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爽的河风,从窗口吹了进来。正在伙房里忙碌的雪妹,在清风里伸直腰来,对着窗子,任河风吹拂着她流淌着热汗的脸。这张脸,远不是当年那张秀气的少女的脸了。岁月的风霜,已经在她的额头、眼角,刻下了细细的皱纹了。眨眼间,她和阿四成亲已十个春秋寒暑了。他们成亲的那年冬天,通往县城的山道上开来了解放军的队伍。队伍从飞龙渡过江,进飞龙山剿匪。整整一个上午,队伍还没有过完。解放军进山后,土改工作队也进村了。世道,不觉间翻了个个儿。龙河湾东头花瓦屋的主人,搬倒了,被赶了出来。这里,一半变成了村公所,一半成了小学校。穷人的孩子,开始高高兴兴上学了。河娃,也背着雪妹给他缝的书包,上学校读书了。初小毕业后,雪妹又送河娃到十多里外的完全小学读书,完小毕业后,河娃考进了飞龙山国营林场办的林业学校。去年,他在林校毕业了,分配在林场里当技术员。
河风拂面,雪妹感到格外的惬意,心里特别的甜。不远处的河水,哗啦哗啦地流着,那样的无忧无虑,那样的舒心欢快。
鲜鱼煮好了,一只没有下蛋的子鸡下锅了。去年冬天熏的干牛肉切成薄薄的肉片了。做佐料用的红辣椒、姜丝子、葱叶子,也一一备齐了。一顿山乡人家丰盛的午餐,正在准备。
灶里的一根根干竹枝枝,不时炸响着,吐出长长的火舌,发出“嗞嗞”的笑声。山乡人说:火笑迎贵客。是的,雪妹家里,今天将有贵客到。这位贵客,就是河娃自己“对”上的“象”——阿四和雪妹的未婚儿媳妇。
时间过了十二年了,世道变了,雪妹的家境也有了些变化。阿四依旧在飞龙渡摆渡,而河神庙和庙宇左侧的两间房子,土改时正式分给了他们家。现在,他们又在神堂右侧盖了两间新房。庙堂里的河神菩萨,在土地改革那年,就被人扔进了飞龙河里。那年盖那两间新房的时候,小学校里的老师建议,将庙堂拆掉,翻盖成一栋新的农家房子。阿四不同意,雪妹也不同意,还是将庙堂保留下来了。
雪妹已是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了。阿四则已年过半百了。他们一直没有生育。开初那两年,雪妹还小,对这个,并不在意。阿四虽然盼着雪妹生一个儿子,但在雪妹面前,他也装着不在乎,他怕伤女人的心。五年过去了,雪妹依然没有身孕。她的心里开始有点不安了。好心肠的柳家嫂子送来一些药,她扎扎实实地吃了几回,肚子照样没有大起来。第六年上,柳家婶子叫她到飞龙山上的观音庙去求神,请送子娘娘送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来。第一次提出时,她不肯。都什么社会了,还信神?第三次、第四次提出的时候,柳家婶子举出了一个一个求神求来了儿子的典型例子。她的心动了。那一天,她终于跟着柳家婶子,向飞龙山的观音庙走来了。
爬了十多里山路,终于看到半山腰里,耸立着一座青砖青瓦的大庙了。她们提着香、纸、贡品,正要跨进庙堂,只见庙堂里生着一堆大火,一伙身穿蓝咔叽布工作服的工作同志,正搬下一个个木菩萨,劈碎来烧火做饭。他们是进山探矿的地质队员们。雪妹赶忙收回腿来,拉着柳家婶子,不要命地往山下跑。提来的一篮贡品、香、纸,失落一路。
回到屋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她一头栽倒在**,抱头痛哭起来。柳家婶子在半路上分了手,回自己的屋里去了。
傍晚时分,阿四回来了。他看到雪妹躺在**,忙走上前来,轻声细语地问:“哪里不舒服了?我这就去请郎中先生来。”说着,阿四就往门外走去。
“回来!”
雪妹大声吼道。她和阿四成亲后,还是头一次动这么大的肝火。他们年龄虽然悬殊,但阿四为人厚道,雪妹心里开初的那点隐隐的不适,渐渐淡退了。夫妻间感情十分融洽,日子过得满舒心的。现在,雪妹突然动这么大的火,阿四不禁感到奇怪,一时解不透。他听话地在门边站住了。接着,又转身走回床边。
“嗷嗷……”
雪妹哭得更伤心了。
“你怎么啦?”
阿四慌了,站不是,坐不是。
雪妹怎么好开口对丈夫说呢?她知道,阿四心里也十分想要一个儿子呵!可是自己……唉,唉唉,我为什么向他发这么大的火呀?他哪一点得罪你了?你进到这个屋里六、七年了,没给他养下个儿子,他没吐半句怨言,总是随着你,附着你。你还这样对待他,你、你、你的心太坏了!
雪妹在心里怨着自己,骂着自己。阿四糊糊涂涂地、一句不吭地站在床前。手,不时摸摸后脑勺。
“你说句实话,恨不恨我?”雪妹张着泪眼,没头没脑地问阿四。
“恨你?”阿四真不知这话从何说起,简直象坠入了云里雾里。
“我、我没给你养……”
阿四心里明白了。他走上前去,用手轻轻地给雪妹抹着眼泪,细声细气地安慰道:“看把你急的。要是急坏了身子,我可真的会恨你了。”
“你呀,真坏!”雪妹破涕为笑了。
“今天,你一定上观音庙了。”阿四坐到床沿上说。
“你怎么晓得?”
“猜的。”
“唉,活见鬼了!”接着,雪妹把在观音庙里的见闻对阿四说了。
“我看,以后不要去求什么神,吃什么药了。河娃这孩子,心地好,又聪明。今年就完小毕业了,我们多送他读点书,让他有个出息,日后我们也就……”
“你真好!”雪妹一头栽倒在丈夫的怀里了。
从此以后,雪妹再也没有去寻什么药,求什么神了。热心肠的柳家婶子,前年去世了。她在世时,还常来鼓动鼓动雪妹。她去世以后,也没有人来说这样的事了。如今,河娃在林场当上了技术员了,每个星期六,都走十多里山路,从场里跑回来。星期天,在家里忙一天,挖土,种菜,扯猪草,什么都干。早些日子,村子里一位六十多岁的婆婆子,来到雪妹家里,给河娃提亲了。说女的是山那边的一个学堂里的老师。雪妹答复她:“这是大事,得由河娃自己定。星期天,他回来的时候,我对他说说看。”上个星期天,河娃回来了。一到家,喝了一杯冷茶,扛着锄头就要下地,被雪妹喊住了:
“河娃。”
“娘,有事吗?”记不清从哪一天起,河娃当面喊雪妹做“娘”了。
“刚进屋,坐着歇歇吧。”
“我不累。”说着,河娃又准备拔腿往外走了。
“我有句话对你说。”
河娃这才又站住:“什么事?”
“那一天,对河三婶子来给你提亲了,说女的是山那边小学堂里的先生呢!”
“妈,我、我还不想谈这事。”
“你,不细了。”
“也没老吧?”
“二十二足岁啦。是不是叫三婶子把人带来让你看一看?”
“不、不……我、我……”河娃连耳根子都通红通红了。
“你,心里有了?”雪妹敏感地问。
“没、没……不、不……”雪妹越问,河娃越发心慌了。
“对……”雪妹本想说“对娘还保密”,一个“娘”字来到喉边,把她吓得脸都通红了。她机灵地改了口:“对家里还保密吗?”
“这、这……”
“你一定是自己在外面‘对’着‘象’了?”雪妹进一步追问。
河娃知道瞒不下去了,终于红着脸点了点头。
“哪里的?”
“场里。”
“叫什么名字?”
“柳春。”
“干什么的?”
“和我一样。”
“也是技术员?”
“对,我们是同学。”
“好呀!”雪妹高兴了,“怎么不带回家来让我和你爹看看?”
“今天,她要来,我没让她来。”
“那是为什么?”
“我、我还没有问过你和爹呢!”
“你呀,你呀!为甚不早透透气?”雪妹的心里象注了蜜一般甜,“下个星期天,你领她来家玩玩。”
“呃!”河娃啄了啄脑壳,扛起锄头飞一般下地去了。
晚上,躺在**,雪妹把河娃自己对了象的事对阿四说了。阿四自然高兴。孩子是他从尺把长带到五尺长的。他抱着他,向多少过渡的女子讨过奶呀。这娃的奶妈,没有一万,也有九千九百九呵!现在,他就对上象了,要成家了,算是真正地长大了。阿四的心里,波动着甜甜的思绪。他觉得自己尽到了一份责任,把一个被父母弃之河中的孩子拉扯大了。忽然,他的心里又想起了自己的过去。今年,河娃才二十二岁,就有姑娘恋上了。自己那阵儿……唉,现今的后生子,几多的幸福呵!
那天清晨,天才蒙蒙亮,河娃就要回场里去。雪妹送他出门,追着他的屁股叮嘱:“下个星期回来,一定带柳春来呀!”
一眨眼,一个星期过去了。今天,未过门的儿媳妇就要来了。雪妹把阿四这几天捕到的河鱼,挑了几条大的放在水缸里养着。一早起来,就忙开了,杀鸡啦,剖鱼啦……现在,近午时分了。一样一样的菜,全做出来了,河娃和柳春却还没有回来。
正在雪妹困惑不解的时候,门“吱”的一声被人推开了。老头子头一个走进来,后面,是河娃,再后面,是一个标标致致的、高高大大的年轻妹子。她留着短发,一张圆脸蛋红扑扑的。卷卷的刘海,被汗水沾在额前。自然,她是柳春了。
“这是娘。”河娃侧过脸去,向柳春介绍着。
“娘!”柳春甜甜地喊道。
打柳春在门口出现,雪妹就怔住了。这时,她说:“你、你不是柳家婶子的晚妹子吗?”
柳春笑着点点头。
“你在家的时候,不是叫竹妹子吗?怎么现在……”
“到林校读书时,改成了这个名字。”柳春答道。
“看我,看我!只顾说话,还没有搬凳让你坐呢!”说着,雪妹手脚麻利地搬来了两条竹凳,让柳春和河娃坐。“口渴了吧,先喝杯凉茶。”
“不渴,不渴。”柳春连连说。
“一定是在场里忙公事去了吧?这时候才到。”
“不,我们到山上摘刺莓去了。”河娃连忙说。
“妈,给你。河娃说,你和爹都喜欢吃刺莓。”柳春说着,把一大包用桐树叶子包着的刺莓,双手捧着递给雪妹。
“难为了,难为了。”雪妹连忙起身,接过刺莓。
“爹,这一包,给你。”
阿四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接住了柳春递过来的刺莓。
一颗一颗又大又红的刺莓,送到了雪妹的嘴里,送到了阿四的嘴里。往年,他们也常吃它。然而,他俩觉得,今年的刺莓特别的甜,把心都甜透了。
六
雪妹把一碗煨得烂烂的鸡肉,端到了阿四面前。阿四斜躺在一把困椅上,人瘦了,脸上很少血色,苍白苍白的。
“把它吃了吧。”
“你,怎么又杀鸡啦!”阿四看到雪妹端过来的是一碗鸡肉,眉头一皱,生气了。
“养养身子。”
“我不打紧。这十多只鸡,是喂给春妹子坐月子吃的。你却一只一只地杀给我吃。我能吃得下吗?”
“你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躺几天就会好的。”
雪妹没有再说什么,泪花在眼睛里闪动。她赶忙转过身去。这几年,一个一个的新名堂出现了。随着苏联的人造卫星上天,我们这块古老的国土上,一个一个不同牌儿、不同名称的“卫星”也上天了。亩产五千斤,亩产一万斤,直至亩产二万斤,二万多斤。这“卫星”一个比一个奇,一个比一个飞得高。前一年,红薯遍山遍岭,没有挖了,全烂在地里。一些田里的稻子,也没有收割了,任其在田里发芽、霉烂……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被调遣到“钢铁元帅”帐下了,被指派到“万头养猪场”去了。开初,那些一生劳累的山里人,不忍心这么多好端端的粮食糟踏在地里,偷偷地收捡一些回来,被人发现了,扣上了“反对公共食堂”的大帽子,被拉出去游斗,从此,谁也不敢去捡地里的粮食了。第二年,问题就出来了,公共食堂里,每人每天只有三两、四两米了。一个一个奇奇怪怪的“卫星”,又在我们古老的国土上出现了:由于饥饿,长期缺乏起码的营养,大群大群的水肿病人,出现在那些往日健壮的山民们中间了;由葛根、土茯苓、树皮、树叶、野菜做成的各种各样的代食品,在市场上高价出售了;大米,由每斤一角上升到五元……阿四也没有逃脱这场灾难,他患了水肿病。雪妹真急呀!她想尽千方百计,卖掉家私,不惜昂贵的价格买了些黄豆、大米。这时,河娃和柳春刚结婚,他们从自己的口粮中,也节省一些送回来。雪妹把黄豆、大米炒黄,磨成粉,做成丸子,蒸给阿四吃。不出一个月,阿四的腿消肿了。
又艰难地过了一年,日子不见有大的好转。好在上面的政策放松了,允许私人开荒种地。雪妹年轻,在山边开了一大片荒地,种上了南瓜,插上了红薯。入秋,一个一个的大南瓜搬到了家里。这时,阿四又病了。腿没有肿,但全身发黄,浑身无力,两腿拖不动。雪妹慌了,催着他去县里的大医院检查,并搭信给河娃,说他爹病了。
河娃一听到信就回来了。他和柳春结婚一年多了。青年人生命力旺盛,林场里的生活也要好些。他们婚后三、四个月,柳春就有“喜”了。阿四听到这个消息,真高兴呵!雪妹心里那乐劲,自然不用说了。她赶忙孵了二十只鸡喂着,好让柳春坐月子吃。哪怕生活再苦,阿四夫妇俩也要省出点主粮来喂鸡。阿四还常常偷偷把雪妹特意为他做的没拌杂粮的白白的米饭,从碗里拨一些到地下让鸡吃。几个月过去,鸡长大了,已是两斤多一只,阿四却又病了。柳春的肚子也大起来了,行走不方便。近一个多月里,她没有回来过。河娃也不象过去,每个星期都回来一次了,而是十多天、半个月才回来一次,送一点什么东西到家里,吃一餐饭,便匆匆回场里去了。
“爹,你哪里不舒服?”河娃一跨进门来,就问。
“全身无力,一双脚拖都拖不动。”雪妹把阿四的病情简略地说了一遍,然后下决心说:“我想送你爹上县里的大医院检查检查去。”
“好,下午还有一班汽车。”
就在到处“卫星上天”的那一年,一条公路蜿蜒进山了。那一阵,“钢铁元帅”升帐,各地开办工厂,需要大量的木材。以前,飞龙山林场的木材是从飞龙河扎排放出去的。眼下,只一条水路哪行呵!就在修公路进山的那一年,飞龙渡上游几百米的地方,架起了一条水泥公路桥。阿四和他的渡船从此结束了历史使命。龙河湾这个以前只闻鸡啼狗叫鸟唱歌的山村,也能听到汽车喇叭声了。山民们上县城,可以到林场场部去搭汽车了。
雪妹和阿四,来到了林场场部,登上了去县城的汽车。河娃陪爹妈一起上城。柳春也腆着个大肚子到汽车站送他们。虽然这里通车两、三年了,但雪妹和阿四还是头一次坐汽车,一切都感到十分新鲜。阿四的病似乎一下轻了几分,他不时和雪妹说说话,又不时问河娃一、两个稀奇古怪的问题,使得河娃好几次答不上话来。
在医院里检查了一整天,又花了一天时间等化验结果。第三天上午,安排阿四在旅店里休息,雪妹和河娃到医院去取化验单。一切结果都出来了。当班的大夫看着化验单,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把河娃叫到里面小房子里说什么去了。
“什么?什么?”大颗大颗的汗珠从河娃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黄疸型肝炎。”
“肝炎?”河娃反问。那阵儿,这是一种吓人的病。
大夫点点头。
“能不能治好?”河娃急切地问。
“晚了。已是晚期。”
“请安排住院吧!”
“没有必要了,时间不会太长了,回去做些准备吧。”停了停,大夫叹息地说,“这年月,日子艰难,营养不良,多少壮实的汉子死于这样的病呵!”
河娃一下子傻了。
为什么医生把河娃喊到里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袭上雪妹的心头。开初,她站在原地愣着,心里象塞进一把茅草,又慌,又闷,又乱,极度地不安。片刻之后,她象突然从恶梦中醒过来似的,飞快地向里屋跑去。
医生正在交代河娃:“一定不要告诉病人,那样对他的病更不利。也最好不要告诉你娘,女人感情脆弱,容易在病人面前流露出来。”
“医生,什、什么病?”雪妹挤进屋来,一把抓住医生的手说。
“你?进来了?”医生吃惊地看着雪妹。
“娘,不是什么大病。”河娃强压住心里的悲痛,安慰雪妹说。
“不,”医生把目光转向河娃,“看来,我必须向你娘说清楚了。她已听到了一星半点。不说清楚,让她闷到心里去胡想,反而不好……”
医生为阿四开了药,让他们带回家去给病人服用。从医院里出来,河娃宽着雪妹的心:“妈,你要想开点。多给爹做点好吃的。那些鸡,回去就杀给爹吃吧。柳春生毛毛时,再想法子去买吧。”接着,他又嘱咐雪妹:“你可千万不要让爹知道是这种病,那样对他的病不好。”
来到旅店,阿四问她:“查出是什么病来了吗?”她强装笑脸,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含含糊糊地回复他了。到家的第一天,她就抓住一只黑鸡婆杀了。鸡肉端到阿四面前的时候,阿四直骂她:“你疯啦,鸡是喂给春妹子养毛毛吃的。”
“医生说,你亏了身子,要补一补。”雪妹真想抱住阿四痛哭一场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想着你的儿媳妇,只想着你那未出世的孙子。你该想想自己了,该想想自己了。可是,雪妹一肚子的话,都不好对阿四说。医生说过的,对病人要……千万不能把感情流露给病人。然而,雪妹又怎么快乐得起来,怎么装得出来呵!
“你吃了吧,身子要补一补了。”雪妹恳求地说。
阿四只好把碗端起来了。
第一只鸡,阿四总算吃下去了。现在,杀了第二只鸡,阿四动肝火了,硬是不肯吃。怎么向他解释?怎么来说服他?雪妹真是没有办法了。要是往日,阿四向她耍态度,发脾气,雪妹是不甘示弱的。可是眼下,他……一切的委屈,一切的悲伤,她都只能把它强压在自己肚子里,不能露到脸上来,不能露到脸上来呵!
“鸡还多着哩!你吃了这只吧。”
“春妹子是头一胎,要多吃些鸡。眼下这日子又这么苦,找不出别的好东西给她吃。”
“到那时,再去买吧。”
“就要生了,这十天半个月里就要生了。”憨厚的阿四也犟起来,一碗鸡肉放在面前,他硬是不吃。
“煮都煮好了,你吃了吧,以后不杀了,好不好呀?”雪妹的眼睛湿了,只好把头转过去。
“春妹子快生了,要人打抬扶。她自己没有娘了,你明天到场里去吧。头一胎,我们可要尽尽心,认个真。”
“你呢?”雪妹把头别到一边问。她的眼泪,已经落下来了。
“我不打紧,这点小病,自己还能抬扶自己。”
阿四的话,象针一样扎着雪妹的心。鼻子酸酸的,眼泪直涌。她警告着自己: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要冷静,在病人面前要“快乐”呵!她只好依着阿四,说:“好,你先吃吧。明天,我进山去看看。”
这时,门开了。河娃回来了。他带回了一竹篮鲜蘑菇。他走到阿四面前,问道:“爹,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好些了,好些了。”
“娘,这蘑菇,拌鸡炖着给爹吃,营养价值高。”河娃把蘑菇交给雪妹。
阿四的脸沉下来了:“又是炖鸡,炖鸡!河娃,春妹子怎么样了?”
“她好,好。”
“叫你娘去打抬扶吧!”
“不了。你身体不好,娘应该在屋里。那里,有我哩!”
“你,一个男子汉,顶个屁用!”
“我们商量好了。过两天,就住到屋里来,到屋里来生。好让娘既能照顾爹,又能抬扶抬扶柳春。”
“好。”雪妹赞成地说。
“爹,你看呢?”
阿四点着头:“那就快接回来吧。”
次日清晨,雪妹安顿好家里的事,就和河娃进山接柳春去了。
七
半夜里,河娃和柳春的屋子里,传来了“哎哟,哎哟”的哼叫声。接着,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阿四这几天的病情更重了,常常一通宵一通宵不能合眼。雪妹这两天实在累了,此刻已经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听到隔壁房子里的响声和痛苦的哼叫声,阿四连忙把雪妹摇醒:“快,起来,起来!春妹子怕是要生了。”
雪妹翻身下床,开门出去了。这时,河娃也起来了,准备开大门出去:
“娘,她肚子痛得厉害。”
“你快去喊接生员来,我过去抬扶她。”
河娃亮起手电走了。雪妹到柳春房里去了。阿四吃力地坐了起来。隔壁房里柳春那痛苦的哼叫声,一声不漏地传过来,落到阿四的心里。老头觉得身上的病顿时减轻了一半,浑身感奋起来。今年,他五十二岁了,过去盼雪妹生儿子,后来生儿的希望破灭了,就盼柳春生孙子。这一天,终于盼到了。我阿四家,总算有接脚的了。
接生员很快喊来了,隔壁房子里忙乱起来。
“快,煮几个荷包蛋来给生崽婆吃,提提神。”这是那位赶来接生的大婶子的声音。
伙房里的火烧起来了。很快,雪妹端着热乎乎的一碗荷包蛋,送到了柳春面前。柳春靠在床头,痛得满头大汗。她连连摇手,表示不想吃蛋。
“快吃下去,吃了才有精神啦!”四十多岁的接生的大婶子,命令似地说。
“春,吃了吧,吃了吧。”雪妹用匙梗挑起一个蛋,送到柳春的嘴边,柳春只好把嘴巴张开了。一连吃了三个,柳春再也吃不下了。接生的婶子才挥手示意雪妹把碗端走。
接生员让柳春平卧在**。柳春两手死死地抓着床档头的木方,试图这样来减少自己的痛苦。不大一会,她上身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其痛苦的状况,真是难以形容。雪妹自己没有生育过,看别人生崽也是头一次。她站在一旁,实在不忍看下去了。常听人讲,女人养崽,是生死一关。看来,这话不假。河娃站在床前,看到妻子这个样子,恨不得分一半痛苦给自己。然而,这是任何模范丈夫所不能代替的。四十多岁的接生员,是见过场面的。她从容地指挥着:
“用力,往下用力。”
“收气,出气,往下用力……”
隔壁房里,阿四贴着墙壁在听。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声音,都被他捕捉到了耳朵里。他这一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合,心里无法想象出隔壁房里的情景来。但他听着这种声音,就觉得是一种享受,一种人生的乐趣。他真想喊雪妹过来,问问情况。他怕雪妹在那里正忙着,就没有开口了。不大一会儿,雪妹过来了。阿四赶忙问她:
“怎么样?快了吧?”
“你,别坐着呀!”
雪妹的鼻子又酸了。她要按他躺下,他不干。
“快了吧?”阿四又急切地问。
“你自己,现在怎么样?”雪妹不答而问。她知道,这几天老头子的病情更重了。
“我,好,好。你还不快过去帮忙。”
雪妹的眼泪簌簌而下。好在是夜里,什么也看不见。
雪妹只好又过去了。隔壁房子里,平静些了,听不到什么声音。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袭上阿四的心头。突然,“哇——哇——”,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河娃赶紧跑过来,告诉阿爹。
“男娃?女娃?”
“……”河娃答不上来。刚才,他只顾高兴,没有去辨认男女了。
“是个胖孙子!”
这时,雪妹也高兴地跑过来了。
“快抱过来让我看看,快抱过来让我看看。”
“接生员正在洗哩。”
片刻,毛毛洗好、包好了。雪妹抱了过来,送到阿四床前。河娃举着一盏马灯,给阿爹照亮。老人那凹进去的眼睛,霎时放出特别的光。他看到了,孩子红红的圆脸,脸上生着黄黄的茸毛。眼皮睁开了,一双清亮清亮的大眼。他感到满足了,他感到一切都放心了。他嘘了一口气,连连说:“好,好。”突然,他象一切力气都用完了似的,头一偏,柴棍子似地倒到**了。
“爹!爹——!”
“我的命啦——我的命!”
这间古老的庙堂里,顿时慌乱起来。灾难紧伴着欢乐降临到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山乡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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