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秀兰没防备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双美,把一只手举了起来。
双美见了,不躲不闪,把身子往她跟前挺了挺,打吧,你还没打过我呢,我也想尝尝挨打的滋味,尤其是被妈妈打的滋味。不过,下面我可有好消息宣布,不知道到时候是该笑呢还是该哭。
何秀兰看着她煞有介事一本正经认真的样子,忍俊不禁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双美仍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咋了?不打了?那我可要宣布好消息了哦。说着,嘴里当啷当啷地伴奏着,两手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把一张纸举在何秀兰眼前。
这是啥?何秀兰看着,一头雾水。
双美得意地说,妈妈同志,看清了,这是您闺女的通——知——书!
通知书?何秀兰茫然地念叨着,突然明白了,你考上了?
铁证如山。双美面无表情一字一板地说。
哎呀!何秀兰轻轻地拍了双美一巴掌,真出息了。好,给你煮个鸡蛋,不,俩,煮俩鸡蛋!说完,立刻去了堂屋从罐子里摸出两个鸡蛋来,想了一下,又拿了一个。
吃饭的时候,何秀兰把两个鸡蛋给了双美,把另一个剥好的鸡蛋给了婆婆对她说,大娘,双美考上县里的高中了。
婆婆淡淡地说,哦,那好啊。
双美看奶奶一点喜色都没有有点不高兴,何秀兰赶紧向她使了个眼色。双美这才撅着嘴到一边吃饭去了。
刷锅的时候,何秀兰就盘算开了,虽说早就在为双美考上县里高中预备着,可眼下还是得打饥荒,钱不够。别的东西都好说,钱这东西是个硬头货,说没有就没有,要用了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的,要不咋说一分钱别倒英雄汉哩。洗刷完了,何秀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慢慢地打开来,里面是一叠钞票,面额有大有小,不过,小的居多。何秀兰数了数,不由叹了口气。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两口子一天到晚没明没黑地干怎么就供不起一个中学生呢?又想想,还是只能叹气。
现在虽说挣钱的门路多,也花钱的门路也不少,过去除了点灯的油、吃的盐,偶尔买包红糖白糖的,或是犁子、耙、锨、抓钩、扫帚、捋耙、牛笼嘴子、打花药,再不就是绣花针、顶针、头绳,瞧病花钱也不多,三毛五毛就把病看了,别的就再不花什么钱了,吃的、穿的地里种的有,别的只要不是十分的费折是用不着花钱的。现在不一样了,什么都要花钱。衣裳、鞋没人穿自家做的,都要上街买;以前一块钱的洋油够俩月点灯用的了,现在电费一个月就要十几块;种子以前拿自家的粮食跟人家换就好了,一斤换一斤,现在要买,不但麦种买,连棉花、大豆、芝麻、花生……只要是种子没有不买的;过去上土粪是不花钱的,现在各种各样的化肥都得买;种地也是,过去自家喂的牲口把地犁了就妥了,现在犁地花钱、耩地也要花钱,收割还要花钱,老天爷也不争气,老是旱,浇水又要钱;虫子也奇怪,以前虫子少,也不经药,要打药的庄稼也没几样,现在不但多,也不怕药,还什么庄稼都要打药……总的来说,就是一个字,钱。没钱别说干不了事,根本就活不了人!
理是这个理,谁都知道,可谁也改变不了。唯一能想的法子只有两个,挣钱或者借钱。挣钱怎么挣,没人管,只要能挣到钱你就是英雄,你就是好汉,你就是爷们儿,你就是爷!挣不到钱,啥都别说,没人听你的,因为你一根毬毛都不算!借钱跟谁借,那就要看各人自己了,如果他不能把命给你,至少能把一只胳臂或一条腿给你,那你就别想他会借给你钱。
何秀兰对这些一清二楚,因为她这些都是眼睁睁地看着的。
何秀兰想过了,先紧着家里拼些钱,不够了再想办法。家里能拼钱的有三种东西,粮食,鸡,羊。粮食不是不可以卖,但除了一家人的口粮,能卖的就不多了,也卖不了几个钱;鸡不多,也是不能卖的,家里没啥补养的东西,就指着鸡蛋了,卖了鸡,就没有鸡蛋了,那还拿啥补养啊?那就只好把羊卖了,可惜,也卖不了几个钱。卖粮食的钱和卖羊的钱加起来总共也只有四百多块钱,离一千块的书钱、学费、五百块钱的住宿费还差得远哩,另外,还有双美的吃喝、来回的路费……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啊!
家里能拼钱的都拼卖了;村里能借钱的人家虽然不多虽然能不能借到钱没有什么把握虽然不好张口,何秀兰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跟想的一样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亲戚呢?亲戚只有四家,李金旺姥娘家、李金旺二姑家、何家山和妹妹何秀玉家——李金旺姥娘家和李金旺二姑家是想都不要想的,人家根本就不想跟李金旺家做亲戚,只是因为李金旺娘是老闺女甩不掉才勉强维持着这门亲戚,李金旺二姑家也一样;何家山是没指望的,爹娘不在了,哥哥去年在工地上摔断了一条腿,看病都没钱,更别说借钱给她了;何秀玉跟她家的情况差不了多少,那是嘴都不用张的。
何秀兰实在没了办法就去了村里三林家的代销点。
何秀兰是晚上黑了去的代销点,之所以选在这时候去何秀兰是考虑过的。何秀兰以往也来代销点,买点什么或者接李金旺打来的电话,但今天来却不是要买什么,也不是要接李金旺的电话,反倒是要给李金旺打电话。李金旺没手机,电话要打到工头手机上,再让李金旺接。要是白天打的话,正在干活,接电话肯定影响干活,工头肯定不高兴,说不定找个什么借口不让李金旺接电话甚至根本不让李金旺知道她打了电话,那就白搭了。再一个,晚上黑了很少有人买东西了,打电话也容易听得清。
然而,等何秀兰到了的时候,代销点里依然没有清静下来,倒不是买东西的人,而是几个打扑克的在赌博,谁输了是要拿烟来抵的,而烟是要在代销点里才能买得到的。几个人平时见人都会打个招呼的,可一打起扑克来就旁若无人了,见谁都不打招呼的,谁要是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待理不理的,因为心里根本没有谁,只有扑克,只有牌局。
何秀兰看看,想等他们散场再打电话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她等不及,工头和李金旺也等不及,就只好打了。
喂,谁呀?
我。
你是谁啊?
我……我是……是……
你谁啊?
我……我是双美家妈。
双美是谁啊?
双美……双美是俺闺女。
……哦。你打错了吧?
没有啊!
那你找谁啊?
我找双美家爸。
双美家爸……是谁啊?
金旺,李金旺。
哦,李金旺啊?那你等会儿。……李金旺,电话。看啥?你的电话!
我的电话?
嗯,您老婆子打的,呵呵呵,想你了吧?
嘿。喂。你咋想起来打电话啊?
咋了?
有啥急事吗?
哦,这……
咱大娘咋了?
没事,好好的。
那双美咋了?
我正要跟你说哩……
你说!
双美考上县里的高中了!
哦,是吗?真本事!你问她想要啥,回家我给她买!
嗯,好。
哦,啥时候开学啊?
呃……
咋了?
……学费还没凑够哩……
……这边也不中啊,不到回家不结账,怕工人拿了钱跑了。
跑啥啊?出来就是干活的,咋会跑啊?
是啊,谁说不是啊?可是,工头不信啊!你再想想办法吧!
呃……好吧。……你还好吧?
嗯,好。你哩?
我也好好的。
那就好。
出门在外的,你多注意身体,啊。
嗯,知道。没事。
家里都好好的,你不用挂念,在那儿好好的干。啊。
嗯。……我想你了……
哦。干了一天活儿了,累了吧?
没事。我真想你了!
嗯。早点歇吧。我挂了。
哎……
何秀兰接过李金旺的不少电话,从来没跟他要过钱,因为她知道不到年底是不会发钱的。实在没有办法,何秀兰才打了电话跟李金旺要钱,没想到第一次要钱还是不行。
何秀兰愁坏了。
何秀兰愁容满面,可在双美面前还是跟原先一样,不过双美还是看出来了,她知道妈正在为她筹学费,怕她担心,在跟她装。双美也就跟她装,对学费的事不闻不问,该干什么干什么。
双美知道自己的身世,什么时候知道的她自己也说不清,不过她没问过何秀兰,也没问过别的人,只是私下里偷偷地打听着,慢慢知道了她就是从山里的一片杂草丛中捡来的。她也偷偷地去过那片杂草丛生的地方,想从那里发现点蛛丝马迹,可去了几次都一样一无所获。时间久了她也就不再想了。现在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了,就跟何秀兰打个招呼?着筐假装薅草去了。
虽然风在吹着,可一钻进庄稼棵子里还是热,不一会儿双美就热得汗流浃背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了,不凉快一下真的受不了了。双美就到地头的一棵树下坐下了。坐了一会儿,双美就去了那片杂草地。
双美看着面前齐腰深的杂草在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摇摆着,脑子里忽地蹦出一首诗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啊,当初我的亲妈就是把我抛弃在这野草萋萋的地方的,如今,野草还萋萋着,可我的亲妈呢?我的亲妈呢?我的亲妈呢?她是谁?我的亲爸呢?他又是谁呢?他们现在怎么样呢?应该比何秀兰两口子强吧?他们要是知道我因为没有学费而上不了学该会难过的吧?唉,你们在哪儿呢?你们想我吗?为什么不来找我、看我呢?我的亲爸、亲妈啊,我求求你们了!你们的闺女求求你们了!双美念叨着,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会儿更多的泪水涌出来,眼眶就盛不下了,泪水就溢出来,从眼角刷地一下就滑到了腮帮上,再滴在脚下的野草棵子上,一滴,两滴,三滴……
双美!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把双美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赵海生正惊讶地在看着她,你咋在这儿啊?
哦……我……薅草哩。双美赶紧擦了一把眼泪。
哭了?赵海生走过来打量着她。
没,没事,迷住眼了。干爸,你弄啥唻?双美装作漫不经心若无其事心不在焉的样子招呼道。
我下几个套子,要是逮着野兔了咱就好好吃一顿。好不好?赵海生笑眯眯地说。
好。双美赶紧破涕为笑。
哎,不是快开学了吗?你咋不准备准备呀。
准备啥呀?
上学啊,不是要到县高中上学了嘛。赵海生高兴地看着她说,哎,你咋好像不高兴啊?
有啥好高兴的呀?
咋了?赵海生一愣。
去不去还不一定……哩……触到了伤心处,双美说着说着难过起来。
……咋了?啊,咋了?到底咋了?赵海生吃了一惊,歪着头看着双美。
双美用手擦了一把泪,说,俺妈……连我的学费……还没凑够哩……话没说完,大哭了起来。
赵海生如释重负,嗐,我还兴得咋的了哩。拍了一下双美的肩膀,不就是学费不够嘛,好了,别哭了,包在干爸身上了!
干爸……双美疑惑地看着他。
包在我身上了!赵海生说着,下意识地拍了拍胸脯。
双美这才笑了。
过了两天,赵海生果然去了她家,一进门就叫,双美,我来了。
何秀兰赶紧迎出来,海生哥,你来了。
双美也出来了,干爸!
赵海生应了,从怀里掏出一叠钱递给何秀兰。
何秀兰不知就里,怔住了,这……?
赵海生把钱往何秀兰手里一塞,说,你呀,差点叫孩子上不成学!
何秀兰就明白了,叹气道,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可……
赵海生还不依不饶,说,你想想,孩子考上县高中容易吗?钱不够你吭气嘛,咱一起想办法不就好了?好了,叫孩子准备准备上学去吧,不够了我再想办法!又看着双美说,双美,你也看着了,咱山里人挣个钱也不容易,供你上学更不容易,好好学,争气,啊?
双美使劲点点头,说,放心吧,干爸,我要考不上大学就对不起您!
嗯!赵海生赞许地点了点头,说,明儿我再来送你到县里上学。说完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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