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平生欢 七堇年 4521 字 1个月前

邱叶一个人回来,只拎着一只小皮包,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厂子还没有拆掉,一切都依稀还有旧日痕迹。找去老平房,破旧得看不下去,黑洞洞的,黑得她完全不敢靠近。人家说原来的住户早已经搬走了。她挨个儿问下去。找了那么多年的家,走近家门,迟疑着,却敲不下去。

邱父开门倒垃圾,看见她站在门口,笑着问她:“姑娘你找谁?”

她望着这个老去的父亲,两人就站在门口面面相对,奋力撕开记忆的封印似的,快要揭晓的时候,她抖着声音,轻喊了一声:“爸。”

邱父手抖着,垃圾撒了一地,差点吓死过去,惊叫着跑进屋子里去,“呀呀”大叫;邱母出来,看到她,吓得说不出话来,愣在原地,刚刚在洗菜的手,滴着水。

仿佛是足足站了一个世纪那么长,母亲才颤颤巍巍伸手去抱她,抚摸她的头发,看她真实不真实。

邱叶扑进家人怀里,一家子嘤嘤地哭,继而变成号啕大哭。邱母喊得撕心裂肺:“老天爷,你去哪儿了啊!……”

三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狠狠地捧着她的脸,她的眼泪都流到了他们的手上。就这么捧着,摇着,问她:“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

邱叶一个字不提,只是哭着看着他们。缄默如一座死城。

父母拿袖口擦泪,回厨房,简单把菜炒了,留她吃午饭。

她坐在客厅,双腿并拢,环顾四周。老座钟,老组柜,老字画;新电视机,新冰箱,新水壶。又走到父母卧室,站在门口不进去,端详屋内陈设。老床,老台灯,老衣柜;新梳妆台,新窗帘,新录音机。另一个房间是邱天的,什么都是陌生的。她的痕迹**然无存,一丝一毫都没有。

即使有,她也记不得了。

父母端着菜盘子放到餐桌上,招呼她过来:“小叶,小叶。”

三个人对坐,顿时往事如山,倾倒而来,重得她连筷子都提不起来。一桌饭菜已冰凉,没人动上两口。她哭一会儿,又带着泪对他们笑笑。

“我听说我有妹妹了。”

“是……她都大学毕业了……准备要出国……”

“学的什么?”

“学医……”

话说到此,再继续不下去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对着一桌凉菜,听着大座钟的秒针,“咔咔咔”地走时。

邱母的眼睛已经红肿得睁不开,眼泪又挂了一脸。眉头皱得太久,前额疼痛,她伸手胡乱按着。

邱叶饭也没有吃几口,执意要走。在门口,邱母扑过去抱着她的腿,不让她走,喊着:“我现在就报警,我现在就报警,谁把你带走的,谁……”

母亲跪在她膝头蠕动,哭得不成样子。邱叶像一根木头桩子一样,站在那儿,面无表情,被母亲撼得左右摇晃。眼看着过了好久,母亲都哭得发虚,没什么声了,她才终于艰难地提起一口气,哑哑地混着哭腔,咧着嘴,埋怨说:“你们当初怎么就不找找我呢……”

父亲苦苦地说:“我们都找疯了哇……都以为你已经……”

命运狰狞。爪牙下的众生,劫数重重。有的逃过了,有的没有。

你是否见过黑暗,那种一整块固体一样的、打不动撕不碎的、不知道自己长有眼睛的黑暗。

她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还有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她觉得自己眼睛没了,在黑暗中大哭大叫,声音全被反射回来,又覆盖在自己身上。她伸手摸自己的眼睛,好像还在,也不痛。

是黑暗。彻彻底底的,固体一样的黑暗。她闻到那种冰凉的潮气,微微发腥,一丝丝侵入皮肉、骨血,冷得她发抖。

她就这样被人关了好久,到底多久,她也说不清,十年都没有那么久过。在固体一样无法反抗的黑暗里,每天有人送一碗饭来。顶上光一照来的时候,刺得眼睛完全睁不开,还没能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就又恢复了黑暗。时间久了,她哭喊至哑,地窖内全是她排泄物的臭味,又冷又潮又臭。

等她被人提出来的时候,外面季节都变了。她还穿着夏天的衣衫,外面已是丝丝秋凉。那是一间破屋子,泥灰墙壁,贴着破旧的年画。大炕对着窗子,堆着被褥。一口大黑灶,像一张吐不出字眼的嘴巴,杵在门口。

太久没有见过光亮,她只觉得周围亮得她睁不开眼睛,充满晃动的人影,在绑她的手和脚。

她想大叫又叫不出来,刚叫出一点点声音,一块发臭的布就塞进了嘴巴。那抹布的气味让她差点呕吐出来。

“再叫把你扔回去!”

这是她听到的第一句话,口音异样得她几乎没反应过来。因为挣扎,她又被绑在炕上好多天。她不肯吃,不肯睡。那家人为了困住她,连门窗都改造了。她闻到自己发出野兽一样的臭味,没有洗过澡的、沾着排泄物的、带着地窖潮腥气的臭味。她渐渐看清那家人有一对老,一个儿,一个女。那个女,患唐氏综合征,口齿不清,常流涎水,在家做些粗活儿;那个儿,比她自己的父亲还显得老。

她被喂了一点玉米糊、馒头。困了就像个沙袋一样倒在墙角睡过去。醒来的时候,有时候是昼,有时候是夜。她时时刻刻觉得冷。她几乎听不太懂他们的话,但她能明白过来自己离家有多远了。

尝试逃跑过多少次,就给拖回来打过多少次。

最远的一次,她跑到了山坡上——那是什么地方,一棵树都没有,眼前只有一片黄,黄的天,黄的地,无边无际,人烟都看不到。她根本不知道往何处跑,被狗给追了回来,小腿被咬得血淋淋。那家人操着木棍扑上来,扯开狗,把她扛了回去。

男人夹着一支烟,从背后捂着她的嘴,在她的大腿上“刺刺”地烫了下去。她被捂着,惨叫声听上去更像是某种怪兽的呜咽。那人就这么死死捂着她的嘴,再将被摁灭的黑烟头对准她的眼睛,说:“你再跑,我就把烟头塞你眼里去。”

常年被关进地窖里睡觉,白天放出来,用长的铁链子锁着,叫她坐在原地做些杂事。睡地窖睡得她只感觉缺氧,头晕乏力,浑身难受,只两年就得了风湿,痛得坐立不得。

从秋入冬,夜晚门外的风声呼啸犹如狼嚎。一到晚上,就哭着不想进地窖。两个老的心软了,想着,还不是留着给儿生娃的,就放她不睡地窖。儿说:“她睡炕上是要杀了我们全家的。”于是他们用绳子绑住她双手,铁链子拴着脚,和狗锁在一起,才让她睡上炕。

她白天里表现温顺,就少挨很多打骂,人们的警惕还会放松。一放松,她就跑。好不容易开了锁,取掉链子,逃跑出去,还没多远,浑身关节就痛不可忍,每走一步都像刀子在戳。她还是被捉回来——她跑得过狗,也跑不过人。左亲右邻把她捉到了,都送回给那家人。这个地方赤贫,没有人嫁过来。买媳妇一点儿都不奇怪,娶不到的,都这样。

她不是被买来的第一个。他们本来想买个大人,买不起,买了也怕关不住。买过一个男婴,花尽大半家产,养到一岁,给人找了回去,儿子还被关进监狱,坐了牢。

几年后,这个儿子从牢里放出来,更没有活路,留在老家种地,在贫瘠而荒凉的山旮旯里,种着一个个升上来又跌下去的日头,愚昧的、无尽的日头。全家只想要一个后,合计了半天,还是买一个女童来养,最便宜,要隔得远的、找不回去的。

她像一头牲口那样被圈养着、拴着,吃饭、睡觉、做家务活儿。她已经不知道时间,只知道季节寒了又暑,天气冷了又热。天稍微变一点,浑身骨头就疼。夜里害怕进地窖,怕得想死。

十二岁,月事刚刚来,就被逼着成了亲。那是个大好天,明晃晃的日头高高照——她一生最悲惨的日子之一,竟然是个大好天。

这条沟里来了几户人家吃酒席,一只唢呐一面锣,尖锐而聒噪,听上去像斧子刮锅底。她没吃上饭,坐在洞房里,手脚都被死死拴住。喝得人事不省的男人,喷着烧酒、羊膻和各种说不清的臭味儿,走了进来,抹下了裤子,然后再扒掉她的。

十三岁,她就生了一个女婴,小得只有一只巴掌那么大。生出来见到是个女孩,就没人给她喂食,婴儿两天就死了。

十四岁,她又生了。这次是一个儿子。血淋淋的一坨肉从她的下体给拖出来的时候,她看见那一家人都在笑。他们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所有人都围着那个儿子去了。

于是她找到机会再一次逃跑,成功地逃跑。

跑得昏倒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浑身打寒战,高烧,下腹痛得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她闻到自己下身散发出来的恶臭。躺在地上,四下万籁俱寂,穹庐跟一口大黑锅似的,劈头盖脸死死地扣着她,只有一两颗孤星,像锅底的破洞眼儿。她想,死快一点吧,太难受了。

她醒过来,还是在那家人手里。还是那个破屋,还是那个炕。她的眼泪一下子流得满天满地,说:“我再不跑了,你们不要打我。”

老爷子说:“不打你。”

老爷子背着她走了十多里地,到一个诊所去,给她打吊针退烧,保命。

大夫说:“产褥热啊。”

老爷子一言不发守着她,打吊针,退了烧,又买了药,背她回来。

命真硬,她又活了回来。又一次,被迫活了回来。烧退了,病大半算是好了,儿子都几个月大了。她要走,老爷子不让。

她跪着不起来,没吃没喝,跪了一天。一家人该吃吃,该睡睡,没人理她,好像她不存在。

只有孩子的哭声,不时撕破寂静。

深夜里,一家人睡得鼾声四起。是老婆子把她放了。老婆子一眼都没有看她,麻利地解开了绑她的绳子,轻手轻脚拉开门,像放一头羊。她踉跄着被赶出门,顶着一头黑压压的夜——还是像口大黑锅一样的穹顶,锅底像被砸穿了一个大洞——那是月亮。月光洒了一地霜。她昏昏沉沉地走,一直走。

一直走。

在镇上,她怕得要死,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陌生人,觉得个个都要把她关进地窖去。

到了夜里,她饿得眼发绿,偷了小吃铺的肉包子,被抓到现行,推推搡搡地给送去了派出所。

邱叶心里害怕,哆哆嗦嗦地说不清楚自己年龄,说不清老家,也说不清楚山里那家人的事,当夜就被当作流浪青少年送入了收容所,警察让她就在收容所里等候家人来认领。

收容所里有一个大房间,三十多个通铺,大小孩子全都睡在一起。夜里,哭的哭,说话的说话,邱叶来了之后没睡过一个整觉,白天困得晕晕乎乎。所里的孩子们命都不好,各有各的来头,一脸戾气,霸道的就欺负弱小的,大人也不管,只知道把他们吼来吼去。

半年过去了,家人杳无音讯。警察来过一次,带来一个孤儿,顺便对她说,老家没找到人,再等等。

邱叶的隔壁床,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智障女孩儿。交谈不能,口齿不清,时不时还会屎尿一身,臭不可闻。邱叶来了,正是大冷天,所里的阿姨嫌冻手,就支使邱叶去给她换裤子、洗裤子。那姑娘虽智障,但生理发育却早已成熟,每个月来事儿,血裤子血床单,到处都是,阿姨收拾起来,每次都骂得惊天动地。

有一天,那个智障女孩子被人带了出去,晚上又被带了回来。带回来的时候是躺着的,小腹上压着一块沙包,面白如纸。

邱叶又怕又好奇,就问:“咋了?”

那个阿姨脸都没有回,只顾收拾那个女孩的床铺,说:“你该高兴啊,以后你就省得给她收拾月事了,终于给切了。”

她没听懂:“什么给切了?”

“子宫!就你肚子里面那个每个月都流血的肉疙瘩!”

邱叶一听,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她认定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下一个被切的就是自己,于是第二天就逃了出来。

想回家,分不清东南西北,随便扒上了一辆火车,蹭了一段给赶了下来。是在哪儿都不知道,流浪了几天,混进小地痞的群落,为了吃一顿饭,从了一个小流氓,做他女人。然后,她被送去歌厅当服务员,开始了漫长的皮肉生涯。

本想挣够了回家的路费,就自己找回老家去,可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被扫黄打非的抓进局子里,挣的血泪钱一次就被罚光了。拘留个十天半个月,又给放出来,又挣,又罚。

时间长了,连自己都把自己的命看贱了,回家的念头就没了。

命运即是一张蛛网,错综而脆弱。

当邱叶快三十岁了才头一次回雾江老家的时候,家里已无一丝她的痕迹。

她走进房间,像参观一座故居似的,轻轻自言自语,回过头对母亲说:“那个座钟我还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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