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男人出去打工每年多多少少都能挣些钱回来,媳妇带着孙子,公公婆婆又年轻力壮的,这样的光景在乡下任咋说都是不错的,只要公公婆婆或孙子孙女没病没灾,就算是幸福之家了。何秀兰的娘家就是这样的幸福之家。事实上,何秀兰娘家的幸福之家过了没几年就土崩瓦解了,而且土崩得那么意外,瓦解得那么迅速。
刚刚进入冬天,地里没啥活儿,家里没啥事儿,村人就闲起来。何家当然也不例外。这个时候满可以睡睡懒觉的,事实上,一般人也多半愿意睡睡懒觉的,所谓骑马坐轿不如黎明睡觉,可忙惯了的何秀兰爹还是像往常那样一大早就起来了。
那时候李何秀兰娘一觉醒来猛可地来了兴致,很想和老头子温存温存,可是她一辈子都没主动过,不知道该咋表达,只是说,急啥,又没啥事,再睡一会儿。
这话在何秀兰爹理会起来仅仅是关心他而已,就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起来吧,睡的时候长了腰疼。
何秀兰娘不高兴了,就骂,这老头子,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啊,往你兜里塞银子你都嫌沉啊。何秀兰爹嘿嘿一笑,顾自起来了。要在若干年前,他可以?着粪筐到处转悠着拾粪的,自从有了化肥,就没人再理会土粪了。化肥多好啊,又干净又轻省又见效,比土粪强多了。何秀兰爹没事,又闲得发慌,就背着手慢悠悠地去了自家地里看刚种上的麦子。
往年这个时候天已经很冷了,这些年却不然,虽然立了冬,天并不算冷,满地的麦子还绿油油的。何秀兰爹看了,心里喜欢得不得了。他不只是喜欢自家的麦子长势喜人,所有人家的麦子都不错,他看了都喜欢。偶尔一家两家的不那么喜兴,何秀兰爹就忍不住骂,地都种成啥了,还是庄稼人吗?骂过,仔细核对是谁家的麦子,核对完了就不吭声了。他发现,凡是地种得好的大多家里缺钱,相反,凡是地种得乱七八糟的大多家里不缺钱。开始,他很奇怪,慢慢就想明白了,缺钱的人家有的是时间,没本事挣钱就指望地了,就格外把地看得精贵,侍弄起来自然格外上心,反过来,家里不缺钱的不大指望地,也没精力摆治地,甚至懒得种地,不种呢,咋说也是农民,有地不种似乎说不过去,也怪难为情的,就马马虎虎的种了,自然那地种得不会那么中看。
何秀兰爹看着走着,走着看着,不觉太阳就出来了。他觉得何秀兰娘该把饭做好等他回去吃饭了,就慢慢踱了回去。在他经过村头的小河时,不经意一回头发现河里有几点白,揉了揉眼,再看了看才看清那是几只雪一般白的北京鸭。北京鸭到这里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了,比起本地土鸭来个儿大多了,养起来容易,下的蛋个头又大又多,尽管小扁嘴不便宜,还是很快就繁开了。鸭子在这里不叫鸭子叫扁嘴,本地扁嘴颜色或深些或浅些,基本是麻灰的居多,再怎么也没有纯色的。北京鸭不一样,个个都是纯粹的白色。大家初时稀罕得不得了,见得多了也就不再稀罕了。何秀兰爹现在看了就不觉得有什么稀罕,让他看了又看的是那几只北京鸭好像死的,因为离得那么近都一动不动的。他走过去再仔细看了,果然是死的。何秀兰爹就明白了,这些北京鸭一定是偷吃了耩到地里地麦种药死的。这些年不知咋的,地里虫子多起来,在地上的再多都好对付,六六粉、1059、3911、乐果、敌杀死……这个不中换那个,再不行了两个三个一起上,不信毒不死你!地下的虫子就麻烦了,你总不能把每一寸地都翻腾一遍子,逮到虫子把药喂给它吧?再说,你翻腾地有人不翻腾地一样前功尽弃。就像些一年家家都发了老鼠药,要求同一时间大家一起投药,可还是没能把老鼠灭绝。那怎么办呢?村人自有办法,耩地的时候把种子和药拌一下就是了。这法子看起来是有效的,拌过药的种子耩到地里苗子就出得齐整整的,再不像以往那样片片拉拉的了,所以一下子就推广开来,自那以后但凡种子几乎没有不拌药的。
何秀兰爹看了一会儿,就走下河坡捞了两只上来。他知道,要是有人家找的话,看到死鸭就明白了,不会怀疑有人偷了而满村骂的。两只鸭足有二十多斤,提在手里沉甸甸的。何秀兰爹很高兴,脚步就轻快起来,一会儿就到家了。
何秀兰娘果真做好了饭在等他。见他一脸的喜色,早上的气还没出来,就带了出来,同时半开玩笑的骂,吃了屁了咋的,恁喜欢?
何秀兰爹只顾了高兴,并不理会她的骂,说,我给你弄肉吃了。
何秀兰娘以为老头子明白过来了,脸一红,骂,就你那二两肉,谁稀罕啊。
何秀兰爹大了声说,二两肉?肠子肚子不要,光肉二十斤都不止!
李金旺娘的眼也瞪大了,啥,还有肠子肚子?
何秀兰爹说,肠子肚子不能吃,会有毒的。
何秀兰娘越发的糊涂了。
何秀兰爹心里高兴,就顾自说下去了,不要肠子肚子、心肺连肝,光吃肉。
何秀兰娘笑起来,骂,驴毬咋的?
何秀兰爹莫名其妙,问,啥驴毬啊?
何秀兰娘说,你不是说你的肉有二十斤吗?除了驴毬哪会有恁大啊?
何秀兰爹这才弄明白,两口子说的是两回事,说,我呆河里捞了俩药死的扁嘴子。
何秀兰娘也才明白说岔了,忙问,药死的能吃?
何秀兰爹说,我不是说了嘛,把肚子里的东西扔了,光要肉,不会有啥的。
吃了饭,何秀兰娘就把两只鸭子褪光了,依何秀兰爹所说扔了内脏,只留了肉,收拾了一个上午才算拾掇干净,剁了块,放锅里,添了水,再放了花椒、茴香、姜片等佐料煮了起来。煮好,闻着香喷喷的就馋得直流口水,吸了半天鼻子还是忍住了,她要等何秀兰爹回来一起再吃。
晌午,何秀兰爹回来了,揭开锅盖,两口子就吃了起来。何秀兰爹不住赞叹,真香啊!
何秀兰娘说,那是,除了八月十五吃了顿饺子,到现在都没吃过肉哩嘛。
何秀兰爹吃着嗯了一声,实在太高兴了,一兴奋把不住就骂,他娘的,真香啊!末了,说,给孙子端一碗去。
何秀兰娘说,好!在锅里捡了两只鸭腿又半块鸭脯,拿小盆盛了端了过去。
何秀兰嫂子烧了清水热了馍,在碓窑儿里捣了蒜泥,正在吃,见婆婆端来鸭肉,赶紧站起来。婆媳说了一会儿话,婆婆说,赶紧趁热吃吧。就走了。何秀兰嫂子本想吃的,可想到儿子再过一天就星期了,还是留给他吃吧,就没吃。
第二天,村里有人来买豆子,何秀兰嫂子觉得合算,就去婆婆家告诉她这个消息,因为婆婆刚说想把收秋时打的豆子卖了。不料,来到婆婆家却见半晌午了屋门还从里面紧闭着,预感不妙,使劲拍门,一边大叫,娘,娘,娘!过路的村人见了一起帮着叫门,依然没有动静,后来就拆了门,却见老两口直挺挺的还在**睡着,早已浑身冰凉了。
何家赶紧派人通知了所有亲朋好友,闺女家自是不需说的,何秀兰和她妹妹何秀玉都会第一个被告知的。
何秀兰乍听还不信,老两口一起双双离世,简直是奇闻啊,咋可能哩?然而,事实就是这样。何秀兰听了抑制不住悲痛,立时嚎啕大哭起来。送信儿的说,大姑,别哭了,商量商量咋办吧。送信儿的说的是,接下来要办的事多着呢。按当地习惯,老人去世的棺材由儿子置办,老衣、棺材的衬里由闺女置办。棺材按地板、墙板、天板的厚度不同可分为几个类型一二三、二三四、四五六等,一二三是最差的,四五六是最好的。老衣也一样,有三件、五件、七件等,三件是最差的,七件是最好的。棺材衬里可以的一般的红布,也可以是红绸子。按照一般人家的习惯,去世的人如果只有一个闺女,那就不说了,爹娘的老衣全由这个闺女办,要是像何秀兰爹娘这样有两个闺女的一般是一个闺女置办一个老人的老衣,大闺女置办先去世老人的老衣,二闺女置办后去世老人的老衣,这是用不着商量的。按常理何秀兰是大闺女,该是第一个为老人置办老衣的,可忽然间爹娘双双同时去世了,那她该置办哪个的老衣呢?当然,都置办也没什么,问题是还有妹妹何秀玉呢,她不会不置办的。要是都置办就费折了。眼下给老人穿老衣是最当紧的,商量都来不及的。好在何家也知道情况都合计好了,让何秀兰置办她娘的老衣,何秀玉置办她爹的老衣。
何秀兰当下就去了姚桃花家跟姚桃花说了,要她把去烧纸添分子的人家帮她串起来。原本是不必惊动田明的,既是何秀兰的父母过世,只要何秀兰家去送殡就行了,跟别人没什么关系的,可近些年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新规矩,谁家的亲戚去世了,他家近门的或是处得好的邻居都会热热闹闹地随同去的,很给主家壮面子。既然有很多人要去送殡就得有人把这些人串起来。何秀兰想了想觉得把这事交给田明最稳当,可是碍于姚桃花的面子还是找了姚桃花,请她出面把大家召集起来。姚桃花答应了。何秀兰还是不放心,又去找了田明,把自己的担心一五一十地跟田明说了,请她帮助姚桃花把事情撑起来,另外还要过头七,她是回不来的,还要麻烦田明照看婆婆。田明自然知道何秀兰的难处,一口就答应了。何秀兰都安排好了,这才跟婆婆招呼了,就领着双美奔娘家去了。
虽然沉浸在悲痛中,何家也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搭雨棚、请人做棺材、买菜、买丧事一应物品、请焗掌老师儿做饭菜、做老衣、给下世的人穿老衣……过一天,何秀兰的哥哥接到信儿也回来了。三姊妹聚齐,大总管就把何家近门的叔叔大爷什么的召集到一起商量丧事。其实没什么好商量的,主要是什么事都要划出一条杠杠来,以便大家共同遵守,免得到时候出了乱子,也让大家知道丧事的每一个环节是什么样的,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另外要商量的就是五七的日子,等出殡的时候向客人宣布。很快就商量妥当了,按当地规矩老了人下葬的日子是不能超过三天的,要是有什么情况在第三天的下午一两点也可以,实在赶不及可以拖到第四天,但第四天十二点以前是必须下葬的,按当地话说,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下葬,要不然对后辈不利。这样的话,就定在隔日了。再一个原来是不需要商量的,就是按规矩出殡时灵柩前是要有人放路炮作为引道的,这个人一定是大女婿,如果大女婿来不了就由二女婿执掌,可现在两个女婿一个也来不了,那就只好委托晚一辈的别人了。
何秀兰在娘家要守孝没法回去,李金旺不在家家里来送殡吊孝的人就无法知道准确日期。不得已只好再次派人到王菜园送信儿。
出殡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何家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了,何秀玉的婆家抬着盒子、吹着响器、扛着花圈来了,姚桃花领着何秀兰的婆家人也抬着盒子、吹着响器、牵着纸马、抱着马童来了,最后何秀兰姥娘家人也雇着响器班子、抬着盒子来了。
大总管看看该来送殡的亲朋都来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发一声,起!十六个壮汉抬起两口黑漆漆的棺材向墓地开了过去。这就意味着从此再也见不到最亲的亲人的面儿了,何秀兰姊妹仨就哭得分外痛心……
何秀兰想想自己太对不起爹娘了,自打嫁到王菜园就没怎么来看过爹娘,总是觉得爹娘还年轻,自己看他们、陪他们有的是时间,等她把家里安置好、把婆婆照顾好、把双美拉扯大考上学结了婚成了家就把爹娘请来,好好住上一阵子,那时候就什么也不干天天陪着爹娘说话儿,什么都说,双美啦、李金旺啦、婆婆啦、家里的鸡呀猪呀羊呀啦、吃喝拉撒啦、锅碗瓢盆啦、地里的庄稼啦、菜园的倭瓜茄子大椒啦……当然,还会给他们做好吃的、好喝的,就像小时候唱的那样,鸡蛋汤,黄瓜菜,吃得一走一仄歪。还有呢,给他们梳头发、剪指甲、洗脚、捶背、揉肩膀、捏胳臂……可谁能想到爹娘突然就去了,连句话也不说,连看一眼也不看,连个面儿也不见就永远地去了,不给她一丝一毫孝敬的机会……屎一把尿一把热热冷冷酸酸甜甜含辛茹苦养儿一场图个啥呢?何秀兰这么一想就越加伤心哀痛悲恸,眼泪早就哭干了,嗓子也哭哑了,好几次背过气过……
头七里主要是闺女的祭奠,闺女祭奠主要做的就是每天给爹娘送一次茶。送茶要不了多少时间的,跟平常的祭奠没多大区别,不过是摆上供品烧纸、放炮、磕头,跟平常不一样的是再提一瓶开水围着爹娘的坟浇一圈。其余的时间三姊妹就坐在一起拉家常。算起来,自从何秀兰出门子,三姊妹这样聚在一起说话的机会并不是很多,一年一次都不到,总是被这样那样的事打搅了。现在有机会坐在一起自是分外珍惜,不过是因为爹娘的去世换来的还是叫人觉得伤感。何秀兰嫂子说,是啊,爹娘多好啊,老了还想着孩子,知道姊妹仨都忙,聚不到一坨,这算是最后一回疼咱吧。何秀兰嫂子没说的时候,姊妹仨还没想起来,好久不在一起只顾着打听各家的状况了,乍一听忽然明白过来,可不是吗?爹娘老了老了还在疼着自己的孩子啊!想着爹娘的好,姊妹仨不禁又抱头痛哭起来……
不过,人死不能复生,老的人老去了,活着的人还得一如既往地活着,为着孩子,为着孩子的将来……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还将继续这样下去。头七过完,还有二七,按规矩闺女还得接着给爹娘送茶。可是,何秀兰担心婆婆,就跟妹妹何秀玉说了,请她替自己给爹娘送茶,再跟哥嫂说了,就带着双美回家去了。
事实上,何秀兰的担心是多余的,田明用她所做的一切让何秀兰知道她是靠得住的,家里锅是锅碗是碗盆是盆瓢是瓢的,婆婆的衣裳穿得跟原来一样板板正正的,头发也同样梳得油光水滑的,羊喂得饱饱的连膘都没掉,鸡也没少一只,还攒了好几十个鸡蛋,院子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田明说,咋样?
何秀兰说,算你够意思。
田明说,知道就好,咋谢我啊?
感谢是应该的,一般是客气话都不说的,顶多热情一下,实在帮了大忙的才会说句叫你招麻烦了或是麻烦你了,要是人家意外地帮了自己大忙也不过说句那咋好法啊,从没有张嘴要人家感谢自己的,田明竟然出人意料地要她感谢她,这是何秀兰没想到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就看着田明没吭声。
田明说,咋的?不该啊?还是不满意啊?
何秀兰就说,那你说咋感谢吧,只要你说出来我一定做到。
田明盯着何秀兰说,这可是你说的啊?
何秀兰说,嗯,是我说的。
田明说,说到做到,不放空炮?
何秀兰说,嗯,咋感谢你,说吧。
田明说,难了你不会,就说个你会的吧。笑一个。
何秀兰还看着田明,等她说。
田明说,咋了?叫你笑一个,不会吗?
何秀兰吞儿地就笑了。这是七天来她第一次笑。
田明说,这就对了嘛。双美,看您妈好看不好看?
双美看了看何秀兰,慢声慢气地说,好看。
田明说,看看,您闺女都说你好看哩,叫我看也好看,还管再找一个年轻的哩。
何秀兰瞪了田明一眼,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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