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1 / 1)

男儿国里的公主 谭谈 5321 字 1个月前

丁丁放学回来一阵了。她肚子饿了,嚷着要吃饭。

“等你爸爸回来再吃吧。”山嫂把丁丁拉到跟前,用手轻轻地梳着她的头发。

“对,你——一个山妈妈对孩子的心意!”

“山妈妈?”山嫂的心微微发慌了。

“不记得啦?孩子出院的时候,我就替孩子感谢过你这位山妈妈啦!”郑原怀着**说,“说实在的,丁丁要是没有你这位山妈妈,她和我都不知道要多遭多少罪呵,还不知道她能不能活下来……”

“你,别说了。”山嫂呜呜地哭了,哭得那样伤心。

“你哭什么?给丁丁做周岁的礼物,你应该高兴呵!”

这时候,在**睡觉的丁丁醒来了。她没哭,却“呱啦呱啦”地在独个儿说什么“话”呢。山嫂赶忙抹掉眼泪,到床边抱她去了。

郑原捧着痰垫,定定地站在那里。心想:山嫂都给孩子准备周岁礼物了。我呢?该给孩子送点什么?终于,他想到了自己的一样东西。他轻步走进自己的住房,站在杨佩芬的遗像前,轻轻地问:“老杨,我这样做,你同意吧?”

再过四天,丁丁就一周岁了。突然,这天下午,红色政权做出决定,所有放下去劳动的“牛鬼蛇神”,全部收回,交群众专政队集中看管了。郑原不能住到家里了,象前些年最疯狂的那些日子一样,他蹲到连窗户都用黑牛毛毡封住的黑屋子里。这空气的突然凝固,别说山嫂这样的乡村女子感到莫名其妙,就连郑原这样的老同志也一时猜不透确切的原因来。

丁丁满周岁这天夜里,又是一场批判大会。山嫂不忍心抱着孩子去看那站在台子上的郑原,便没有去。然而,心里却一直不安。丁丁睡觉了,她坐在床沿,纳着鞋底,心绪慌乱。

突然,门被人敲得“砰砰”响。响声急促而猛烈。她赶忙起身来开门。

门开了,山嫂哑然立住了。只见辣嫂和赖师傅,抬着郑原进来。

“这是怎么啦?”山嫂慌忙上前问。

“流氓!”辣嫂喷喷地骂道,“不遭好死的家伙,乘机报私仇!”

终于,山嫂知道了。今天的批判大会快要结束时,一个人突然窜上台来,手拿三寸宽的木板,朝郑原和政治部主任狠狠就是几下,两人当场倒地。原来,此人原是一个煤矿的食堂会计,前几年,因贪污公款,被郑原批准降职降级,下放当工人。这次,他带着这样一种对处理他的郑原和政治部主任的仇恨,窜上台来……。看郑原伤成这样,专政队同意辣嫂他们将他抬回家来。

“老郑,你……”山嫂一边喊着一边帮着辣嫂夫妇,将郑原抬放到**。

这么冷的天,郑原的额头上却渗出豆粒大的汗珠。然而,他表情十分平静,把痛苦深深埋在心底。他回答山嫂说:“没啥,过几天就没事了。”

“山嫂,你先倒杯水给老郑,我这就去叫朱医生,她的医术比小杨好。”

辣嫂说完,和丈夫一起离去了。不大一会儿,她气呼呼地跑回来了,口里连连骂着:“这姓朱的没有人性,她不愿来,说是她怕沾边。小杨又不在家,这怎么办呀?我家里还有一点三七,用酒磨点药汁,喝一点,留一点用药棉蘸着擦擦伤口。明天,我再去附近农村找找草药郎中。”

说着,辣嫂就找来瓷碗和酒,准备动手磨三七。山嫂走近去说:“你回去休息吧,累着你了。这个,我来磨吧。”

辣嫂看看山嫂,把药和盛酒的碗递给她了。

“哎,好妹妹,你们村子里有识草药的人吗?”

山嫂点点头。

“那明儿我来看孩子,照顾老郑,你回去请他来,好吗?”

“我不,我不!”丁丁在山嫂怀里撒开了娇。

“听话,都是一年级学生了。”

这段时间,世道发生大变化了。一个一个那些日子叫叫喊喊的人,倒台了,都低头走路了。有一些人,山嫂再也没有见到他们的面了。郑原呢,当然没有去矸石山推车了,也没有到建筑队做小工了。十天前,通知他去省里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回来后就担任矿区第一书记了。上任后,这会呀,一个接一个地开。昨晚上从省里开会回来,今天又开一天的传达会。

生活在静悄悄地发生变化。早些日子,人们开始风传,郑原将官复原职了。许多过去对丁丁、对山嫂目光冷漠的人,这些日子来热得特别快。老郑上任才十多天时间,一声声尊敬的话语,就把这个家庭包围了;连山嫂这个当保姆的,也格外地受到人们敬重了。看到郑原不再受窝囊气了,看到丁丁不再被人欺负了,山嫂心里当然高兴啊!然而,在这高兴、欢悦之中,她心里却潜伏着一种不安。这两个晚上,她没有睡好,一种莫名其妙的情丝裹着她的心,她感到心头有一种难言的慌乱。

饭菜凉了,又热了一次。郑原还没有回来。丁丁等不住了,哭嚷着吃饭了。山嫂只好为她添上饭,搛些菜,让她一个人先吃。她定定地坐在窗前,任一腔慌乱的、奇妙的感情在心头东奔西闯。

夕阳下山了,晚霞消失了,月亮上了树梢,郑原还没有回来。

“山阿姨,你还不吃呀?还等爸呀?”

丁丁早已吃饱饭了,她依偎在山嫂怀里,催山嫂吃饭。山嫂没言声,木然地用手抚摸着丁丁的头。

“我爸也许在外面吃饭了,你吃算了吧!”

丁丁又催她,她还是那样坐着,没有动。这个山乡女子,头一次这样地着难了。这比当年她丈夫去世的时候,还使她为难得特别一些。心里那难受的心情还复杂一些。

“砰,砰砰!”

有人敲门了,丁丁猛地从山嫂怀里窜去,边嚷边跑去开门:“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乖丁丁,不是你爸爸,是朱姨。”

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走进门来,一把将丁丁抱起。她是朱医生,那位丁丁病了,郑原去敲门没有敲开的、那位郑原伤了,辣嫂去喊她没有喊来的朱医生。山嫂多次听人议论过她,今天是头一次正式见面。这女人约莫四十岁出头,打扮得却象一个三十来岁的少妇。圆脸,一双含着笑意的大眼,一头梳洗得洁净的、乌黑的运动式头发。两个**,用乳罩兜着,高高地突起在胸前,不失一个女性的曲线美。不知怎的,山嫂见到她,便从内心滋生出一种厌恶之情,但心地善良的女人,把这种感情深深地藏在心底。她含笑迎上去:“朱医生,是你呀!”

朱医生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朝山嫂笑笑:“你还没有吃饭吧?”

“老郑还没有回来。”

“郑书记要我告诉你,不要等他了,你们先吃。”

“他在哪里呀?要不要送饭去?”

“不了。他连日连夜地工作,病了,送到了医院。”

“病了?”山嫂慌了,“住在哪个房间?我这就给他送饭去。”

“他已经在医院里吃过饭了。”

“那,我带丁丁去看他,照顾他。”

“不用你去了。安排了人照顾他。”

“山阿姨,我要去看爸爸,我要去看爸爸!”丁丁从朱医生怀里挣脱出来,扑向山嫂。

“等会朱姨带你去。”朱医生又把丁丁拉到自己怀里。

“我不!我不!我要山阿姨带我去看爸爸!”丁丁吃力挣脱朱医生的手,向山嫂扑来。

山嫂慌乱地搂着孩子。

“山嫂子,听说你家里还有孩子呀。现在‘四人帮’粉碎了,农村的形势变好了,怎不回去守着自己的孩子?郑书记这里,会有人照顾啦。一个高级干部的家,就是当保姆的,也得有点文化,这也是从革命工作出发的。可是你,读了多少书呢?”

这女人不高不低、不咸不淡的话,象一支支钢针,扎入山嫂的心。山嫂颓然坐了下去,身子都气得发抖了。

“我这是随便说说,你别记在心里。不过,有句老话说:别人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里的狗窝。不知你听到过这话没有?”

朱医生说着,就拉住丁丁的手,说:“走,我带你到医院看你爸去。乖乖,听话,朱姨买好多好多糖给你吃……”

“不,我要山阿姨一起去,我要山阿姨一起去!”

丁丁哭嚷着跟朱医生走了。山嫂眼前一黑,扑倒在窗台上……

房子里出现了令人难受的寂静。

山嫂的心情稍微安静一点以后,她离开窗台,又象往常一样忙开了。这个弱小的女子,有一颗坚强的心。她强行让自己脑海中那喧啸的波涛平静下来,让这场强台风尽快在她的心际间离去。她一粒饭也吃不进。她打开碗柜,把一样一样她做给郑原吃的、冷却了的菜,全放了进去。然后,她取来扫帚,弓身扫起地来。从这一间屋,扫到那一间屋。

天全黑了。灯火又把矿区装扮成雄伟、壮丽的山城了。山嫂扫完地,猛地发现,自己早上洗的衣服,还挂在外面的铁丝上。她拉亮屋里的灯,取来铁丫,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取下来。然后,她坐到桌边,一件一件的折着,丁丁的衣叠一堆,郑原的衣叠一堆,自己的衣叠一堆。

那堆纷乱的思绪,仍然骚扰着她的心。那些痛心的往事,又象尖刀似地绞得她心儿疼了。应该说,这个平平常常的善良山村女子的心头,曾有过美丽的憧憬,但很短暂,很快就在心头消失了。郑原落难的时候,她通过长期的接触,觉得他是一个好人。她的心头曾溅开过一丛火花。然而,很快就熄灭了。她想:人家是大干部,领导几万工人的大矿山的。现在虽然遭了难,但是将来他会重新当领导的。自己是什么?是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女子呵。不久前,郑原真的重新担任领导职务了。辣嫂曾几次向她递眼色,提醒她。她当然明白辣嫂的好意,思想有时也甜甜地开过一阵小差。但是,每当思想往这里开小差的时候,她就感到脸热得很,心跳得厉害,就象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她觉得自己往这里想,是罪过。人家是什么人了?你配吗?一些强你一千倍、一万倍的人,会自动找上他的门来的。你别害人家了。这个山乡女子的心地,太自卑了,也太纯朴了。这些日子,她好几次暗暗下了决心,要尽快离开这里,回到自己这个小村寨里去。她已经用郑原每月给她的、她自己的劳动得来的钱,把男孩子培养到高中毕业了。前些天,他上县城参加考试了,如果这次考上了,就是大学生了。然而,她没有走,这一则是郑原工作太忙,需要她继续照料这个家。二则呢,丁丁太贴她的心了,她实在不忍心离开她。三则呢?她、她说不上了……

眼下,这个立即离开这里的决心,在她的心里更坚定了,更强烈了。刚才,朱医生那舌头下夹了些什么话呵?是的,老郑是第一书记了,好多有知识、长得漂亮的女人会寻上他的门来了。你没有看见这几天朱医生那个热乎劲?从工作上讲,老郑家往后找的保姆,都得有点文化。你还配人家的保姆?如果某一天新人进屋来了,遭到人家的嫌弃,那几多的没意思呵!快走,快走!猛地,她的心,又一下撞到了丁丁身上。往后,自己就很难见到丁丁了。

“朱医生,不用你送了。我的病全好了,谢谢你了。”门外,响起了郑原的声音。

“这有啥呀?照顾好你们这样的老革命,是我们医务工作者义不容辞的责任呵!”这是朱医生的那种老来娇的声音。

“我不用你送了,我不用你送了。”丁丁也在嚷叫着。

朱医生还是坚持把郑原和丁丁送到门口,郑原向她摆手说:“不早了,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要不要再量量体温?”

“不要了,刚量过,又量什么呀!”

“那好,郑书记,你好好休息,我走了。晚上要是不舒服,就叫山嫂来喊我。”

郑原“唔”一声,长长地嘘了口气,没有答理她了。这时,这位朱医生才转身缓慢地离去。

郑原和朱医生谈话时,丁丁早就扑进山嫂的房里,倒在山嫂的怀里了。

“怎么,山阿姨,你哭了?”

“没,没……你爸爸的病好了?”

“好了。爸爸说,没有大病,只是感冒了,朱阿姨硬要送他进医院。”

朱医生走后,山嫂拉着丁丁站到了郑原的面前。山嫂微微低着头,问:“你的病好了?”

“这个老朱,大惊小怪的!”郑原叹息一声,又很有感慨地说:“世界真大,世上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这个朱医生,也是一种!”

郑原说着,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老郑,不,不,郑书记。”

郑原正要推门进自己的卧室去,猛听到山嫂在后面慌慌张张地喊他,赶忙转过身来,只见山嫂拉着丁丁的手,头低垂着站在那里。她此刻的脸部表情,郑原看不到。

“山嫂,你这是……”郑原感到奇怪,“七年多来,你都喊我老郑,现在喊什么郑书记呀?”

“人家都改口了。”

“人家不应该改,你也不应该改呀!”

“我、我……”

“你有事吗?”

“我想回去……”

“这不很好办吗?你每次回去,只要告诉一声就行了。喏!”郑原突然一拍大腿,兴奋地接着说:“忘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了,你那石伢子考上大学了。这是下午刚到的录取通知书。”

山嫂抖动着手,从郑原手里接过那份录取通知书。她不识字,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这张薄薄的纸片儿。两行热泪,沿着她的脸腮滚落下来了。

“对,孩子为你争了气,你应该高兴。你回去看看好。孩子去上学的行李,我已经托人去买去了,明天就送到。他走的时候,从这里来取也行,你明天带回去也行。”

突然,山嫂“扑通”一声跪倒在郑原面前,双眼泪水直流。这情景,真象那一个晚上,郑原递给他们母子一叠钞票,让他们拿去安葬孩子的奶奶时似的。此刻,郑原倒没有象那天晚上那样慌乱。他以为是他为石伢子买了一套上学的行李,山嫂感激他。他连连招呼道:“快起来,快起来!你照顾我们老、小两代人这么多年,我给你的孩子买一套行李,应该的啦!”

山嫂没有起来,仍旧跪在郑原面前,泪水,在脸腮扑簌簌地落着。

“你……”郑原开始惊慌起来。

丁丁一时也慌了,老老实实地站在山嫂身边。

山嫂拉着丁丁的手,声音微弱地说着:“我,求求你。”

“什么事,你说。”郑原弓腰去扶她。

山嫂还是没有起来:“你要答应我。”

“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答应你。”

“将来,有了嫂子,你要看重丁丁呵!”说完,山嫂大哭起来。

郑原的脸部肌肉,强烈地抽搐着。他猛地想起了那一次孩子们相骂的事,一桩潜伏了多日的心事又骤然推到面前:“你、你这是什么傻话呀?”

“你答应我了,我起来了。”

“你呀!”

“我这次回去,不会来了。你要多保重自己呵。丁丁,你要听你爸爸的话呵!”

“山阿姨,我不让你走!爸爸,我不让山阿姨走!”小丁丁哭嚷起来。

郑原怔立着,山嫂怔立着,两颗心在猛烈地撞击着……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全本小说网novel九一。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