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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春天,玄清的庭院中有许多花树,姹紫嫣红,春意盎然。可是这份热闹的春意没有给这座大殿增添声色,反而更衬托的寝殿冷冷清。
踏入大殿,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那幅画。那幅画特殊的摆放位置是为了让主人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主人应该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这座自始至终都只要他一个人的殿宇,今天会来这么多客人。
臻伊看向那幅画,怔怔的走了过去。好一会,猛然看向玄清,眼睛中有森寒的怒意。
寒夏吓了一跳,师父向来是个笑呵呵的白胡子老头,从来没有生过气,今天是为什么?头脑中那个声音响起,“臻伊,你不要生气,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寒夏很生气,却又不知道在气些什么。
臻伊痛苦的闭上眼睛,然后走了过来。
玄清拿起茶壶,阿竹却接了过来,道:“这些事让小辈来就可以了。”
袅袅茶香中,大家的心好像都安静了下来。
臻伊厉声问道:“那幅画是怎么回事?”
玄清喝道:“寒夏是怎么回事?”
气氛剑拔弩张,两个白胡子老头隐约有了要打架的趋势。
臻伊道:“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玄清道:“我也不是找你来吵架的。”
大家的涵养功夫都比较好,唯独寒夏一个没忍住,口里的茶水喷了老远。然后装腔作势的咳了一声,道:“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臻伊和玄清也都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并且还是在这么多的小辈面前。虽然人老脸皮厚,可还是有些不自在。
玄清道:“那些前尘往事已经过去多年,我还以为自己能平静的对待。我已经一千年没有过喜怒哀乐,没想到一看到故人,还是忍不住失了态!”
臻伊的脸上带着一丝得意,道:“我比你好些,我有这些孩子。所以千年来,我很开心。但很多事情,冥冥中自有注定。我以为是对的,可是后来又被证明是错的。有很多事情,过了这么久,我甚至不能判断它是对是错。可是虽有遗憾,却无悔恨,我不后悔我所做的任何事情。”
对于这份无赖的磊落,玄清自叹自己是如何也学不会。
寒夏隐隐觉得这事情绝对和自己脱不了关系,实在是受不了两人说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道:“你们两个不要在这打哑谜了,把事情讲清楚,至少——把有关我的事情讲清楚。”
臻伊看着寒夏,眼睛里有怜惜,有不忍,可更多的是对孩子的爱。道:“一千年前,就如今天一样,突然出现的日神信仰对抗上了原本的月神信仰。因为日神可以满足人们的很多愿望,所以没过多久,势头竟然超过了月神。既然可以不劳而获,又有谁愿意辛苦劳作呢!月神在人间的血脉神女就是夕林。刚开始的时候,大家根本没有将这所谓的日神放在心上,直到他一发不可收拾时才意识到。当时日神信仰已经成了气候,并且渐渐显示出魔性。夕林和屠天也如今日一样展开了一场大战,两方势均力敌,最后到了不得不同归于尽的地步。大势所趋,没有办法。”
臻伊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可是夕林是我深爱的人,我不忍。在战争的紧要关头,当时屠天的身体已经消亡,夕林的神识也在泯灭。我以为屠天已经被消灭,赶紧冲进去,拼着重伤得到了夕林的魂魄。因为我知道一种秘法,只要有一个人的一部分魂魄和骨头,仍旧可以将她复活。我需要一个清静的环境,就一个人跑到了一座山上。可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夕林复活。我明明记得自己收全了魂魄,并且得到了夕林的骨头。我不甘放弃,用了一千年的时间,最后,我用这些东西制造出一个人,就是寒夏!”
寒夏听到最后,就像是一个惊天的炸雷轰然在脑袋里响起。因为过度的震惊,反而越发显得安静。苏弋轩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臻伊继续道:“刚开始我一直以为那就是夕林,可是我慢慢的发现,那根本不是夕林,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和夕林完完全全不一样的人。
所以我就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寒夏。到后来,事情更是出乎我的意料。寒夏从小就重复做同一个噩梦,我才知道我以为我收集齐全的那些魂魄中,不仅有夕林的魂魄,还有屠天的魂魄。我在给夕林觅得一线生机的同时,也给了屠天机会。屠天肯定不愿和夕林同归于尽,所以在最后一刻看到了生机,就和夕林的魂魄混在了一起。而我当时太过心切,根本没有发现。所以寒夏身上不仅有夕林的魂魄,还有屠天的魂魄。本来就是水火不相容的两方,现在同居在一个人体内,必然不会相安无事。所以寒夏才会经常做噩梦,感觉到心神不宁。其实原本我应该发现的,可是因为少了一样东西——”臻伊看向玄清,脸上有难掩的怒色,如果不是因为他,那事情可能就会完全不一样。
玄清道:“是我,我偷走了那根肋骨,就是那幅画。把骨头碾碎,磨成粉,作成一幅画,魂魄就和画共存。我的出发点和你一样,想着至少留下她的一点东西。不然,这漫长的时光可该如何打发!”
明明两个人都没有做错,可是在变幻的世事中,就成了错。
寒夏一直静静地听着,体内的另一个声音也没有出声。
寒夏眼睛发直,一直抗拒着不肯接受事实。多可笑啊!原来自己不过是人家闲暇时间造出来的一个工艺品,和街上的风筝糖人无异。自己还一直理直气壮的批判身体里的那个人,自己有什么资格?寒夏是替代品,夕林才是主人。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响起:“寒夏,不是这样的,你是你。我是我。等事情结束,我就会离开。你想一想,师父,阿竹,弄风,他们给予你的爱可有半点掺假——”
“闭嘴!闭嘴!闭嘴!”寒夏大叫起来,那个声音的出现只会让她更加的恐惧,好像每一个字都是在提醒她她不过是一个工艺品,是替代品,是赝品!
臻伊走过来,正视着寒夏的眼睛,道:“寒夏,你是有名字的人,从一开始我就认识到,寒夏不是夕林,她们是不同的人。所以我给了你名字。你不是夕林,我也从来没有将你当做夕林的替代品,你就是你。”
名字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的象征,随着时间的流逝,当一个人老了,或者地位的增加,会让一个人最终丢失自己的名字,那么他在这个世界便只能以各种代号存在。普通的人会变成夫君、爹娘,再或者大人,师父,师尊,君上。
那些代号是敬称,可同时也意味着责任。爹娘有养育儿女的责任,不能再像少年般肆意妄为,更别说那些更高的敬称。越高的称谓,也就是越重的责任。名字是给别人叫的,也是给自己听的,提醒着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存在。
玄清想起了自己,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叫玄清吗?也许再也不会有人叫这个名字,或喜或怒或悲或嗔!
听了玄清的话,寒夏的眼睛里有了一丝神采,可整个人还是呆呆的。臻伊也知道这件事情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抚了抚寒夏的头,起身回到座位上。
以前很多不明白的事情涌了上来,寒夏一件一件的细数着,心里的不安像是潮水,一会退下去,一会又涨上来,汹涌澎湃。
玄清永远是最最理智客观的那个。但在很多时候,当大家都不知所措,或者被某些问题困扰的时候,找些事情来做,无疑是走出彷徨的好办法。遂找了个话题说道:“屠天怎么办?他吸收的信仰太多,灵力很高,这次能伤到他纯属巧合。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臻伊最担心的事情来了,要不是为了此,他也不会下山。他心里隐隐不好的预感,事情会和当年一样,必须采取如此极端的方法才能解决吗?不会的!一定会有别的办法!臻伊道:“以你我千年的灵力修为,再加上其他的人,一定可以灭掉这个祸害。”
玄清道:“希望如此。”玄清的心里也充满和臻伊一样的担忧,如果真到那一步,他们又会怎样选择?
晚上,寒夏站在庭院中,看着凄美的月色,突然间想通了,正如师父所说,他从来没有将自己当成夕林,自己有名字,是寒夏。师父没有,在阿竹弄风的眼里,自己也一直都是寒夏。在苏弋轩眼里,自己也是。这样不就够了吗?自己还在纠结什么!师父来了,玄清也在,屠天一定会被打败,自己就可以和苏弋轩一起想去哪里就去那里。
一个人影走过来,看见来人,寒夏开心的跑过去,道:“苏弋轩!”
苏弋轩看着寒夏的眼睛里已然没有阴霾,也就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两人在藤萝架下坐下,安宁静谧的夜晚让人感到舒适。
前些日子,因为对夕林的承诺,所以寒夏心中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因为她的责任,苏弋轩也连带着有责任。可现在师父他们都在,寒夏在潜意识中已经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没事了。有当世两大高手在,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还需要自己这条小鱼来翻浪花吗!
寒夏靠在苏弋轩肩头,道:“现在好了,以后我们就再也不用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
苏弋轩心里有担忧,可这份担忧他不能告诉寒夏。如果真的有那一日,那就那一日再考虑。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再简单不过的选择。
臻伊站在远处,看着庭院中呢喃絮语相依偎的身影。忽的想起,在很多年前的晚上,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女子站在一树繁花下,看见他来了,笑吟吟的跑向他。多年前,自己也如他们这样年轻,拥有着最好的时光。多年前!多年前!往昔的记忆如同翻滚的浪花,一个接一个的拍打在礁石上——
多年前,自己和玄清是好友,也是同门师兄弟。玄清是他见过最聪明也最有雄心抱负的男子,他却不
一样。他整天想的无非是哪里的酒好喝,哪里的景色最美,常常一个人提着把剑随便瞎逛。他和玄清一起,两人看到的却不一样,他永远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懒散样子,眼睛永远看见的都是好玩的。玄清就像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兄长带着一个不知道操心的小弟,两人一起走过很多地方。
直到有一天,玄清跟他说,再也不能陪他一起畅游天下了,他要去做更加有意义的事情。玄清义无反顾的离开,他不明白,追了上去,问玄清什么是有意义的事,难道他们现在做的事情不是有意义的吗?畅游天下,何等开心!
玄清看着远方,道,一些事情让你觉得你就应该去做的,可以实现自己价值的。他不明白,怔怔的站着思考,应该做的,实现价值的……他不明白,开心的不就是有价值吗?太阳那么大那么暖,玄清的背影那样冰冷决绝。后来他带着这份疑问,走了很多地方,问了很多的人,都没有得到让他满意的回答。直到他遇见夕林。
他第一次见夕林,夕林脏兮兮如乞儿,手里拿着一壶酒,坐在客栈的门前,和一群乞丐说话谈笑。她时而手舞足蹈,时而放肆大笑,那天的太阳那么大,她的笑容却比阳光更耀眼,那笑容明亮的甚至让他感到嫉妒。他情不自禁的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听她大笑。他问她什么是有意义的事,夕林眯着眼想了想,能让自己开心的事就是有意义的事!
他激动的跳起来,抓着夕林问道,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夕林点头,说道反正我认为就是这样!
夕林和他一样,没有什么目的,什么都不想要,哪里好玩哪里去,哪里开心哪里去。两个人想要的一样,那就一起上路。很多东西,一个人去做总感觉少了一点滋味,再美味的饭菜,要是一个人享用,也会觉得索然无味。
两个人就像分别拥有很多玩具的小孩,平时都是自己一个人玩,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新伙伴,就迫不及待的和新伙伴分享自己的玩具,分享自己的快乐。他喜欢喝酒,夕林也喜欢喝酒,两个人就一起去找美酒。有时候走上一两个月,只为了寻找一种早已失传的美酒。那一段时光,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最美好的时光。
后来他明白玄清的话,也明白玄清为什么会离开。他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自然所设定的意义价值就不一样。所谓幸福,不过是自己苦苦追求的,在别人眼里也许一文不值。玄清的离开对他自己来说是正确的,是应该的。而他和夕林才是有着相同道路的人。
当快乐来临时,我们总以为快乐会永远的持续永久,殊不知,快乐总是短暂的。玄清回到了忘川谷,各种斗争让他的形势岌岌可危。他明白玄清的抱负,所以决定回来帮玄清。他想着等玄清得到想要的,自己就可以回去找夕林,两个人就可以像以前一样,可是世事多变幻,夕林竟然也有自己的使命。
最后,事情发展到所有人都控制不了的地步。他帮着玄清得到了《梦玄机简》,玄清当上了师尊,并且得到了长生不老的能力。他不想长生不老,可是如果他是短暂的生命,他就不能陪夕林了,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可是他还未能长生不老,夕林就战死了。他想要复活夕林,短暂的生命可不够。人们总以为可以掌控许多东西,但老天太喜欢跟人开玩笑,许多事情都会超出我们的控制。后来他拥有了绵长的生命,但不过是将痛苦无限延长了而已。所谓伊人,臻于至善。他忘不了夕林,所以就将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她!他在等那个人回来唤他的名字,可是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和玄清都是长生不老之人,生命永远停留在一个点,要维持年轻的容貌很容易。可是面由心生,再度相见,他们都已是白发的垂暮老人,终不似少年游。
这也许就是生离死别比百年团聚的好处,它能使人不老。思念里的人,不见了好久的朋友,永远是记忆中当年的样子,尽管我们自己已经老了。
其实生命的短暂与漫长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能有陪伴的人。后来他有了这些孩子们。寒夏不是他要的夕林,一段时间内,他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他看见寒夏的笑,那一瞬,他突然明白,寒夏不是夕林,但又何尝不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就像是他和夕林的孩子。他害怕寒夏一个人孤单,就捡了弄风和阿竹回来。
日子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也很好,可是寒夏的体内竟然寄居着恶魔的魂魄,平静的生活不得不被打破。而现在,他担心的是这次的结局会不会和千年前一样呢?
千年前,夕林不得不和屠天同归于尽,本来是可以彻底消灭屠天的。可是因为他的不忍,他给了夕林生机,但同样也给了屠天机会。如果不是他的不忍,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可是就算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相信自己肯定还是会同样的选择。但今日呢?如果寒夏不得不和屠天同归于尽,那他应该怎么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