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明从嫁过来的那年起,顾家旺年年都出去打工,有时候挣得多,有时候挣得少,也有时候根本没挣到钱,但过年是年年都会回来的,也有的时候在收庄稼的时候也会赶回来。平常的节日多呢,二月二、五月端午、六月六、七月七、八月十五、九月重阳、十月一……要是都过那就没法出去了,守在家里挣谁的钱去?所以,不过就不过吧,但年是一定要过的,一年能有几个年呢?忙了大长一年也该歇歇了,吃吃喝喝、走亲串友拉拉家常很应该的,也是必须的。
可今年顾家旺竟然没有回来!不但人没回来,钱也没回来一分,信也没回来一封,连句话都没捎回来!
田明等啊等啊,一直等着顾家旺。她儿子银生不耐烦了,开始见天问,俺爸啥时候回来啊?田明说,快了。后来就问得勤了,一天不知道问多少遍子,俺爸咋还不回来啊?田明有时候就恼了,问问问,我又不是您爸,我咋会知道啊?等着!看着银生木吞吞的脸又不忍心了,说,您爸可能忙,过两天就该回来了。因为以前顾家旺确实也有过很晚才回来的经历。银生不吭声了,可没过一会儿又问了。田明没办法,只好一遍遍地安慰着。这样慢慢就到了腊月二十八,还是没等到顾家旺的影子,田明心里就扒扒扎扎的不安定,这时候还不回来,难道出啥事了?
出事不是没有过。有一年顾家旺去给人家挖鱼塘,说好的管吃管住一天三块钱,等到鱼塘挖好了却找不着人了,找到人家家里,那人老婆说,我不管这个事儿,你找他去。问她男人去哪儿了?那人老婆说,我哪会知道啊。他们几个挖鱼塘的就知道毁了,叫人家榷住了。再不走饭都吃不上了,就走了。领头的多了个心眼儿,白天走晚上又领着他们回来了,一下把雇主堵到了家里。满以为这下雇主没说的了,咋的也得给钱的,不料雇主乜斜着眼瞟了瞟他们,说,啥啊?钱?啥钱啊?工钱?工钱不是给你们了吗?不给你们你们会走吗?几个人一下傻眼了。是啊,给钱不给钱都没凭没据的,都不好说,全凭良心了,人家这样说就是不要良心了,人不要良心了那就不好说了。几个人呆了半天,只好一起求告,想让那人良心发现把钱给他们,就算不能一分不少,最起码几个月辛辛苦苦的总算没白干。才说了几句,那人就烦了,说,想挨是吧?几个人这才知道人家压根就没打算给钱!想想也是啊,要不然为啥不雇本乡本土的人啊?有了这个教训,顾家旺以后再不到乡下干活了。不到乡下干活就保险了吗?不一定。后来,顾家旺一次干活的时候没事了拿着一张废报纸看,说是几十个人被人从火车站拐到了砖瓦厂,不光又打又骂的不给工钱还不让人走,白天黑夜的都有人看着,直到后来再拐进来的人想尽办法偷偷溜走报了案,他们才被放出来!而这时,最早被拐进去的已经干了三年多了,得了重病都快要死了!看得顾家旺心惊胆战的,回来跟田明一说,把田明也吓得好半天没说话。后来就把这些都淡忘了。现在,猛可地又都想起来了。
腊月二十八村里外出打工的男人都回来了,还不见顾家旺回来,肯定出事了。田明心里酸起来,又不敢当着孩子,很是憋屈。
田明正一个人在家里叹气,忽然听见有人叫,嫂子,嫂子。开初她以为是叫别人的,慢慢听出是在叫她,走出来,一看是何秀兰和李金旺,两口子欢欢喜喜的明显是要赶集买年货。
何秀兰问,嫂子,家旺哥还没回来啊?
管他哩,没他一样过年。田明笑了一下说。
何秀兰看她笑得难过,不好再问下去,就转了话头,年货买了没有?还缺啥?
田明说,到那天就齐了。您赶集啊,赶紧去吧,人多哩。
何秀兰就说,那俺走了。
田明说,去吧。一直望着何秀兰两口子的背影渐渐地远去了。
田明正愣着,黄长庚来了,望啥哩?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是不是想我了?
田明吓了一跳,也四下里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骂,你个丈儿,孩子呆家呢。然后提高了声音说,你咋没赶集啊?年货都齐了?
黄长庚说,差不多了。顾家旺回来没有?
田明说,他?随他的便。
黄长庚就说,我说哩。从兜里掏出钱来,捻开了数了数递过来,赶紧赶集去吧。
田明嘴里说,不要,不要。
黄长庚说,大人没事,不还有孩子的嘛?赶紧去吧,我身上就恁些,不够你再到我那儿拿。说着,硬塞到田明手里。
田明攥着钱,眼圈就红了,说不出话来。
黄长庚没说话,慢慢地走了。
田明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收拾了,赶紧?上筐赶集去了。
跟往年一样,过年时候的集总是很热闹,毕竟是过年,谁家能不买些年货呢?一街两行摆满了年货还不算,就连街中间也摆上了摊子,街就越发显得窄了。赶集的人不得不你挤我扛的。在街中间摆摊的人不得不时时心惊胆战地小心着自己的货,生怕一不小心被人踩了。一个人还要和买货的讨价还价,自然是看不住的,就拉了兄弟姐妹爹娘帮着照看。那街凭空地多出许多人来,更是挤得不行。这时候人多,手也多,因为有人会生出三只手来,多出来的手就往人的兜里、筐里摴,碰到钱啊、年货啊什么的毫不留情地拿了。被拿了的人看上什么年货了要买了发现钱没了或者刚买的年货没了,就着急起来。不光是还要跟人挤来挤去,也显得窝囊,当然更心焦的是没有年货还怎么过年。因而人人手里都紧紧地攥着钱,眼睛还不时地看看自家筐里的年货,或者摸一摸,鼓鼓囊囊的还在,这才放了心。还有的人虽然没生三只手,却也不闲着,看着漂亮的大闺女小媳妇使劲地挤过去,乘机摸人家的辫子、屁股、大腿,脸上却是一本正经被挤的痛苦,哎呀哎呀的直叫唤。大闺女小媳妇认不清是谁就不好说什么,不过就算知道是谁也不大会说什么,说到底不是很光彩的事呀。
李金旺看了说,抓住筐别松手,啊?何秀兰知道李金旺怕人多把两口子挤散了,拉手又不好意思,就说,嗯。两口子要买的东西其实不多了,大件的衣裳已经买了,鱼、肉也买了,锅碗瓢盆该买的也买了,小件的盐、酱油、醋、茴香、花椒、葱姜蒜、菠菜、芫荽……也买了,就连香烛纸炮也买了,实在没什么好买的了。但还是要来看看,万一有啥便宜的东西呢?
果然,何秀兰走到肉架子跟前拽住了李金旺。李金旺说,不是买了吗?何秀兰说,咱是买了,可是田明嫂子家还没买啊。李金旺说,人家会买的。何秀兰说,家旺哥到现在还没回来,田明手里哪有钱啊?李金旺还要说什么,何秀兰已经跟卖肉的说了,割八斤肉!这时候买肉的阵势已经过去了,谁家再买肉的话,一般都是做敬神或是世去的人做刀头的, 大多是小块,即使这样也不是很多。肉架前就冷冷清清的,一听何秀兰要八斤肉,卖肉的顿然来了精神,手起刀落很麻利地割了一块,一称十斤二两,算十斤,十二块五毛钱。何秀兰就叫李金旺掏钱。李金旺的手已经插到兜里了,一听就僵住了,吸溜着嘴说,割恁些啊?何秀兰说,她家孩子多,客也多,十斤不算多的。可是,肉已经割下来了,是不能退的,因为多得不太多,也不能再少的。何秀兰看李金旺湿湿黏黏的不利索,就说,光兴人家帮你啊?你不呆家,田明为咱家少跑了啊?这些情况何秀兰在李金旺回来的第二天就原原本本一五一十曲曲弯弯地都跟他说了。何秀兰原本没打算跟李金旺说的,是天明李金旺起来发现家里的变化让他不敢相信追问何秀兰,何秀兰不得已才说了的。李金旺这才湿湿黏黏地把钱拿出来。
过年就是吃,放开了肚子吃平时舍不得买的东西,平时最舍不得的当然就是肉。现在肉买了,年货就解决了一大半。然后何秀兰带着李金旺又买了鱼、黄花菜、海带、木耳、粉皮……凡是自家有的都买上一份。自然还买了祭灶糖。二十三、二十四过去几天了,祭灶糖少人问津,便宜了不少。何秀兰想顾家旺没回来,田明不一定舍得买,孩子就没吃的,这才买了。看看差不多了,何秀兰这才买了一些自家零星要用的东西,比如罩子灯。那时候的油灯都是拿医生不用的药瓶,加上薄薄的洋铁皮卷成的筷子粗的圆筒,再在圆筒里穿上棉线做的灯芯子,灯头就做好了。点一阵子灯芯子就会锈住头,火焰就会小很多,要是挑了绣的头,马上就会明亮很多,但火苗子上也会冒起一股黑烟,离得远了什么东西就看不大清了,要是做细活,比如穿针引线非离近些不可,可是如果不小心火苗子就会把头发炼了。这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这样的油灯不小心就会碰倒,油就会撒出来,弄得很长时间都是冲鼻子的洋油味儿。罩子灯就不一样了,瓶子是专门用来做油灯的,有着巴掌大的底子,碰几碰都不会倒的,灯头也是专门的,像是倒扣的酒盅,只不过在中间的地方给火苗子开了一道缝,灯芯子也是专门的,还有调节火苗子大小的把儿,另外就是一个线穗子一样的罩子了。灯罩子十分神奇,昏昏暗暗的火苗子只要一罩上灯罩子马上就亮堂起来,比药瓶子做的油灯明亮多了。当然,这不是一般人家用的,得是学校里的老师才能用的,再不然就只能是书记家才能用的。李家和田明家都不是书记,连干部都不是,竟然也要用罩子灯,惊得李金旺看着何秀兰好半天都合不上嘴。何秀兰笑了,咋?不兴啊?谁说老百姓就不能用了罩子灯了?李金旺这才说,没,没,买吧,买吧。
两口子从集上一回来就先去了田明家。田明还没回来,田明的闺女金花和银生给两口子开了门。
何秀兰问,您娘哩?
没等金花开口,银生就接上了,说,不知道。
金花说,啥不知道啊?花婶问的是咱妈。转脸对何秀兰说,俺妈赶集还没回来。
银生不服气,说,花婶问的是咱娘,咱有娘吗?
金花说,咱妈就是咱娘。
银生说,不对,咱妈是咱妈,咱没有娘。
姐弟俩一替一句的把李金旺和何秀兰都都笑了。
何秀兰说,看着银生说,傻孩子,您姐说的对,您妈就是您娘,您娘就是您妈。
银生还是不服,俺妈就是俺妈,俺没有娘!
何秀兰摸摸银生的头,就把买的东西一股脑儿地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看得金花和银生都呆了。
李金旺刚要说,被何秀兰打断了,说,这是您妈买的,她买的东西多,拿不完,叫我先捎回来些。
银生想问问何秀兰他妈啥时候回来,但一看到祭灶糖两眼就直了,什么都忘了。何秀兰就把祭灶糖挑出来递给俩孩子说,吃吧。看着俩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着,这才跟李金旺回家去了。
田明家往年过年都是割八斤肉,今年顾家旺没回来就没割那么多,只割了四斤肉,心里觉得对不起孩子,可也无奈,心里想着怎么跟孩子说,一到家看到桌子上赫然堆着一堆年货,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半天叹道,何秀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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