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1)

男儿国里的公主 谭谈 3392 字 1个月前

孩子暂时还无法理解大人们此刻的心境,无法看出大人们心头那微妙的感情和心灵的折磨呵。丁丁已经躺在山嫂身边香甜地睡去了。山嫂呢?木然地斜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明月照耀的原野发呆。

刚才,郑原告诉她:“上面决定调我到省里去工作了。家,马上就要搬。我们家需要你,孩子也需要你,你也离不开孩子,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这、这……”这消息,对山嫂又是一个打击,她慌张地往后退。

“你,不愿跟我们走?”

“……”

“那,你有什么就说呀!”

“我、我、我还是要回村寨里去。”山嫂咬咬牙,终于这样说了。

“为什么硬要回村寨里去呢?石伢子上大学去了,家里就你一个人了。”

“……”

“丁丁跟我走了。这孩子你带了快八年了,你舍得?……”

“我、我……”

“还是一起走吧。”

“我不!我不!”

山嫂硬是要回村寨去。这个女人的脾气也真犟。一旦下了狠心,就不动摇了。郑原看一时说服不了她,便让步说:“好吧,我们还要一些日子才搬家,你回村子里去看看,为石伢子上大学做点准备,心里再好生想一想。搬家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你同意了,就一起走。现在天不早了,休息去吧。”

她跌跌倒倒回到卧室,丁丁已经爬上床睡了。她弯身伏下去,用嘴亲亲她的脸。猛然间,她想到丁丁就要飞走了,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将来自己就是坐火车到省城去,也寻不到她呀!省城,听人讲,比县城大几十上百倍,比金鹿峰矿区大几百倍啦!自己一个乡下女子,走进县城都出不来,到那么大的城市去还能辨出方向来吗?只怕是连厕所都寻不到呀!那么,跟他们一起去?不,这不好,这不好呵!

面对着熟睡的丁丁,止不住的眼泪直从她的脸上落下来。霎然间,一个远远地离去了的夜晚,又雷鸣电闪般地扑到了她的眼前……

那一年,生活无情地打击这个可怜的女人,在一次炸山开田的炮声中,她那牛犍般壮实的男人,倒在血泊里了。丈夫刚咽气,她肚子里那没有见到父亲的面的孩子,呱呱落地了。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她年迈的婆婆在儿子惨死的沉重打击面前,病倒了。

她在月子里,婆婆病在**,全靠她指挥十一二岁的石伢子,照顾奶奶,又照顾她。可是,那是每个工日只值一角八分钱的年月啦,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这个小小的农家怎么受得起?娘治病要钱,钱在哪里呢?又添了一个孩子,多了一张嘴,粮在哪里呢?

夜里,她愁得睡不着,坐在床头,望着窗外那茫茫的夜空,痴想。终于,一个可怕的决心,在她心头孕育了。她是一个一下狠心就不回头的女人。为了治好娘的病,为了护好这个家,她只好走这条路了。

昏暗的煤油灯下,她在给孩子用碎布缝做痰垫。针尖儿,这两天格外地不听她的话了,常常扎到她的手指上,一滴又一滴殷红的鲜血,从她的手指上渗了出来。

一个奇冷的冬日夜里,石伢子睡了,孩子的奶奶也睡了。她把熟睡的女娃包得严严实实,放进一只箩筐里,然后,她背着箩筐,摸黑走出了门,慌乱地奔走在砂石山道上……

这就是丁丁。丁丁是她心头的肉呵!

她寻到矿务局的职工食堂门口,放下了箩筐。筐里的孩子还没有醒,她搂着箩筐,一滴一滴的泪水掉了下去。她点燃了一挂鞭炮,慌乱地闪身躲进了那大字报长廊的后面。人们的议论声,象一把一把刀,割着她身上的肉。她颤颤抖抖地在浓雾里一步一回头地离去……

明里,孩子离开了她;暗里,她的心相随着孩子。一连几个起雾的日子,她背竹篮扯猪草来到这里,她知道了孩子这戏剧性的下落。她送婆婆到矿工医院住院时,又碰到了孩子患急病住院来了。她终于又用自己的乳汁喂着自己的孩子了。然而,明明是自己的孩子,却不能认,不能喊一声。孩子“哇哇”要学着讲话了,却不能教她喊自己做妈妈,而需教她喊别人“爸爸”。还有比这使一个女人、一个做妈妈的女人更痛苦的吗?总算孩子的命好,碰上了郑原这个好人。过去,自己虽然不能公开认她,不能喊她做自己的孩子,但毕竟还和她在一起生活呵!现在,她,要走了,要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将来,还能见面吗?

突然,一滴泪水落下来,掉在丁丁的脸上。小家伙瞌睡重,“嗡”了一声,打了个翻身,又睡去了。她哪里知道,掉在她脸上的,是她亲妈妈的眼泪呢?

“我,能不能向郑原要还她呢?”山嫂的思绪一触到这,不由得打了几个寒颤。她觉得自己这想法太可怕了,太可鄙了。郑原在那样的境况下,把你丢弃的孩子带养下来,如今,孩子七八岁了,你却向人家……你的脸皮怎么这样厚呀,你怎么这样的缺德呀!郑原快六十岁了,没了老伴,战争年代丢失的孩子找不着了。他的身边,多么需要一个孩子。何况他和丁丁,象亲父女俩一样亲了。你怎么能向他开口要丁丁,你怎么能够认丁丁呢?

“我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这样做!”山嫂在心里向自己连连发出警告:“你赶快走,明天就走!”

…………

这一夜,郑原的卧室里,灯光通夜未熄。

你想想,这样的事,你碰上,你能安安稳稳地睡觉吗?此刻,郑原双手枕着头,任一腔热辣辣的感情在胸际间喧闹。“丁丁是山嫂的孩子。”他早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特别是那一次,孩子们骂丁丁是“捡来的野崽”的时候,山嫂那样伤心,那样生气。当时的情景,在郑原的心里溅开浪花。联想起她给丁丁做周岁礼物,联想起她在医院给孩子喂奶的情景,郑原愈来愈认定:山嫂,就是丁丁的母亲。

母女天天相见,却一直不敢相认。这是一场人生的灾难和悲剧!谁是这场悲剧的制造者呢?郑原没有往下细想。他只想:山嫂每天在这样的心境下生活,是多么的痛苦呵!

“是不是让山嫂把丁丁带回她的村寨里去呢?”郑原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难题。怎么来解答这个难题呢?渐渐地,他将目光移到了对面的墙壁,久久地望着杨佩芬的遗像。好象,他在征求杨佩芬的意见:是让丁丁跟山嫂回去,还是……

猛然间,他觉得杨佩芬从墙上走下来,站在他的跟前,问他:“我交代你的事,你办到了吗?”

面前灯光在动,面前墙壁在转。郑原想到了他与杨佩芬永别的那一天。那天,天将黑的时候,一伙人将杨佩芬和郑原拽出门去。杨佩芬正在病中,有人为她告假,大会的主持者坚决不同意。她被人拖上台了,好几个人逼她交代:“你当年在抗日战场上丢掉的孩子,哪去了?是不是当上了日本特务?赶快老实说!”

“嗵!”杨佩芬木桩般地倒下去了。

会场里骚乱了。郑原见老伴昏倒了,慌忙扑上前去。就在这时,一声大喝响在他的耳边:“不许乱动!”接着,扩音喇叭里传来了无比威风的口号声:

“走资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

杨佩芬被抬下了台,送走了。当救护车那恐怖的呼叫声远去的时候,郑原的心也跟着声音远去了。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把这次会开完的,又是怎么样走回家、走到医院里去的。只记得,当他走到杨佩芬那病房门口的时候,看到杨佩芬躺在病**,伸出那干瘦的手,在朝前微微摆动,好象是在召唤什么人似的。因为力气不够,手抬起来,摆摆,又落在被子上了。接着,又艰难地抬起来,摆摆……

他快步走上前去。到了床边,他这才听到,杨佩芬在轻轻地喊:“老郑,老郑……”

“老杨,我来了。”郑原轻轻地抓着她的手。

“我、我有话对你说。”

“你说,我在听着呢。”

“我们的丁丁,你,一定要……继续找,把她找……找着。”

这就是老伴杨佩芬和自己永别时留下的话。这里跳动着一颗母亲的心呵!我们的丁丁,没有找着。这场风暴,却给我们送来了另一个丁丁,一个比丁丁小三十岁的丁丁。现在,这个丁丁的母亲就生活在她孩子的身边,她却不敢认她。你说,我们是不是把孩子还给她?让她带回她的村寨里去?同是天下父母心,我们丢失的孩子,三十多年了,至今还在挂念。她:这位厚道、老实的乡村女子,心里又将是多么难受啊!老杨呀,你怎么不说话呵?怎么不说话呵?

“她担心将来我找上爱人,看不起丁丁。我,会不会呢?找不找呢?找谁呢?是不是请她做我们家庭里真正的一个成员呢?”郑原的心猛烈地撞到这个问题上了。骤然间,他的心缩紧了。从知识、水平、阅历、地位诸方面来说,郑原和这位普通山乡女子之间,是有一些距离,但从道德、人格等方面来看,郑原觉得自己的心和这位普通女子的心靠得很近,很近。然而,自己挽留她,动员她同自己、丁丁一起走,她为什么那样坚决地拒绝?“哟,哟,哟哟!看你胡想到哪里去了!自己刚出来为党工作,心思要多往工作上用呀!再说,我们的年龄太悬殊。她还年轻,农村的经济形势一好转,她会得到幸福的,一定会的!”

那一个连一个的问号,那撕不断、赶不跑的复杂思绪,伴着郑原度过了这个艰难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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