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柔山的事找游冬借钱时,他在越洋电话里问我:“你明知道她没说实话,为什么要帮她?”
我说:“我知道,她不管编什么借口,99.99%都是在骗我。可只要有0.01%是真的,而我没有帮她,她要是真遭殃了,我想我后半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一想到那种难受法……我还是愿意帮她。”
游冬在电话里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仿佛是从嘴里掉下一块砖,砸在地上。
他沉默了好久,说:“借钱这种事,你心里要有止损底线。借出去的,你就别想着还能要回来。还你了,是你运气;不还你,是平常事,你得有心理准备。如果你是惦记着想要要回来的话,别借。借出去,‘只能既丢了钱,又丢了朋友’——邵然,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莎士比亚说的。”
我黯然,说:“这些我都知道的,游冬,但我过不了她那一关。”
游冬说:“邵然,不是你过不了她这一关——是你过不了你自己给出去的心。柔山的为人,我太了解了。她也不是彻底的坏,只是……你知道的,人一旦现实起来,就很残酷。叫你不要搭进去,你还是搭进去了。跟那种人,你犯不上有占有欲,跟自己还较什么劲啊……”
他又顿了顿,说:“你是好人,性情中人,邵然。遇人不淑的事儿……你有点儿教训也好。我借给你,是为了让你有教训。”
那时的游冬,已留学美国,投靠舅舅舅妈家,从大一重新读起。表妹在美国土生土长,丰满,麦色的皮肤,单眼皮,画黑眼线,穿着艳俗,显得很早熟。十八岁的生日前夜,父母才把她两年前就已考过了的驾照拿给她,又给了她一辆丰田车的钥匙。她撇了下嘴,对车的牌子略有一点失望,但还是很高兴,跳上去拥抱爸爸妈妈。次日的十八岁生日派对,还没喝酒呢,就闹得鸡飞狗跳,如此一发不可收拾,眼看就是Party Animal[1]的坯子,一天到晚不见人影。舅舅舅妈很焦虑,叫游冬多劝她,要她像个争气的亚洲人那样,好好念书,进常春藤名校。
夜里,游冬上课回来,提着一瓶啤酒,轻轻敲表妹的房间门,里面应了一声:“Yep?”
游冬走进去,看她对着iChat上面一个男人的头像窃笑,一会儿Facebook[2]的提醒框又跳出来,她应接不暇,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游冬坐在她背后的沙发上,闷头一口一口喝啤酒,看着她连坐着都显得那么欢快的背影,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一瓶酒喝完,还没说上话。
他甩了甩酒瓶,想着,Fuck,Whateve,于是又走出表妹房间。
走到门口,表妹在回复iChat的间隙,莫名其妙地转过头,用英语问他:“你进来不是应该找我有事吗?还是只是来炫耀你能喝啤酒?”
他朝她笑笑,用中文答:“没什么,你开心就好。你爸妈倒是很担心你,小心点。”
话音刚落,他就关上了房门,留下表妹一脸的没听懂,翻了个白眼。
纽约的冬天,一夜大雪。清晨,四下一片干干净净的白,天蓝得发亮。这是游冬在异乡遇到的第一场雪。
闹钟尖锐响起,“啪”的一声按掉。赖床了几分钟,闹钟第二次响起。他掀开蒙住了头的被子,睁开眼,长叹一口气。摸到眼镜戴上,起床。上厕所,刷牙,洗脸。
一个人在楼下的厨房冲牛奶和麦片,吃早餐。舅舅舅妈一家还在睡。他穿戴整齐,塞上耳机,挎上包,出门去上课。
走到院子,赫然发现半个车身陷进雪里。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停下来看了看四周,寂静而蓝,一只鸟飞离巢穴。他叹了一口气,放下包,拿了铲子开始铲雪。
车里冷得像一块冰。发动车子,二手的老款福特,一到大冷天,油道积碳严重,发动机燃烧不足,抖得像个筛子。他口里不耐烦地念着,Easy,Easy,隔了好久车子才像个抖累了的疟疾患者,渐渐平静下来。
热了车,刚开出街区不远,遇到堵车。红红尾灯一大片。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骂,Jesus bloody Christ[3]。其实他那时还不信主。他低头拉开抽屉,在车里点了烟,打开窗。
好清冷的空气,天蓝得仿佛这个世界安然无恙。
他忽然平静下来。扭开收音机,闹嚷嚷的新闻和脱口秀,迅速换掉,“刺刺”的换频声一阵又一阵,终于扭到一个放乡村音乐的台。反正都要迟到了,决定彻底不着急,享受片刻的停顿。
游冬一直关心我和柔山的事,可那档子事儿说来话长,我总是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能说:“欠你的钱,恐怕要过很久才能还你了。”
他很耿直地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人这辈子,不是你自己有了金山银山,就算了不得;而是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人愿意无条件站在你身边,才算难得。
毕竟,当下这个现实社会,笑面逢迎谁不会,真正能有几个人,是你在一无所有还向他借钱的时候,他能不闪不躲,一直站在你身边?
留学生活有诸多空虚寂寞,他怕被人说孤僻,为了努力表现合群,也邀请别人来家里搞Home Party[4]。来的人好多,朋友、朋友的妹妹的男朋友……喝酒的男孩女孩,一人一个名字,年轻的陌生的面孔,互不相识,一旦进入派对模式却熟得好像从小穿一条裤衩长大;实际上呢,第二天中午头痛欲裂地醒来之后,对方的名字、脸,全都想不起来。房间里一地狼藉,像遭遇暴徒洗劫一样,无人收拾。
他颓丧地坐在沙发上喝牛奶,无精打采。屁股下面是一件皱皱的外套,他纳闷是谁的,抓起来,回想起前一夜,一个男孩的外套上洒了酒渍,游冬贴心地说:“脱下来吧,我帮你扔洗衣机,很快就可以烘干带走。”
那男孩抬起头看看他说:“谢谢,我从来不穿洗过的衣服。”
男孩的女朋友笑了,像一条蛇一样缠过去,拉开他外套的拉链,脱下,扔在沙发上,脸没有抬起来看游冬,却有意无意地说:“他上周刮伤了车,就扔了。
A brand new Aston Martin[5].”
两人舌吻作一团。
游冬寒着脸笑了一下,走开了。
秋天的时候,游冬一个人开车到芝加哥,去找在芝大念书的同学。在校园里,刚散了几圈步,两人都觉得好冷,朋友就带他进老图书馆去。这是全美最大的大学图书馆之一,宽大的橡木桌子,光润如镜;古典的阅读灯,像森林中的萤火虫。与其说是图书馆,不如说是一座大教堂。穹顶森森,庄严至极。书架缜密排列,放一本精装的硬壳书在桌上,落手稍微重了点,或者咳嗽一声,都有回音。
他坐在桌前,望着高峭的窄窗外面,金黄的秋天,风日静好。外面冷,也不想出去,就在图书馆地下室的小咖啡厅吃了一点简餐。无所事事地叙叙旧。喝了几杯黑咖啡,心跳快而紊乱,像要蹦出来。
朋友回了寝室,他一个人离开,开车去湖边。
街上冷清,人影绰绰,落叶树一片灿黄,天又长又静,只是风好大。都说芝加哥冷,他不知道那么冷。穿少了,一个人在湖边冻得瑟瑟发抖,抽了半支烟,风大得直把烟往他鼻喉里灌。难受,就摁灭烟头呆呆闲坐,看着清清朗朗的极高极远的阴天。灰色的无边的密歇根湖,轻轻泛着粼粼细波,像一个女人脸上的皱纹。不知名的鸟,在天空中盘旋来去,被风吹得无法控制飞行,落叶一样飘忽。
他一个人坐了很久,全身冻僵到不能动弹。
是在那天,他决定要去旅行。
要去看看这个更广更远的世界,要看尽这个看不尽的世界,趁青春,趁一切美妙,像一片掉落在手掌的雪花,还未融化。
夏天,他一个人开车从东北到西南,穿越中西部,又沿着落基山脉,到北边,再回到东海岸,周游了美国。一路天广地阔,自由得像在飞,日日夜夜漂**,对路途上了瘾,不想停止。
带几张信用卡,一套帐篷睡袋,一摞CD,一箱衣服、杂物,一辆道奇越野。有时候睡在五星级豪华酒店,晚餐吃生蚝;有时候一个人睡在车里,迎着漠漠晨曦,肩酸背痛地醒来。
一个人开在一号公路上。从洛杉矶到旧金山,贴着西海岸蜿蜒而进,一千多公里的海景,美不胜收。到了Big Sur[6],他在暮色四合之时停在峭壁边沿,眺望辽阔的太平洋。
世界尽头不过如此了——蓝天碧海,如梦中的光渊一般无边无际。白色风帆在撒满了碎金的海面点缀摇**。夕阳如金黄醇酒,洒满了海面。偶有野花成片怒放,如同一匹匹丝缎在燃烧。黑色礁石散落海岸,拍打惊涛骇浪。一处小峡湾里,从峭壁上坠下一丝细细的瀑布,水打在沙滩上,汇入冰蓝的海水。
起伏的原野和草地,间或看到一段段残破的栅栏和废弃的农机。在荒原,大路笔直向前,像一条绸带,随着地表起伏,不断弯折,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连着开一两个小时,看不到任何一辆来车。
有时候眼看着天边一大块乌云沉甸甸地擦过头顶,一场暴雨,雨刮器猛扫,却刷不出清晰的视野。就这么靠边停下来,在滂沱之中,听CD,等着雨渐渐薄了,乌云尽头划出两道彩虹,托着淡淡夕阳。
回洛杉矶之前,开到亚利桑那的时候,站在大峡谷之巅,四野一片赤铁矿色的大地,落日像天空的伤口,流出血来。
眼看着黄昏就要临了,天色渐渐沉淀为暗红的凝血。旷野里找不到住处,他饿着肚子撑开帐篷,夜色一瞬间就落幕,荒原万籁俱寂。
四下如此壮阔、寂静,美得死在这里也不足惜了。他独自喝烈酒,打开车子的音响,用最大音量放CD里面的老歌,听到《佐罗的面具》电影原声《I Want to Spend My Lifetime Loving You》[7],醉意燃烧,想起那些简朴、明亮的旷野,还有枪声和篝火,突然觉得孤独、悲壮、迷惘。抬头,繁星当空,像撒满了碎钻的天鹅绒。他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已纵览宇宙。
就这样,他站在这异乡,一个人在旷野里张开双臂,像野兽一样声嘶力竭地大声吼叫。
周游归来,又回到纽约念书。换了一辆新的好车,发动起来不再抖。去上课,做小论文,做Presentation[8],有时候在中央公园跑步,度过黯淡孤独的圣诞节,没什么气氛的春节。有时候一个人去布鲁克林,在破落的街区,坐在满是狰狞涂鸦的篮球场旁边,看健壮的黑人打篮球。
第二年的复活节,飞去欧洲度假。在西班牙南部,塞维利亚的广场,天空苍黄如宣纸,落日饱蘸朱砂,以极为写意的方式洇开来,如一幅水墨画。在回旋无尽的阶梯和长廊上,鸽子扑棱翅膀,情人们亲吻,卖艺人弹着吉他。他背靠着廊柱,喝着饮料,舒适惬意地闭上眼睛。
就是在这一刻,他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母亲说:“冬冬,你回来吧。”
他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回来吧。尽快回来。”
好像命运一把收起了华丽的魔毯,他从半空中直掉下来。
回国再没有父母簇拥在机场接他了,自己打了一辆车,回到家里。他没开灯,失神地看着黑洞洞的屋子,没有人。他觉得累极了,箱子也没有收拾,就这么躺在沙发上睡到天昏地暗。半夜里母亲回来,“啪”的一声打开灯,他突然醒来,亮光使他睁不开眼睛,是母亲的影子。
母亲鞋子都未脱下,扔下包就走过来抱着他,对他说:“冬冬,不管别人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听到没?!”
母亲端着他的脸,盯着他,又紧紧拥抱他。
那个长久的拥抱意味如此复杂,让他察觉到,这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消息。
人生从春到冬,不过一夜。
从前的好日子里,那么多熟人、朋友、亲戚,贴脸贴面地巴结他们家。父亲躲客,一到过节,全家就去旅游。但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求办事的人守在他们家门前,昼夜等候,礼不收人不走。
为行得万年船,他父母为人相当低调,从不对他说起什么,他也不问。时间长了,游冬习惯了权力和财富带来的优越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十几岁了,父亲还当着客人的面说:“大人说话,小孩子做作业去。”他就知趣地躲进书房。
如今树倒猢狲散,一个带路的人都找不到,一个关心的人都没有,消失得干干净净。世态炎凉这门课,他刚刚开学。
在父母被隔离调查的日子里,游冬没有他们一点儿消息。被带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知道,也不知道能做什么。睡不着,也吃不下。有时候在沙发上饿昏过去,醒来时又是半夜。他独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盘起腿,像小时候骑木马那样摇晃身体。他感觉一种强大的无形的恐慌,将内心渐渐抽成了真空,身体在气压下渐渐塌陷。
有天夜里,他似睡非睡,突然电话铃声响起,吓得他一抖。
接起来,咬着嘴唇不敢出声,电话那边很嘈杂。是母亲的声音,犹犹豫豫地传来:“冬冬?在不在?”
他像个孩子一样,嘴巴一咧,差点就要哭出声来:“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冬冬,你还好不?你要懂事,你要让我们放心……自己有没有好好吃饭?你别担心……我们都还好……这里情况不太好……但你不要担心……”母亲明显有些语无伦次,那经过努力克制仍无法掩饰的哭腔,令他不由得感觉身心又塌了一块下去。
那个电话之后没多久,父母就被正式拘捕了。
游冬千辛万苦找去看守所,当时父母还没被判刑,狱警不让他探视。他傻傻地提着两条中华烟,急得站在办公室里哭了出来。
这种场面狱警见多了,完全麻木。游冬被劝了出去,但他倔强地站在阴冷而寂静的走廊上,红着眼睛,提着烟,不肯走。
半人高的深蓝色墙漆,年代久远,通体油光锃亮;磨石地面滑得像冰,阴阴地映得出人影。
一直等到办公室的人下班,他还贴着墙站着。关门的那个狱警看了他一眼,拿出一串钥匙,一边“哐啷哐啷”锁门,一边叼着烟,阴阳怪气地说:“爹妈都进号子了,你这么大个儿子,就只知道站在这里哭,出息不?”
游冬不知道说什么,大叫:“他们是被人给害的!”
狱警锁好了门,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突然较了真,说:“被害的?!”
狱警耸了耸肩,下巴有一丝冷笑的弧度,又突然收起,认认真真说:“你爸跟你妈,一个乱批地,一个乱盖房,整了一个亿,你还在这儿喊被害的?!你们害人还轻吗?!人家告你都是实名举报!实名!”
说到“实名”两个字,狱警的声音突然提高,又刹住了。他瞟了一眼游冬,游冬满眼都是刀子一样的目光,却因为找不到目标,显得没有杀伤力。狱警兴味索然地收回了视线,提着大串钥匙,叮叮当当的,摇摇头,走过游冬身边。
他站住了脚,又拖长了声音,说:“小伙子啊,很多事情不是你以为怎样解决就可以怎样解决的啊,你提着烟也没用啊。你得等他们判了,不上诉了,再去办手续来探视。这是规定,知道不?”
他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通知一个补办身份证的人,办公时间结束,下次再来。
“他们是被害的!”游冬冲着狱警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咆哮着,“被害的!他们是被害的——”他的嘶吼声混杂着绝望的哭腔,拖得好长,已完全听不出是什么字眼。那声音像骨肉被碾成血泥那般痛苦,流得到处都是,漫溢在空空****的走廊。
狱警冷漠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背影一闪,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游冬像一只漏沙的破麻袋那样,贴着墙软了下来,涕泪一脸,拳头攥出了冷汗,双手抖个不停。
再见到父亲时,判决已尘埃落定。在监狱,隔着栏杆,游冬简直认不出他来。他那么老,那么疲弱——仅仅像是从前那个父亲的一只扁平的影子。
但坐定之后,父亲看着他,那种熟悉的平静,让他找回了一点父亲的记忆。像一棵大树那样,摇撼不动的,父亲的记忆。
游冬想喊他,真怕那是最后一次喊他了,但声音冲到嘴边,突然像是被抽掉了底气似的,变得极其微弱,他只是轻轻喊:“爸……”
父亲就这么面对着他,清清楚楚地说:“游冬,法律是一张网,小的,漏网而出;大的,破网而出;只有中不溜秋的,才落到网里。你这辈子,要么做一个大的,要么做一个小的,别像我这样。你放心,我不会去死。你就当我跟你妈,搬了个家。我就是要活着看到你有出息,就算死在这里……死也要看你,好好的,活出个样子来!没钱了,你书也得读下来!”父亲有一瞬间的激动,声音突然抬高,狱警向他们投来了警惕的目光。
父亲咽下一口气,喉结跳动了一下,又平静下来。他低低地说:“舅舅会帮你的……舅舅会的……”他声音很虚,仿佛自己心里也没底,“你要懂事……好好照顾自己……”
父亲还说了些什么,游冬已失了神,什么也听不清。他止不住地泪眼滂沱,趴在父亲面前,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爸,对不起……对不起……全都怪我……”
不论父亲怎么打断,他都止不住道歉。父亲急了,终于吼出声来,手铐摇出了剧烈响声:“你给我听着!游冬!”
父亲的目光,劈在游冬的脑门儿上,生疼生疼的。他死死压着嗓子,沙哑地对儿子说:“该你的,没人拿得走!不该你的,迟早得还!就这样!你要把我们给你的,变成你自己的!那样就没人拿得走!你听到了吗你……”
游冬哭着点头,父亲说什么他都点头,等他再抬起头来,一片模糊泪光中,父亲已被人带走,消失在他眼前。
父母坐牢之后,他只觉得人生好像结了冰。
回美国的飞机上,想起从此之后,他再没有父母在身边了,一墙之隔,竟比天堂地狱更遥远,眼泪就打了转。他觉得耻辱,强忍着不掉下泪来,一路十几个小时,忍得嗓子都刺痛起来。
他扭过头去对着舷窗,外面是一片云海,翻滚如涛,夕阳如醉如幻,好似天神打翻了一杯彩虹美酒。那般美景,仅仅在几个月前,他还曾欢心享受过,如今再看,却显得如此冷漠无情,好似脚下尸横遍野,兀自对镜梳妆。
就在那一刻,他输给了泪意,头贴在舷窗上,哭得没有一丝声音,只是双肩颤抖得厉害。他想,可能一个人一辈子的福分是定量的,提前用完了,就没了。早知如此,他宁可之前不要过得那么好。
那一刻,像有一扇沉重的门缓缓打开,什么声音冷冷地对他说:“欢迎来到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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