦?他只有默默地陪着他们落眼泪。
柳春就安葬在屋后的树林子里,坟墓朝着她生前培育的那块苗圃。坟墓垒好以后,雪妹抱着木木和水水——这两个还不懂事的娃,向他们长眠在这里的妈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才慢慢地离开这里。
十四
三个月过去了。
家里发生不幸,雪妹和赶山李的事,就搁下来了。这些日子,河娃的心情也不痛快,自然也没有心思来关照这样的事了。现在,事情过去几个月了,河娃的心情平静些了,不禁又想起柳春生前经常和他谈的事:我们要支持、帮助、鼓励娘去获得自己的幸福。现在,柳春不在了,自己更要担起这个责任呵。那天夜里,伢儿们都睡了,河娃在坪地里劈柴,雪妹在坪地里洗衣。清亮的月光,铺了一地,洒了他们一身。
河娃心里痒痒的,忍不住问道;“娘,你和李叔的事怎么样了?”
“……”雪妹哑住了,没有答上话来,一个劲地搓衣。
“要是你觉得合意,就办了,搬过去过吧。”
“水水,木木,谁带?”雪妹的话中含着哭音。这些日子,她思念柳春,更想着这一家子日后的生活。木木才四岁多,水水才八个月啦!要是自己走了,这两个孩子怎么办?河娃马上找一个?找,应该找。找个什么样的呢?天下的好女人多是多,河娃能碰上吗?还能寻上一个柳春这样的人吗?要是来一个厉害的,心不好的,伢妹子们可要受苦了。这两个月里,赶山李来了好几次,每一次都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自己呢,也想给他说什么,到头还是没有说。生活呵,尽给人出难题。
那天夜里,雪妹睡不着,坐起来,从床边的小桌上摸到那块赶山李送给她的心形的镜子。手,一遍又一遍地在镜面上摸着,心跳得厉害,脸烫得厉害。好在屋里没有点灯,镜子里什么也映不出。要不,又会象那天一样,镜子里照出她一张血红血红的脸。她正揣着镜子回忆着那一天赶山李送她时在山道上追她的情景。突然,睡在身边的水水,“哇——哇——”地哭起来。小家伙饿了,想吃奶了。要是柳春在的话,取出**往她小嘴里一塞,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如今,她妈妈去了,不能来喂她的奶了。柳春去世后,雪妹就把两个孩子抱到了自己的**。夜里,要爬起来好几次。抱孩子下床撒尿啦,到火堆上煮奶糕喂孩子啦。现在,水水的哭声,赶跑了她一心窝甜蜜的往事,一切都回到现实里来了。她赶忙把镜子放下,起床煮奶糕去了。
“我不能走!我不能走!这样走了,对不住孩子,对不住柳春呵!”她一边给水水喂奶糕,一边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决心。她想等赶山李下次再来时,对他说说,请他谅解。他是好人,以后是会有好心的女人上他的门的。他会答应吗?会答应的,他是通情达理的,知道这个家庭的苦处的。那天上午,赶山李来了,这些话在她的嘴边兜了一个圈圈,又一个圈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现在,河娃又提起这件事,她的心无法平静了。
“孩子有我嘛。”河娃重重地劈着柴。“梆、梆”的斧子声,伴着他的话一起进入雪妹的耳朵里。
“你?你行?”雪妹的心都碎了。
“生活逼着我,不行也得行。”
“哇——哇——”
屋里,水水又哭了。雪妹放下正在搓洗的衣服,赶忙进屋了。河娃重重地举起斧子,又轻轻地落下了。他没有心思再劈柴了,一下坐到一个树兜上,卷起了一支“喇叭筒”,吸开了。大口大口的烟雾,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弥漫在他的面前。
“我的好宝宝,奶奶的好宝宝,快别哭了,别哭了……”
屋里,雪妹哄孩子的话,不断地传出来。河娃的心,一阵一阵的热。
“水水,快撒尿,听奶奶的话,快撒尿。撒了尿,奶奶喂奶糕给你吃。”
“哇——哇——”水水不住地哭嚷。
“好,好,我们水水不撒尿,肚子饿了,要吃糕糕了。奶奶这就给你煮糕糕去。”
哭声小了,看来是雪妹抱着水水进后面的伙房煮奶糕去了。渐渐地,孩子不哭了。不大一会,屋里又传来雪妹的声音:
“看你,看你!刚才这样催你,你不拉,刚刚垫上尿布,就拉湿了。你呀,太不听话了,真该打屁股!”
“哇——哇——”水水又哭了。
“好水水,快别哭了。是奶奶不对,是奶奶坏。我们水水是个听话的好妹子!”
很快,雪妹提着湿尿片出来了。河娃迎上去:“娘,我去洗吧。”
“劈你的柴吧。”
雪妹说着,踏着清亮的月光,朝山溪小坝走去了。
河娃呆立着,一排排热浪在心头冲刷,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慢慢地蒙住了他的眼球……
十五
丽阳把一团团斑斓的树影投在山路上。雪妹和赶山李从山道上走下。刚才,赶山李来看她。走的时候,雪妹起身送他。以往,她送出门就打转身了。这一次,她送得远些了。过了山溪小坝,又过了苗圃,赶山李几次请她打转身,她都没有听。很快,这条沙石山道把他们带到了一片树林子里。
“他李叔,你好走。”雪妹终于停住了脚步。
“请回吧。”赶山李转过身来了。
“这个,你带回吧。”雪妹把那面心形镜子送到了赶山李面前。
赶山李怔住了。
“看着我屋里柳春的两个娃子,我想,你不会怪我的。”
赶山李点点头,连连说:“我明白,我明白。你真是一个好人。”
“我想,会有更好的女人进你的屋的。”
“多谢,多谢……”老实、厚道的赶山李,眼睛湿润了。接着,他把镜子挡回来:“这个,你留着用吧。你不要小看我了。”
雪妹把捧镜子的手收回来了。她站立着,目送着赶山李缓缓地走下山去。明丽的阳光把一团一团树影投射在他们面前的山道上。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