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网络新闻里得知游冬父母的消息,相当吃惊。打电话过去问他,找不到他人;网络留言,也无回音。
对此事件,外界评论自然是拍手称快,骂得痛快淋漓。若我不认识他们,那我也一定属于那叫骂着的大多数。可我站在一个与当事人如此接近的视角,手里还欠着他们的恩情,认知就迥然不同了。
我突然明白了书里读到的木心先生那句话:“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只有正义感。”
若有可能,我也愿意帮游冬一点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了。
柔山离去之后,我的生活和内心如海啸之后的狼藉渔村,满目疮痍,耗费漫长时间进行修复和重建。找工作,更多的是为了使自己的生活正常起来。当然,那所谓的正常,不过是每天和几百万人一起,搭公车挤地铁,上班,下班……相亲,结婚,生子……直至老去,死去。
想到此生,不过几个词语就可以概括完毕,我有种无所适从的恐慌。
这是一个思考让人痛苦的世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要想太多。”我安慰自己,这是正常的,是对的,几千万人几亿人都这样度过一生,这样的一生已经是幸福的。我没有资格说不。
毕业后,我买了一辆二手电瓶车,找到一份在国际旅行社做文员的工作,决意要在这个大城市扎下根来。
转正之前要忍受长达六个月的实习期,每个月只有一千元底薪,两百元交通补贴。我知道有太多人熬不过这六个月实习期就走掉了,所以小公司都靠这样的实习生来降低薪资开销。人员流动之大,叫人咋舌。但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想要一个好的开始。
每天七点闹钟响,赖几分钟床,七点半出门;在楼下的包子铺买一杯软塑料杯装着的豆浆、两个包子,就汇入生活的洪流。公司离我住的地方比较远,地铁没有站,公车太挤了,路上又太堵,只能骑电瓶车。
那么多人和我一样,骑着电瓶车,穿着廉价西装,嘴里还嚼着包子,穿梭在堵得水泄不通的马路上,见缝插针地钻来钻去。忙碌的意义在于它能够剥夺你思考的时间和精力,面对一个个拥堵的路口,一条条尘霾弥漫的马路,一声声汽车喇叭的啸叫,教你失去质疑的能力。
不出意外,九点钟我能准时到公司打卡,然后坐下来,开始一天的工作。程式化的翻译件,手续,联络,经过我手的资料所属者,他们去德国,去美国,去日本,去埃塞俄比亚,去智利……一次签证动辄收费几千,其实不过是很简单的手续。
刚开始心里还有些好奇,那是些什么地方,那是些什么样的旅行和生意,时间长了,就不在乎了。像个做了一辈子手术的外科医生,眼前只有器官,没有活生生的个体;也像本分的银行出纳,过手一沓沓钞票,就像一张张白纸。
公司在闹市区,一座旧写字楼里。我们的办公室靠近走廊尽头的厕所,一股又潮又臭的味道永远似有似无,幽灵一样徘徊在办公室里。
下了班,晚上在外面吃一点东西,骑着充好电的电瓶车,回到屋里。有时候疲惫得连澡都懒得洗,打开电脑看看电影,不到半个小时,就困了,倒头就睡。
第二天被闹钟吵醒,如此往复。
我一直觉得生活最卑微处,不是现状如何黯淡,而是看不到未来。我发现我那时最远的,只能看到一个月之后,该缴纳房租的时刻。
直到有一个星期天,我昏睡到中午才醒来,浑浑噩噩起身走到厕所里,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住了:头发好长,三天没洗格外油腻;脖子后面的头发被衬衣领子戳成了企鹅尾巴那样的形状;前面又翘起,按不平;发痒了,伸手挠一挠,一手油腻的气味。
我突然有种沮丧到极点的感觉。
在这个四人同租的单元房里,三个房间分别住着我、榔头,还有另一对永远打不到照面的情侣。厕所永远没人打扫,废纸塞满了垃圾筐,压一压,再继续扔,一直到堆成尖,溢出来,还是没人去倒掉。
越脏,越没人打扫。
心理学界有一个“破窗效应”,来自于一个试验:一栋完好的房屋,很少有人会故意打碎它的玻璃,翻墙而入;而如果它本身就是一座废弃的窗户破损的旧仓库,那么很快窗户会被打得更碎,人们朝里面扔垃圾,在墙上涂鸦……一段时间之后,这个地方最终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垃圾库。
人对本来就糟糕的东西,有一种天性中的放弃。这大概是为什么好的总是容易更好,坏的总是容易更坏。
我当然不能说我的生活有多坏——一千二百元的工资,饿不死。只是看着屋子里一地软绵绵的头发,灰尘,布满果汁渍、咖啡渍的茶几,没人倾倒的垃圾桶……我会觉得有种挫败感。
榔头是做保险销售的,一直没找到门路,干得很辛苦。每天穿得周吴郑王地出门,胸口挂一块公司的名片卡,站在街上,手里端着一块塑料书写板,夹着一沓信息资料表,看到路人就上前微笑,询问是不是需要购买保险。当然,绝大部分人在他靠近之前就躲掉了。
没有“站街”的日子,他就在公司打销售电话,一天被挂掉两百次,被骂五十次,其余的一百次是置之不理,连续两个月都没有开单,只领到五百元的底薪。
为了签单,他像我一样骑着一辆电瓶车,穿梭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他每天回家来,房门一关,不久里面就会响起电脑游戏的声音,直到深夜。
隔壁房间的情侣,我极少能与他们打照面。他们永远窝在一个房间里面,像两只穴居动物,看碟,睡觉,**,吃外卖送来的用塑料袋提着的食物。吃完拉开房间的门,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朝小垃圾桶扔东西——塑料袋常常被筷子或者竹签戳破,油汤就漏出来,流得一地都是——当然,他们能做到熟视无睹,从不倾倒、打扫,出门的时候,低头看到油汤,跨一步跳出去便是。
这个老房子是十多年前建的,没有水压,也没安装电泵,到了五楼,自来水管里根本只有涓涓细流,热水器点不燃火,无法淋浴。若要洗澡,只能烧开水,倒进水桶里,再兑满凉水,用毛巾蘸水打湿身体,或者举起水桶来冲淋。夏天还好,到冬天,这样原始的洗澡方式很冷,能不洗就不洗。
于是就有了我现在这个样子。
那天我对着镜子,看自己乌青面色,头发又乱又腻,我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找了读研究生的同学,租了一个研究生寝室的床位,打算住回学校去。
什么东西都是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好。我怀念起学校生活来——那里一切都便宜,有食堂、澡堂、开水房,有草坪,有图书馆……寝室尽管脏乱,但也不至于油汤漫溢。除了有宵禁不太方便,其他都好。
本来房租还没最后到期,还有一个星期才打算搬走,但到了星期六的夜里,我无端失眠,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听到隔壁那对情侣**的声音,一直在哼哼唧唧,床垫的旧弹簧发出极其规律而刺耳的吱嘎声,我感觉自己像一根火柴,“哧”的一声划燃了,身心如焚。
突然极其暴躁,当即起床,“噼里啪啦”收拾了所有的衣物,发现其实不过两麻袋而已。就这样提着东西离开这个窝,再没有回去。
在街上徘徊到天亮,四下又响起一阵阵沙沙的扫地声。是周末,城市醒来得很迟。我突然想起那些在机房蹭空调写稿子、凌晨一个人出来跑步的日子。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看到了和柔山租住过的那个房子。我望着那座楼,在熹微的晨光中,安安静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个窗口就有一个早已封缄的故事。
我想起那一锅当归汤的味道,如此饱满,充实,寂静,亦甘亦苦。
为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是舍不得付出代价,但现实是,我只知道我不想要什么,却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住回学校之后,感觉好了些。周围都是上课的年轻学生,看上去无忧无虑。有时候下班回家碰到散步的小情侣,相互轻轻搂着,步子又小又碎,手里还有书本或者水杯,谈笑轻快。
爱情在他们身上如夏花般绚烂,容易让人以为它也会如秋叶般静美。
但常常不是。
公司里只有两个男生,其余都是女的。狼少肉多,捡不少便宜。一个女生每天给我送午饭来,她叫许贞祺,我们的办公桌离得不远。
人总是这样,一开始不适应的好,久而久之就理所当然了。刚开始还不好意思吃她做的饭,后来习惯了这份心意,还挑三拣四地点菜。虽然我实在不知道,我那副头发油腻的狼狈相,有丝毫值得讨好的。
送饭一个月之后,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约会,当然,上了床。
我不知道贞祺竟然是处女。有一丝犹疑,然而不可抗拒的情欲,叫我无法停止。她叫疼,我就轻一点,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激烈起来,她就不吭声了,忍着。
做完之后,她留恋温存,紧紧抱着我,无声无语,像一只猫。依稀说了些什么,我却都没听见。就这么平躺着,在潮水退却之后的空白中,无端孤独和疲倦。
那个夜晚我整个人是彻头彻尾的空白,感觉空空躯壳,什么也没有。我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失眠,突然很害怕,就起身喝了些二锅头,再蒙头倒下。仿佛预感到回忆要来拜访我,避之不及,所以早早锁上门,熄了灯。
只是想入睡。
贞祺什么都不要,不问我买衣服,不问我吃好的,只是安安静静地和我在一起,窝在**看五块钱一张的DVD盗版碟,也很开心,哪怕电影的内容她其实不太喜欢。
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我想着。是不是老天可怜我,才让她来到我身边。
因为没钱,极少在外面吃饭。和贞祺一起租房的几个姐妹凑钱,由她负责买菜做饭。她每天晚上下班了就去菜市场,回来又是洗又是炒,小小房间里饭香扑鼻。同租的几个姐妹把晚饭吃完,再把第二天的午饭装进饭盒。她多装一份,是给我的。
我去过她的小公寓一次,室友都是女孩子,房子陈旧而狭窄,却打理得有理有条。她喜欢做饭,炒菜的时候,我坐在她的房间里,那股浓浓的香气,一直从厨房飘到我脑子里,叫我不由得放下书本,抬起头来。从未闻到过这么香的饭菜,那香气里包含着盛大的平静而卑微的生活之息,由柴米油盐构成的熨帖,叫人心里无限安心。
她是很会过日子的普通居家女孩儿,喜欢买菜做饭,喜欢做家务,喜欢看国产剧。感动起来,鼻涕眼泪一大把。偶尔逛街买衣服,在小摊儿上砍价,花半小时和老板磨嘴皮,一条裤子从八十元砍成三十五元,最后成交,得意地翻开小花布钱包,准备给钱。我拦住她,替她付了。她有一点不好意思,却又明明很受用,笑得那么开心,拿着裤子在身上比画,问我:“好看吗?”
我也就笑着看她,说:“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
她又说:“要不给你也买一条?我看看有没有男式的?”
我赶紧说:“不用了,不用了。”
太阳又软又绵,晒得人快要融化成一摊水。我那一逛街就犯困的毛病,依然没有好转,逛久了,困得像是被抽掉了筋骨,只想坐下来。
贞祺给我买来一瓶矿泉水,递到我跟前,说:“不好意思,你累了吧,我们这就回家。”
我坐在步行街的长凳上,抬头望着她,接过她的矿泉水瓶,那一刻想起柔山来。
我努力要自己像对柔山那样对她说:“没事,我陪你再逛。”但话到嘴边,就说不出来了。
想起这些日子,每天中午吃她做的饭。衣服她会定时抱回去帮我洗,晒干了,熨好,再给我送回来。为了解决我的需要,每个星期我们抽时间,在她室友不在的时候**。
我内心很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不值得她这样付出。时间长了,我熬不过心里的愧疚,想和她分手。
她站在一小块阴影里,眼里全是眼泪,问我:“为什么?”
我张口结舌,隔了好久,只能说:“你太好了,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她没有闹,低眉顺目,开始拼命地摇头,什么也不说,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哭得止都止不住。一边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做错什么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听她那样说,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被一寸寸绞碎,但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把她拉过来抱着,由着她伤心,直到她哭累,把我推开。
贞祺对我说:“你什么都给不了我,这我早就知道,可我本来就没有想从你那里要什么。”
毕竟不够爱,所以说散就散的事,我真的做得出来——现在我才明白过来,柔山之所以那样对我,也不过就是因为,她真的不再爱我。
说分手之后,平日里在公司里碰到贞祺,我本还想做回朋友,打个招呼,但她根本不抬头看我,远远地,贴着墙低着头就窜过去了。如此一来,我也不好再说什么。
不久之后,她辞了职,走得悄无声息。我在三天之后,问及同事,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在我们那样的小公司,辞职跳槽是家常便饭,没有人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她走之后,我只花了不长的时间,就适应了中午自己去快餐店随便吃点儿什么,晚上自己回家窝在**上网看碟,有空儿自己洗衣服的日子。
有时候还是寂寞,忍不住想和贞祺发短信道歉。编好了,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想说些什么,终究又觉得没脸和她说。
工作对我来说,是为明明看不到意义的东西,日复一日交付生命。那种疲惫,像是绳索一样地,渐渐勒紧了我。常常下班回来,不想直接回到窝里,又不知何处去,就在学校的操场上一圈一圈散步。操场永远是青春的舞台。踢球的、练跑步的年轻学生,一个一个从我身边跑过去。手拉手的恋人,窃窃私语。看台上坐着三个女生,望着天,抱着吉他。
真不愧是大好青春,一无所有,依然有气魄将烟火生活拒之门外。
一个风清雾净的黄昏,天是阴的,层云如浪。我又在操场上散步,风掠过,空气里已有春天的浓郁气息,闻上去温暖极了。我望见天上有一只飞得又高又远、简直快要看不见的风筝,那么高那么远,令人好奇放它的人在哪里。
我望着那只远得只剩一个黑点的风筝,想,人生还不如一只风筝呢,连一只风筝都可以飞得那么高,人生未免太重了。
就这么一圈一圈走下去,在天黑的前一瞬,教学楼的灯光突然全亮了。一时间我仿佛回到十六岁,那些晚自习之前短暂的自由时光。
如果早一点知道我们后来将要面对的世界不过如此而已,那么年少的时候,是否会少一些因为过度期待而产生的怨怼。
我在旅行社的这份工作,坚持了一年。每天晨时去,尘中归,在汹涌人潮中,差点认不出自己来。电瓶车被偷过两次,也就买过两次。都是廉价二手货,电瓶老化,不经用,骑到公司就已经快没了电,得停进地库充上,晚上才能骑回家。
真是物似主人形,我和我的电瓶车都一样,看不了多远,也走不了多远。
后来做文案做烦了,我就调去干外勤,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活儿,接机,送人,订餐,订房之类。
是浪费生命吗,当然。
最糟糕的是,我鄙视我的生活,但我无法甩掉它,不能说走就走。
大好青春正当眼下,而手头那些文案,那些无辜屠杀了千万个时时刻刻的琐事……似乎有更好的用途。
又仔细想想,一生不是浪费在这些事上,就是浪费在那些事上。
一个清洁工的一生就比一个医学专家更浪费吗?一个农民的一生就比一个旅行家更浪费吗?
自诩为人类,就不甘于在荒原上东游西**、晒太阳、追逐、**,不甘于觅食生禽,不甘于衣不蔽体,不甘于在山野里**……不甘于无所事事。生命的空虚,迫使我们找一种兴趣或事业——科研也好,写作也好,哲学艺术也好——来消磨活着的这几十年。
如此,就渐渐有了所谓的文明。
但是,如果说我们像动物那样活着就是浪费生命,那么世上那么多动物,它们的一生,就是浪费吗?就是徒然吗?我们用工作来换取衣食住行,和它们用牙齿和爪子来换取生存,有本质区别吗?
想多了,绕不出弯子来,于是作罢。无聊地举着登机牌傻站在机场等,航班经常一晚点就是好几个小时,我站在人潮汹涌的出口大厅,望着红绿闪动不停的巨大显示屏,盯着那些地名,想象远方。
我始终没有见过电影里那种深蓝或黑色的翻飞不停的显示牌。那种牌子可真浪漫,好似在旅途的起点和终点上跳动着的千万颗无法平息的心。可是在这里,没有那种牌子;我等待的人,也都与我无关。我常常在机场百无聊赖等人的时候,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被杀死,自己又无一丝胜利可言,觉得人生一败涂地。
工作一年后,这种泥泞不堪的生活叫我绝望,像所有没有安全感的年轻人那样,我最终决定考公务员。我想,不知有多少和我一样,在体制下感到绝望的年轻人,最终却选择了投靠体制。
早已听说公务员考试竞争惨烈,我心里根本没有底。谁都知道,这事儿的水太深了,犹如尘埃的下落过程,如此不可捉摸,如此漫长,全是变数。和我一起参加国考补习班的同学,报考省会城市的热门岗位,已经连续考了三年。三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反正都没有捷径可走,那就硬着头皮上吧。为了备考,我蹲厕所的时候都在背书,做梦都是“三个代表”。
备考耗时一年,背水一战的日子,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写作。饿不死,当然也过不好。好在什么事情习惯了,也就说不上失意。
在那些深不见底的夜晚,看备考的书看到想吐,就闷头写东西。写着写着,天就亮了。那样的感觉像是打着手电筒,一个人在漆黑的郊外走路:月色寒冷,只有树在风中瑟瑟作响,四下是深蓝色的寂静,一路走着,内心恐惧,清醒,又亢奋。
在那样寂静而孤独的路上,我没有野心,无欲无求,只想在天亮前好好讲完一个故事。可能是这种无辜和赤诚,能够感动到一些人,所以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渐渐有了很多读者。随着点击率渐渐攀升,网站开始给我报酬,又有出版商找到我,要签下我的作品。我在这条无心插柳的旁径上,竟然意外收获了第一笔版税。
其实不过五万块钱。
但这已经足以令我惊喜至极。有一种极为本能的情绪,叫我突然想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想听听父亲母亲的声音。
由于还要挪出四万来赶紧还掉我欠游冬的债,我只敢告诉他们我挣了一万。在某种内疚和无来由的乐观情绪中,我不断向他们承诺,以后我会挣得更多。
父亲在那头依然严肃,但听得出来他很宽慰。母亲对我的收获表现出惊喜和担心,一直不停地重复说:“好儿子,照顾好自己,别弄感冒了。妈不要你挣多少钱,妈活了大半辈子了,吃穿都不缺,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健健康康的,好好对自己……”
我可怜的父亲母亲……大概在我一门心思沉浸于爱情中不能自拔,为了讨女朋友欢心,花钱如流水从未心疼的时候,他们正在省吃俭用,提着环保袋,在菜市场和农民为三角钱斤斤计较;抱怨楼下的豆浆又涨了五毛钱;心疼快要变馊的饭菜舍不得倒掉,再撑也要吃完;将用剩变小的肥皂全都收集起来,揉成一团大的,再继续用。
如果有一天,他们无意中知道,我其实可以做到对人嘘寒问暖,煲汤送饭,任劳任怨,而且竟然还没工作就胆敢举债数万……我还是不是他们的好儿子?或者至少,他们是否会有一丝寒心?
在我自以为占据道德制高点,质问柔山——为什么要把真正对她好的人置之不理,为什么爱她的人反而得不到她的好——的时候,我是否想过,对我的父母来说,他们生我养我疼我,无怨无悔,不计得失,如此二十多年,到头来可曾吃着过我做的一顿饭,喝着过我熬的一碗汤,可曾得着过我一声嘘寒问暖,可曾接受过我送过的昂贵礼物……
……
不堪想。
就这样,我在默默放下电话之后,流下泪来。
大约是因为小城雾江的公务员考试竞争不如大城市激烈,因此极其意外而幸运地,历经笔试、面试、体检、政审,我终于被录用了。
得知喜讯的时候,是个冷茶一般的下午,我待在家中,窗外细雨如诉,想念起旧日朋友,提笔给邱天写了一封信。
在信里,许多话写到最后,其实只是在自我鼓励。
……其实我鄙视将个人失意归咎于体制的心态,这等同于埋怨自己的出身,而谁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呢。在我们生下来的那一刻,我们的家境、国籍、长相、健康、智商、才华……就纷纷成为我们握着的这一手牌。这一手牌,将陪伴我们终生。牌是注定的,而如何打好这一手牌,就成了一则终生游戏。
每个时代都有它的光明、它的阴暗。活着的我们,谁都无法生活在其他的时代,切身体会,对比到底哪一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这个好的标准又是什么,又是对谁而言的好。
所以我相信有些事,不用抱怨,因为个人的奋斗可以改变它;剩下的事,更不用抱怨,因为个人再怎么奋斗也改变不了。
是的,我作为一个体制中的弱者,只能选择最大限度地靠近体制来保护自己。作为这样一个弱者,我的确从未为什么“发声”过,手点击一下鼠标,转发一篇帖子,不叫“发声”。真正“发声”的人们,可能已经失去了生命。其他的大多数“发声”,不过是嫉妒和抱怨,出发点在于私利——就像我明白,尽管我如此愤恨特权的存在,但如果给我这样的特权,我一定欣然接受——这就是人性。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不易,想想邱天,也就没资格说什么了。邱天在医科名校读德语班,本科学制五年,从进校的那一天起,就立志要出国。为此,她五年来拼命学语言,平时打工挣钱,到了毕业时,考公派留学,一分之差,被刷了下来。
知道结果的那天,她打电话给我。我一句话都没能安慰上她,穿着拖鞋,双脚冰凉,站在走廊里安安静静听着她在电话那端号啕大哭一场。
哭累了,停下来,电话那边,她窸窸窣窣地用纸巾擦眼泪,擤鼻子。过了一会儿,她整理了声音,说:“对不起……耽误你时间了。你别担心,习惯了,我这辈子好像什么事都不顺,习惯了。你放心,我不会放弃的。我就工作一年,再多存点钱,隔一年再去。”
我不知道劝她什么,也就没说话。沉默的那一瞬,她挂掉了。
邱天无法忘记,考公派失败后,为了找工作,第一次去面试的情景。企业主管们向她投来的目光,强烈的同情中兼具一丝敬佩,却又出于实际考虑而对录用万分犹豫,她对此几乎可以一览无余。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妥协,学会了如何顺应人们的同情心,并且聪明地善用它——那曾经是她最抵触的东西——如今她却能游刃有余地借此打败肢体健全的竞聘者,进了这家外企工作。邱天卖命一样,一边工作挣钱,一边申请德国大学。一年后,她如愿拿到了Offer[9],即将自费去德国,攻读一个药学方面的硕士学位。
邱天去柏林前夕,正值酷暑七月。她回到雾江办些临行前的事,顺便来看我。
我已过上公务员谨小慎微的太平日子。趁领导不在,想到要赴约,下午五点我就早早下了班。
是个盛夏天,闷热到极限,天色浑浊如茶垢,一场大雨在即。在冷气十足的咖啡店,我们聊天,我说:“怎么这么急着出国?都准备好了吗?”
她凄凄一笑,垂目,黯然说:“邵然,我现在是……不走也不行了。”她停了停,说,“你知道吗,邱叶回来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问:“谁?”
“邱叶。他们的亲生女儿。”
我大吃一惊,差点打翻水杯。
“那么大一个人,突然回来了……当年她没有淹死。”
“那是怎么了?”
“被人拐走了。”
我愣在那儿,瞠目结舌。
“最糟糕的是……”邱天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低下头,说,“她成了……那个样子。”
她说不下去了,眼望着窗外。几道闪电触目惊心地劈开,过了好一阵,才传来咆哮的雷声。霎时雨点“噼噼啪啪”砸在地面上,越来越密。树像疯了一样被刮得左倾右倒,一地飞沙走石,好像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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