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幽冥九泉(1 / 1)

司南3:乾坤卷 侧侧轻寒 19967 字 7个月前

矿场所有老工匠被连夜召集,灯火挑得通明,一群老匠人凑在一起,将各自多年来对于矿中地势的记忆拼凑到一起,绘出地下详细地图。

地下与地面不同。从上方入口而下,?一个地方可能有无数上下通道层叠,而上面的通道又可能与下面的相连,或者无数条通道纵横噷错,或者上面的通道越过下方数条道路,又与下下方的通道相连……

阿南看众人各自比划地下那些错综复杂的道路,一边吵闹争执,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转头悄悄瞥了朱聿恒一眼,却见他神色沉静边听边画,在众人七嘴八舌的描述中迅速理出了一张地图,赫然是从骷髅头的嘴巴与双耳处进入眼睛的路径。

“照影鬼域中……”阿南不由得喃喃著,又分外佩服地看着他,“这么复杂的路线,你居然理得出来?”

“其实这与你替我做的‘初辟鸿蒙’道理相同,都是四面八方屈伸延展的结构,考虑其中勾连噷错的力道即可。”他朝她解释,一边毫不影响地倾听众人言语,将通道补充完全。

等遣走了老工匠们,剩下他们几人面对地图才发现,组成“鬼域”的道路上,出现了一小块突兀留白,便是“鼻部”到“眼部”的中间一小段。

“毫无疑问,此处便是阵法中心,为防止有人误闯阵法,布置了防护措施。”墨长泽研究着地图,问朱聿恒,“不知入口在何处?”

“一塿有三处入口。”朱聿恒首先指向骷髅嘴巴处,“此处便是魔鬼城入口,但那边刚递送了飞鸽书来,派去的几队人马折损了大半。”

阿南不由诧异,问:“魔鬼城不是风蚀的岩层吗,机关如何设置?”

“对方手段十分高明,机关借地势而设,魔鬼城中巨石堆叠险如累卵,大队士兵脚步声引发了地面振动,下方通道顿时崩塌堵塞,巨石牢牢卡住了入口,十天半月怕是难以清理出来。”

“十天半月?可如今已经是月底了……”阿南脱口而出。毕竟,阿琰身上的“山河社稷图”,随时会在下月初发作。

朱聿恒点头,神情凝重地涂掉了骷髅头眉心处:“因此,魔鬼城入口一时半会儿是进不去了。”

“那,左右双耳的通道呢?”

朱聿恒指著左耳,道:“这是绿洲处的木青莲,两丈许深处寻到了早年打出的空洞,但其间已被人填充了上水石,形成青莲形状。”

其他人不知道上水石用处,但阿南去过实地,一听便知道。

这种石头上水保水效果最好,足可提取绿洲下的水脉,绿洲之中那些蓬勃生长的草木便是生长于其上。而周边的植被没有充足水分,自然生长得没有青莲图案中的那么旺盛。”

“清理上水石,怕是也要许多时间?”

“不止,石头还被数十年来的地下根须紧紧纠缠盘绕,怕是比那边更难清理。”

“也就是说,咱们现在唯一可进入的通道,就是这条……”阿南指向右耳,“地下矿场通道?”

“恐怕,这是唯一一条路了。”朱聿恒说著,取过笔在空白处花上了几条形似三瓣青莲的道路,道,“另外,这是傅阁主提供的手札中拿到的一份小地图,道路如同莲花,我估计,或许是用在这片空白处。”

突如其来被点名,一直坐在角落里轻抚吉祥天的傅准终于抬头看向了她。雀羽映着灯火,连带他的苍白面容也带了些华光:“提督大人才智超群,南姑娘冰雪聪明,应当分析无误。”

而阿南不怀好意地朝他一扬嘴角:“这阵法情况诡异,这样吧,墨先生坐镇地面,傅阁主和我一起下去,另外咱们再找几个老矿工做帮手,先下去探一探。”

此言一出,朱聿恒顿时睫毛微微一跳,目光转向了她。

而傅准脸都青了,捂著自己的胸口娇弱咳嗽:“南姑娘,你说真的?在下本就心肺脆弱,万一折损在那种暗无天日、闷不透风的地方,拙?阁的弟兄们可怎么办?”

“放心吧,好人才不长命,你这种人怕什么!”

见她心硬如铁,傅准幽怨地托起肩上的吉祥天,想要噷给身旁的薛澄光,略一思索又转而递给了他身旁的薛滢光,说道:“女孩子总细心些,滢堂主,替我打理好吉祥天。”

薛滢光应了一声,挽过孔雀搭在臂上,柔声道:“地下气流污浊,阁主身子骨不佳,请务必小心。”

傅准摇头叹息,回头看向阿南,一脸“你都不疼我”的委屈模样。

阿南记得薛滢光是薛澄光的双胞胎妹妹,他们?任拙?阁坎水堂主,擅长的并不是地下?夫,心下有个诧异一转,傅准怎么带他们来大漠了?

“为何要擅作主张,由你带傅准下地道?”

一群人各自去准备,朱聿恒叫住阿南,沉声问她。

阿南不答反问:“不然,你准备怎么安排?”

“你有伤在身,理应好好静养。”朱聿恒握住她的右臂查看,见昨日的药有奇效,上面淤肿已散了不少,才略略放下心来,道,“此次破阵,让傅准担主,墨先生为副。傅准与青莲宗渊源颇深,这阵法他应能手到擒来,而墨先生敦厚可靠,若傅准有异心,他可从旁掣肘,以作制约。”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傅准在玉门关调查那么多日,为什么非但毫无进展,好不容易找到个地下水道,还差点让我葬身其中?”阿南抱臂冷笑道,“他下阵后将其他人引入岔道甚至死路都有可能,墨先生这种老实人,哪是他的对手?”

朱聿恒知道她分析得没错,道:“好,那我亲自带队下去。”

“以你的能力,钳制住傅准自然可以,但,怎么从他身上挖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来?如今九玄门传承基本就在他身上,对这个青莲阵法,他必定知道得比我们通透,只是不肯吐露!若是任由他将时间拖过去,很快就要到月初,‘山河社稷图’随时发作,到时青莲阵法摧毁西北,我们这一趟岂不是又白来一趟?”

说到这,阿南抬眼朝他一笑:“阿琰,这世上最了解他、有信心能跟他斗一斗的人,你觉得是谁?”

朱聿恒抿唇望着她的笑靥片刻,沉声反对:“可,你这是与虎?行,实在太冒险了。”

“形势如此,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阿南毫不犹豫道,“你可是重任在肩的皇太孙,不许意气用事。听我的,我负责地下阵法,你掌握上面的局势。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你……一切当谨慎为上。”

她没有明说,但朱聿恒已心下洞明。青莲宗要借圣上西巡生事,既然竺星河与他们有牵扯,怕是海客们也介入了其中,所以阿南难以启齿。

但,在如此艰难的抉择下,她依旧还是暗示了他。

“好,我知道了。”他点一点头,心下升起淡淡暖意,“阿南,多谢你提醒我。”

见他应了,阿南也不多说,抬手按住那张地图,道:“此次下阵,摆在我面前有三大难题。一是一团乱麻的地下矿道,二是如何从傅准身上挖出秘密,第三,若三个出口都有人把守,那么梁家三人很可能潜伏在里面!”

“梁家?”

“对,你还记得梁鹭因为金璧儿帮忙收衣服而暴跳失态吗?”

她曾对他提过的事情,他自然牢记:“你发现原委了?”

“我始终有些介意,梁鹭在青莲宗总坛当时拿出来安定海客的东西是什么……直到今天我看到阿晏整理他父亲的寿衣,才忽然想到,地方不同,衣饰上也各有各的习俗,梁鹭那边的习俗,很可能在叠衣服上有禁忌。”

朱聿恒赞成她的看法:“梁家号称她被送给唱花鼓戏的夫妻,但江南没有这种习气。”

“于是我就想,梁家说她被送给花鼓夫妻,证明是假的;进而会不会她这个女儿都是假的,根本不是梁垒的双生姐姐?那么她从哪儿来,又为什么会与这家人凑到一起呢……”

“北元。”朱聿恒神情微敛,思忖道。

“对。所以我跑去了北元使者队的下榻处试探。果不其然,她们在叠袍子时,前襟必定要向上放置的。如果前襟向下收衣服的话,那便表示是去世之人的遗物!”

朱聿恒手指在桌面轻弹著,思忖道:“一个北元的女子,冒充青莲宗教徒的女儿,混入了为迎接圣驾而准备的队伍中……看来,他们所谋甚大。”

“然后我也确定了,梁鹭当时拿出来安定人心的东西,想必是,她北元身份的证明——而且应该是个举足轻重的身份。”

“难道说……”两人相望一眼,有个猜测已呼之欲出。

片刻沉默后,阿南收紧十指,做了个擒拿的手势:“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去抓捕梁鹭?”

朱聿恒抬手要唤人进来,但略一思忖,却又停下了,说:“不急。”

阿南错愕地睁大眼看他。

他沉吟抬手,点着那幅骷髅地图,道:“原本,这是敌暗我明的形势,但如今线索渐明,局势已逆转为敌明我暗。对我们来说,暂时维持这样的情况,比突然打破好。”

阿南不敢置信:“好不容易发现对方马脚了,你却打算按兵不动?”

而朱聿恒却压低声音,轻声道:“圣上此次西巡,微服绕了一点路,如今已过祁连山了。”

阿南大吃一惊:“真的来了?这么快?”

“圣上率队行军历来讲究兵贵神速,几次北伐皆是如此。筹措粮草或许要两三年时间,但攻伐凯旋不过两三月,他是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在外与异族一直缠斗。”

“祁连山到这边,再扣除鸽子的行?,这么说过不了几天就到了。马允知心心念念的马屁,这下终于可以拍上了。”阿南口中说著,心下却隐隐浮过不安。

皇帝真的来了,看来,公子与青莲宗的计划,也会开始实施了。

如今北元、青莲宗、海客确定联手,下一步便是刺杀皇帝、逆乱西北的谋划了。

她心乱如麻。公子会从中动何手脚?青莲宗说能借傅灵焰当年的阵法设下的刺杀计划,又会是何手段?

而朱聿恒却毫不知晓她内心的波涛,只道:“如今背后的逆乱势力终于露出了马脚,若我们如今速战速决将梁鹭给擒了,稍不小心,这条线岂不就断了,无法将他们一举成擒?”

阿南听着他疯狂的打算,简直想抬手摸摸他的额头,看他是不是发烧了:“所以……你居然打算让圣上以身涉险?”

“我会做好万全之策的。”朱聿恒低低道,“昨晚回来后,我立即命人去盯紧青莲宗总坛,但那边早已化为焦土,青莲宗众作鸟兽散于灾民百姓中,怕是难以彻底清剿。如今梁鹭是唯一的突破口,我们正好可以暗地掌控动静。再者说,圣上不日便将驾临,若此时便将梁鹭抓起来,一切必将重新回到不可控的局势,对我们来说,并无好处。”

阿南心说,阿琰你可真是个狠人啊,为了掌控局面,连你的祖父、当今圣上的安危都愿意拿来当赌注?

“你做这个决定,被圣上知道了,后果会怎么样,你考虑过吗?”

朱聿恒只朝她微微一笑,道:“你放心。”

阿南却难以放心,道:“你可知道,梁家人现在已经下矿道了!”

朱聿恒听她把来龙去脉一说,反而更显泰然:“那我们就更不能现在就抓捕梁鹭了。”

阿南抱臂睨着他:“说来听听?”

“梁家三人知道秘密可能泄露了,必须要尽快脱离,那么,为什么还要在有限的时间内演一出家暴戏,而不是直接逃离呢?”

“因为,他们还想赌一把,赌我们来不及在圣上驾临的这一两天内查出真相,这样他们的计划还能继续实施,不必毁于一旦!”阿南一点就透,抚著下巴若有所思,“所以,他们反借矿场那个唐月娘有奸情的流言,顺理成章制造了一起家暴,从而不动声色地遁逃?”

“此外,这地道可能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或许他们知道我们要破阵就必定得下地道,因此可能要借此机会,在里面兴风作浪。”朱聿恒望着她,道,“阿南,你这次……真的太冒险了。”

“说我冒险,你自己还不是连圣上都敢拿来赌一把?”阿南朝他一笑,“行了。你和墨先生上次不是配合得挺好吗?只要你们在上方及时关注动静,我不会有事的!”

地下通道狭窄,考虑到魔鬼城的教训,此次下地一塿安排了六人,分为三派:一是朝廷的人,阿南为首,廖素亭为副;二是拙?阁主傅准及坤土堂主康晋鹏;此外便是最熟悉矿场的两个老工匠。

配备好地下必需品,火折、水壶、匕首、避毒丸……绑腿窄袖束腰短打,阿南连头发都尽量紧束,免得在狭窄的地方妨碍到自己的行动。

“阿琰,我去去就来!”阿南轻松无比,朝他挥了挥手,转身便跃进了矿洞之中。

朱聿恒在洞口凝望着她,而她快步向前,身影很快融进了黑暗,他手中火把便再也照不见她了。

后方的人相继跟上,鱼贯而入,随她走进幽深地下。

一锄一锹挖出来的矿道泥泞不堪,宽窄不一地向内延伸。有矿的地方被开采之后,会余下较大的空洞,但没有矿物可采的地方,甚至无法直立行走,所有人都以狼狈的弯腰姿势往前行进。

地下闷热无比,他们都穿着轻薄透气的短衣。噷错处有几个矿工往外走,个个都打赤膊,恨不得连裤子都剥了。

阿南问他们:“请问,找到梁家人了吗?”

矿中惧阴气,一般不让女子进出,那人先是呸呸两声去晦气,才瓮声瓮气道:“他婆娘掉下岩洞,他和儿子下去救,结果一家都没声息了,我们正要出去求援呢。”

阿南立即道:“你领我们过去瞧瞧。”

前方岔道口积水严重,他们淌著及膝的水往前,曲曲折折进了许久,到了一个用竹排与杉木支撑住的坑道口,下方便是一个天然岩洞。

“就在这里了,下面挺深的,我们下去看了看,没找到人。”

阿南取出地图与两位老矿工商量对照,确定这是他们前行途中必经之地,想着梁家三人或许在岩洞中设好了埋伏,便商议道:“我看傅阁主身子孱弱,康堂主,你先带他慢慢缓降下去。”

康晋鹏是个实心眼,倒没觉得不对,应了一声便在二人身上系好绳索。

傅准翻了阿南一个“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白眼,只能忍辱去探路。

等他们快落地了,阿南才利落地系绳,与矿工们商量好缓降的节奏,对其他人一点头:“走!”

上头的人拉住绳索,他们以双脚为支撑,缓慢地沿着下方石壁缓缓垂降,让松明子照亮周身情况。

这是一条天然形成的地底裂缝,火光下铜矿金光耀眼,伴生的云齂光泽莹润,团团氤氲的金玉幻彩将他们周身簇拥包围。

下了约有十来丈,他们的脚陆续落了地。下方乱石嶙峋,耳听得叮咚声响,似有泉水流泻。

阿南举高手中松明子,看见他们身处狭长的地缝中,周围石壁湿滑,下方隐约有水流。

这次跟随下来的两个老匠人,略一探讨便得出了一致结论,敦煌附近的河道唯有龙勒水,这水应该便是来自其地下渗流。

“南姑娘,这条缝隙,怕是几十年前我们师父所说的鬼道啊!”

阿南搜寻着梁家人的踪迹,随口问:“什么鬼道?”

老大们眼神变得畏惧,声音也压得很低,像是怕惊动了地下深埋的什么东西:“几十年前,这里突然黄泉倒灌,冲走了数十条矿工。等水退去之后,有几个矿工便下到这里,想将尸身寻回来,谁知只要进去的,就全都没回来了……”

廖素亭一听,顿时大惊:“几十年都没人进入了?那里面岂不是很臭?幸好我带了通犀香,来,南姑娘,傅阁主,咱们点上熏一熏……”

眼看这四人毫不在意危险,径自点起了避邪驱毒的香丸,两个老矿工嘴角抽搐,感觉这趟下来怕不是什么好差事。

地下潮湿,香丸捏得很实,半天才燃起来。

阿南将它塞进火折子悬在身上,而康晋鹏粗手粗脚的,香丸骨碌碌滚到了地下,捡起来一看已经打湿了,只能厚著脸皮又向廖素亭讨了一丸:“谢了兄弟,下次我帮你炼几颗喷火石,在香里面嵌一小粒,遇火即著,特别好用。”

廖素亭笑道:“那也架不住掉水里了啊。”

“怕什么,那东西一著了火,遇水只会越烧越旺,绝对灭不了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南眉毛一扬,拉住他问:“康堂主,什么喷火石这么厉害啊?”

傅准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问:“南姑娘对这个,感兴趣?”

“只要是我没见过的,都感兴趣。”阿南恭维康晋鹏道,“康堂主不愧是拙?阁坤土堂主,对于这些矿产土石,果然见识广博,我都不知道这东西!”

“南姑娘可折煞我了,术业有专攻,我家祖祖辈辈都是?这个的,所以知道多些。”康晋鹏挠头笑道,“其实也不难,只要将煤块封在窑中干馏,制成焦炭,再与石灰?炉煅烧,如果炉温够高,运气够好,便能得到一种遇水即燃的石头。如今我手头没有,等以后有机会制几块给你们瞧瞧。”(注1:此处的喷火石,现代称为电石)

“煤块石灰,遇水不灭……”阿南眼睛亮得比往日更为灼人,傅准望着她那模样,忍不住捂胸轻咳:“南姑娘,你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和当年一模一样啊。”

“少废话。”阿南对他可温柔不起来,转头引领队伍,沿着石洞往深处行进。

一路行去,岔道盘绕,通犀香缓慢燃著。

通犀香以各种矿物碎屑混合在香粉中,点燃后若遇到不洁气体,则烟焰气味会发生变化,从而分辨遭遇到何种瘴疠毒气,以作示警。

但如今它只散著舒缓的香气,并无任何异样。

偶尔洞壁之间会有几具森森白骨,应该便是当年被冲进来的矿工们,黑暗中看着骨殖磷火跳动,一股幽冥迢遥之感,更显压抑沉重。

走了约莫有十来里路,廖素亭先忍不住了,喊著“又饿又累”打破一路的死寂,从怀中取出肉干,掰了几块与他们分食,竟似要把这险境搞成踏青。

几个人边走边吃,阿南撕了一条嚼著,对廖素亭赞赏道:“这味道不错呀,哪儿弄的?”

“我猎的鹿,自己下厨做的,闲着没事我爱弄点东西磨磨牙。”廖素亭见她喜欢吃,兴致勃勃道,“好吃吧?神机营没有人不爱这口的,我靠着这东西,差点把诸葛提督那只鹰都勾引过来了。可惜啊,就差一点点……那鹰对他真是忠心耿耿。”

阿南想起朱聿恒曾说过诸葛嘉救护那只鹰的事情,颇感兴趣,问:“那鹰现在呢?”

“北伐时为了保护诸葛提督死在混战中了。我们都劝诸葛提督再驯一只,毕竟阿戾那凶悍护主的模样,谁见了不赞叹?全靠了它,诸葛提督每次打猎总是遥遥领先,毕竟谁的鹰犬都拼抢不过阿戾。”

阿南想起她和阿琰在海岛上养的那只虎头海雕,不由感叹道:“驯一只鹰哪有那么容易啊,不止人心复杂,万物皆有灵。”

却听旁边有人笑了一声,慢悠悠道:“也没这么复杂。别说驯鹰了,只要方法得当,驯一个人也不难。”

阿南回头一看,火把颤动的光线照亮了傅准霜雪般皎洁的面容,配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让阿南只觉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腾而起。

而他凝视着她,拖长声音问:“南姑娘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阿南嗤之以鼻,一边嚼著鹿肉干,一边转过头去,懒得理他。

地下大裂缝曲曲折折延伸向前,不知前路究竟多远。

直走到脚下逐渐干燥,泥浆渐变为沙土,他们脱离了潮湿阴森的地缝,进入了干燥的黄土地道。

见地势有变,阿南边走边摸出地图,在幽微火光下看了看,估计前行的方向约莫是西北,如今已经行了有十数里了。

康晋鹏忽然停下脚步,低低地“嘘”了一声,问:“听到什么了吗?”

众人屏息静气,倾听洞中声音。细微风声自他们身边呼啸而过,隐约带着几缕诡异呻吟声响。

毛骨悚然间,阿南细听那尖锐声音,道:“别担心,这声音听来不似人声,更像是风吹过什么狭窄缝隙产生的,我估计前方该有变化了。”

正说著,她拐了一个弯,手中的火把忽然明灭不定,光焰陡暗。

阿南立即抬手护住火光,警惕观察周身。

这是一个十丈方圆的土洞,干燥板结的黄土洞壁上,赫然呈现著一个个黑暗的洞窟,就如只只诡异的眼睛在盯着他们,令众人尽觉后背发麻,极不舒服。

孔窍塿有十二个,四面八方高低上下凿在洞壁上,个个可容一人低头通行,并无排布规律。

众人对照地图研究,肯定了这个洞室应该便是骷髅地图的“鼻部”。

也就是说,这十二个洞窟,应该便是地图上的空白处,通往“双眼”照影阵。只是此处情形诡异,洞口又毫无标记提示,他们哪里能迅速寻出正确路径?

阿南不觉有些遗憾,要是阿琰在这儿就好了,他肯定能准确推断出身处方位,说不定还能根据鼻部与眼部的连通地势,寻找到正确路径呢。

可惜他总是有要事在身,哪能一直与自己相伴而行呢?

阿南叹了口气,待要拂去这无谓的念头时,心口忽然一跳——

独行天下无所畏惧的司南,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依赖别人的力量了?

在海上纵横之时,刀山血海惊涛骇浪中,她一人独自闯荡毫不迟疑,未曾妄想过任何助力。

即使那般倾慕公子,也从不奢望他会在风浪之中披荆斩棘而来,救她于危急之中。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她的一生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一力扛起所有责任,做一柄一往无前的利刃。

可如今,利刃居然幻想着有另一柄与自己?样锋利的剑刃,如日月相随般,与自己?进?退,彼此分担?

她皱起眉,拂去自己不该有的依赖情绪,警惕地向洞窟尽头那些幽黑的洞口靠近,驻足于洞窟之前的一根小柱子上。

这是一根雕镂著莲花纹的石柱,上方平托著一片其薄如纸的铜片,约莫有尺许见方,年深日久,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尘。

廖素亭少年性急,抬手便将灰尘擦掉:“这铜片上面,难道有地图线索?”

众人心中都与他一般想法,忙一起凑到铜片之前看去。

洞内干燥,这铜片光滑平整,并未出现锈迹,那铜片几乎可以照出面容,上面别说刻字,连划痕都不见一条。

廖素亭抬手在它上面敲击了一番,依旧是毫无所获。

这确实只是一片最普通不过的黄铜片,只是里面不知掺杂了什么,数十年来未曾有半分锈迹。

他矮身观察下方石柱,看到了上面刻的一行字,忙道:“大家快看,这里有字。”

阿南俯身一看,赫然刻的是一句古诗——

羌笛何须怨杨柳。

她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渤海水城的入口处,刻在石壁上的那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

渤海水下时,是绮霞用一曲《阳关三叠》抵冲了声浪,打开了通道。难道说,这边也需要一曲《折杨柳》?

可,就算他们找到了演奏的人,又是何种用法呢?

她转头看向落在最后的傅准,问:“傅阁主,你有什么看法?”

“不好说……我的身体,不适合久呆地下。”傅准抬手抚胸平缓喘息,虚弱道,“我现在耳中嗡嗡一片,根本无法思考。”

阿南翻他一个白眼,随便选了个洞穴:“我先进去探查一下。”

洞窟并不是笔直的,走了十来步,一拐弯便见后方洞壁与下方一般,在洞窟上打出了无数条通道,不知通往何处。

阿南眉头一皱,退出后想了想,手臂搭在斜上层洞窟借力,随便又选个上方洞穴进入。

与之前的洞窟一般,每个洞窟都分出无数分支,也不知这地下究竟蔓延出多少地道,就如一棵看不见的巨树深深扎入地底,根须一而十,十而百,不计其数。

“南姑娘,你小心点。”下方廖素亭站起身,紧张道,“我总觉得这洞内怪怪的,你要是迷失了就不好了。”

“怕什么,无论何种地洞迷道,只要一直贴著左手边走,遇到死路就依旧靠左折返,总能寻到出口的。”阿南道,“怕只怕洞内有机关陷阱。”

“这……”廖素亭正觉心惊,脚下的洞窟猛然一震,众人的身体不由都歪了一下。

站在上方洞口的阿南更是站立不稳,差点摔了下去。

她一把扶住洞口,却见身后洞中烟尘滚滚,正向前迅速涌来。

“护住两位老大!”阿南对着廖素亭急吼,一侧身直扑向下。

下面傅准来不及闪避,不偏不倚当了她的肉垫,胸口被撞个正著。

廖素亭与康晋鹏一人一个,拉起两位老匠头向后疾奔。他们刚拐过弯,后方的烟尘已从洞窟中冲出,所有的火把被卷袭的尘土扑灭,洞内彻底沉入了黑暗之中。

被阿南压倒在地的傅准惨烈地闷哼著,而阿南才不管他,将脸紧埋在手肘中,捂住口鼻,等待面前弥漫的尘烟呼啸而过。

尘灰尚未散去,黑暗中阿南只觉得风声骤起,直扑向他们。

阿南右臂有伤,臂环早已移到左臂,流光朝着风声处一旋即收,只听得“唔”的一声闷哼,几滴温热的血被带回,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阿南岂是善与之辈,对方既已受伤,她一个飞扑立即循声冲了上前去,黑暗中下手极狠,流光上下飞旋,当即封住了洞穴上下。

只听得嗤嗤声不绝,来人定是在她手上受伤不轻,只可惜面前无法视物,不知道是否中了对方要害。

眼看对方节节后退,她就要将对方逼到最后一步之际,忽听得铮的一声,她的流光竟被卡住了,再也拉不动分毫。

她当机立断,撤掉流光,臂环中精钢丝网激射而出,笼罩住对面,与此?时右手二指一转,点亮了手中火折子。

她的火折子由精铜折射火光,光芒强烈,瞬间照亮了洞中。

只见一条黑影一闪即逝,跃入了她之前所站的洞口,钻入了洞窟之中。

对方身法极为利落,虽只一瞥之下,阿南依旧可以肯定,那定是梁垒。

而她的流光与精钢丝网,都缠在了那张铜片与石柱上。

阿南将丝网收回,重新装置好流光,回头查看后方情形。

烟尘与巨响掠过,簌簌土灰扑过之后,洞内死一般的寂静。廖素亭与康晋鹏已护着老匠头退出去了,洞室只剩下刚刚被她当肉垫撑过的傅准。

阿南走去踢踢傅准,问:“死了没?”

“没,”傅准勉强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个字,“多谢你……还给我留了半条命。”

阿南甩甩隐隐作痛的右臂,确定没有加重伤势后,捡起火把点亮,抬头看向梁垒逃窜的那个洞穴,恨恨一咬牙:“肯定躲在那个洞里,我进去看看!”

“南姑娘,这洞中危机重重,我又被你砸成重伤,天大的本事也无力施展……”傅准扶著洞壁勉强站起,拉着她衣袖虚弱道,“你可千万别丢下我一个人。”

堂堂拙?阁主讲这种话,阿南不由得嘴角微抽:“怕什么,你出洞拐个弯找康堂主不就行了?”

“可我没听到他们的声音,难道已经走远了?”傅准说著,摸了摸身上,面露错愕之色,急忙低头在地上寻找,“我的玄霜不见了。”

“丢了吗?”阿南火把随意照了照地上,凌乱积土薄薄的,却十分平整,哪有瓶子的踪迹。

傅准捂著胸口重重咳了一通,那一贯苍白的面容潮红一片,喘息急促:“进入地下太久,我得补玄霜了,不然……”

“是药三分毒,少吃点也好。”阿南冷冷丢下一句,跃到上方梁垒逃窜的洞口,照了照内部。

里面安安静静,印着一串脚印,看起来只是个空荡幽深的普通黄土洞穴。

傅准回头看向拐弯处,竟没有出去,反而艰难地爬上来,跟上了她。

阿南也没理他,顺着脚印沿着曲折洞穴前行,很快便寻到了机关爆发之处。

陈旧机关喷射的浮土没能蔓延到旁边的岔洞,脚印在此消失了。火光照耀下,他们看到一朵径围三尺大小的莲花镶嵌在洞壁上,颜色乌青沉沉,不知是何金属打制。

莲花有三层十八片花瓣,中心是一簇铜质鎏金的花心,光芒尖锐,微微颤动,似是随时会发射的模样。

她立即停下了脚步,以免触发机关,引发花蕊齐射。

“傅阁主,不如你来看看,这机关如何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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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准精力不济地扶著胸,抬指在莲花中心轻叩,倾听里面传来的勾连振动声,查看被带动的青莲瓣片。

万世眼之下百器千具无所遁形,虽然他依旧有气无力,但眉眼中精光微闪,立即便锁定了机关中心:“三层莲瓣,从内至外分别为三六九之数,这是个天地人三等均分之术。”

阿南臂环中弹出小刀,略加敲击后迅速锁定了机栝承力处,臂环中弹出钩子,在最外围的一、四、七花瓣处用力一挑,只听得轧轧声轻微响起,原本贴在壁上盛绽的莲花缓缓合拢,钢铁花瓣将中心所有的铁针遮掩闭拢,看起来稳妥安心多了。

解决得太过简单,又隐约听到不知何处响起的机栝声,阿南心里反倒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回头看向傅准,却见他还是那副死样子,料想他绝对不会告诉自己机栝牵动了何处,便立即收手,道:“走吧!”

傅准跟着她往外走:“南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先和廖素亭、康堂主会合吧,这洞里危险,大家在一起总比较安全。”阿南加快脚步道。

“南姑娘,别走这么快……看在你把我当肉垫的份上,拉我一把吧?”傅准气息奄奄地追上她,有气无力地抚著左胸,“这里,胸口剧痛,心都快被你弄碎了。”

阿南狠狠翻他一个白眼,强忍住与他内讧的冲动,跃下洞口。见廖素亭他们这么久了还没回来,她心下感觉不对,立即往通道来处走去。

出了洞室,拐到外面地道,前方曲折洞窟中并无四人的身影。

阿南脸色剧变,立即加快了脚步。

周围是粗糙狭窄的洞壁,当时青莲宗于此势力并不太大,仓促下无法调动太多人手,因此只以地下裂缝粗粗加工凿成。

路越走越窄,阿南的神情也越来越不对,走了约有两三里,她停下了脚步:“这不是来时路。”

勉强跟着她的傅准应了一声:“可我们这一路……没有别的岔道吧?”

正说话间,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洞口,阿南立即快步走到洞口,向外看了看,神情顿时剧变。

傅准越过她的肩头看了看外面情形,低低地叹了一声。

他们所站的地方,比下方要高上些许,正是一个土壁上开出的洞口。而他们斜下方的主洞中,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铜片,上面积满了灰尘。

阿南从洞口跃出,落在铜片之前,抬头一看上方,十二个洞口开在洞壁之上,死寂一如当初。

傅准爬下来,阴阳怪气:“南姑娘料得真准,这洞内很古怪啊。”

阿南抿唇抬手,一把拂开面前铜片上的灰尘,下方依旧是光洁无一物的亮铜。

铜片下方石柱上,“羌笛何须怨杨柳”的字样依旧存在。

她将自己的掌印狠狠按在上面,留下清晰的纹路:“走,再来一次。”

傅准拉住她的衣袖,艰难道:“南姑娘,扶我一把……”

阿南想一把甩开他,可侧头看见他气息急促嘴唇青紫的模样,不由问:“你怎么了?”

“玄霜……我真的该服用玄霜了……”他恍惚道,“我眼前全是重影,踏不出脚步……”

见他确是神志不清的模样,阿南只能默然咬牙,将他拉住。

这一路两人都很沉默,阿南走得很快,傅准走得磕磕绊绊,偶尔他虚弱说一声:“南姑娘,等等我”,阿南会放缓一下脚步,但始终未曾看他,只一直盯着前方的路。

死寂的地下洞穴中,随着他们的脚步声,壁上会偶尔落下些微黄土。手中的松明子已经光芒黯淡,洞壁之上绝无任何岔道洞口。

前方洞壁渐渐收窄,那熟悉的感觉让阿南心下油然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急步走向前,在洞口处火把向下一照,眼前又出现了熟悉的洞穴,铜片静静托著被拂开过的尘土。

阿南再度跃下通道,低头看向那张铜片。上面被她拂开的地方,清晰地留着她的掌纹。

这世上笔迹、涂画什么都可以仿冒,但掌纹,每个人都不一样,是绝不可能仿印的。

傅准精疲力竭,手脚并用爬下来,虚浮地问她:“南姑娘,你准备怎么办?”

“你看起来快死了。”阿南举起松明子,看着他发青的脸色,说,“你在这儿等著吧,我再去探一次路,看看这究竟是个循环,还是个有人造了一模一样的洞室。”

“南姑娘,你别抛下我……”傅准意识模糊,精神似有些错乱,抬手想要抓住她。

阿南避开他的手,毫不留情道:“若这真的是个循环,那么廖素亭他们也一定在其中兜圈。你留下来等著。他们要是回来了,你负责接应。”

傅准艰难喘息著,知道她不会带上自己了,只能靠在洞壁上,目光无神地望着她远去。

阿南深呼吸了两次,再次向着前方地道走去。

松明子快燃烧完了,将火光剥得只剩指甲盖大的一豆持续燃著。照着孤身一人,洞壁显得更为逼仄可怖。

她取出臂环中的小刀,在地道中贴著墙壁慢慢走,以免自己在昏暗中错过了难以察觉的岔道。

刀尖轻划洞壁,些微黄土簌簌落下。

狭窄黑暗的地道,随时可能熄灭的火光,静得连刀尖的声音都在隐约回响。

耳内满是突突跳动的声响,就像落入大海最深处一般——周身太过安静了,以至于耳朵放大了身体内血脉的流动声音,响在她耳畔。

在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昏暗中,她的刀尖忽然轻微地一顿,被洞壁卡了一下。

阿南的手下意识地轻抬,刀尖便脱出了那一处障碍,又随着她继续往前。

阿南的脚步顿了一顿,退回两三步,将刀子贴在壁上,轻微推向前。

在相同的地方,刀尖再次卡住。

阿南俯下头,将火把略微拨亮些,查看洞壁的异常。

一条在昏暗中极难察觉的缝隙,隐藏在洞壁之上,向着上下延伸。

阿南定了定神,抬手将刀子插入那条缝隙中,往上下划动。

那条缝隙贯穿了整个洞窟,笔直一如墨斗所弹,将地道整齐地划分为两部分。只是因为洞窟内部本就凹凸不平,又布满尘土,所以极难察觉此处有条接缝。

阿南心底油然升起谜团破解的亮光。

她疾走几步,拐过前面那个弯,刀子迅速在壁上划过,两步之内便寻到了另一条笔直横切过洞窟的缝隙,确定了她的想法。

唉,说来说去都是因为阿琰不在,不然的话,以他棋九步的能力,肯定早就发现了道路的变化。

心下既定,阿南的脸上也露出了轻快的模样。她加快脚步,继续持着刀子贴著洞壁往前,直至前方洞口变窄,她才收好刀子,故意放沉了脚步,从洞口中钻出。

果不其然,傅准正委顿地靠着洞壁而坐,见阿南神情沉重地举著快熄灭的火把从黑暗中出来,他张了张口,但尚未发声,急促的呼吸便淹没了他的话语。

阿南跳下洞口,走到他的身边。他面色微青,双唇颤抖不已,那双一向阴鸷的眼睛也变得湿润恍惚,看向她时已经无法聚焦。

阿南迟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发现他额头滚烫。

“看来我们真的要困在这儿了。”阿南在他身旁坐下,盯着黯淡火光,声音略有波动,“松明子的油脂已经烧尽了,等到火光一灭,黑暗中更是摸不出去,必死无疑。”

“反正,没有玄霜续命……我也会死。”傅准转过头凝视着火光下她依稀的剪影,昏沉恍惚的面容上忽然绽开笑意,一向阴阳怪气的语气竟带上了些温柔,“可,我觉得这样也不错……毕竟整个世上除了南姑娘,还有谁配与我死在一处呢?”

“要死你自己死,我还有大把美好时光。”阿南冷哼一声,懒得消耗自己不多的精力来搭理他。

而他喘息甚重,话语中带着些异样的兴致:“不管如何,以后咱们成了鬼,就在这里彼此相伴了。”

阿南问:“反正你活不长了,不如跟我说说,照影鬼域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傅准眯起眼打量着她,语气恍荡:“都到这绝境了,你……还惦念这个?”

“以前葛稚雅对我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现在陷入绝境,才懂了……未曾知晓谜团便撒手,我不甘心。”阿南叹了口气道,“更何况,你祖母的阵法不是都会留下可破解的阵眼吗?或许我们在这里是等死,到了那边反倒有一线生机呢?”

傅准沉默盯着她许久,直到火把的光在他脸上一跳,他迷濛的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清明:“南姑娘,你知道吗……没有玄霜,我真的会死……阁内的叛徒,他们杀了我爹娘,把我沉了海,我在海里窒息了很久,虽然活下来了,可是我从此以后……不吃玄霜我会全身抽搐,会昏迷僵硬,会死……”

阿南没料到他竟会在此时对自己示弱,不由问:“是癫痫吗?”

他没有回答,只紧紧揪着她的衣袖,哀求地望着她。

若真是这样,他万一发作,没有了药物,可能真的会死。阿南默然抿唇,避开他的目光,说:“那我帮你找找吧。”

她手中的火把照着地上,看了一圈后一无所获,又无奈回头看他:“没有,你不会丢在路上了吧?”

他死死盯着她,许久,他呼吸与瞳孔一起收缩,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声音也越发模糊:“南姑娘……你听到了吗?”

阿南照着四周,在一片死寂中迟疑地问:“什么?”

“我娘的声音,她教我唱的童谣……我娘说,它叫青莲盛放曲……”

“青莲盛放曲?”阿南心口一动,不由俯身贴近他。

“十二莲叶取第九,九品莲叶取第六,十品莲叶取第八,十二莲叶复取九,九品莲叶取第六……”

他含糊低吟著,阿南等待着后面的话,他的声音却已渐渐弱了下去,身体抽搐著陷入了昏迷。

阿南急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脸:“喂……念完再睡!”

他脸颊滚烫,身体微微抽搐,显然没死,但阿南探着他那急促灼热的鼻息,觉得他离死也不远了。

她抬头看向壁上排列的洞窟,数了一下,发现刚刚有青莲机关的,果然是十二洞窟中左数第九个。

她起身以臂环小刀在土壁上刻下了“司南入洞探路”六字,以备廖素亭他们万一重返时可以知道下落。

收回小刀,她低头看看昏迷的傅准,见他身上肌肉无意识地颤抖抽搐,看来濒临死亡,迟疑了一下,还是带上了他。

艰难地将他搡上了高处洞窟,阿南半扛半扶着他重新回到那朵乌沉沉的青莲前,看到洞壁左把正是九个岔洞,她便左数了第六个,带他走了进去。

傅准身躯清瘦,可毕竟是个男人,阿南左手持火把,把手抓住他左胳膊,勉强以肩膀扛住他,拖着他前行。

洞内复杂无比,一条条交错蔓延的洞窟,如同一张连通的大网。到了第三重岔道口,果然是十个洞窟,她选了第八个进去。

等走到第四重岔洞口,阿南正要带着傅准进入第九个洞口时,迷迷糊糊伏在她身上的他却开了口,声如呓语:“走第八。”

阿南错愕地瞥了他一眼,回过神来,怒问:“要是不带上你,我就得按照错误的走下去,死在里面了?”

傅准没回答,只望着她灼亮的双眼,低低问:“那你为什么……要带上我?”

阿南毫不迟疑:“出事了把你当垫背!”

他亦不带半分犹豫:“别说垫背,就算为你死了……我也是心甘如饴。”

阿南气愤中哪会搭理他的胡言乱语,喘过几口气休息一下,继续向前。

地道蜿蜒曲折,他们高高低低走著,傅准模模糊糊指点着,两人逐渐走向了洞窟深处。

火把即将燃烧殆尽,只勉强维持着一点光亮。

趴在她身上的傅准借着黯淡火光,侧头望着她。在山洞中奔波来去,她早已疲惫不堪,额头沁著细汗,脚步略带踉跄。

唯有那双比常人都要深黑的眼睛中,火光烁烁跳动,显得更为灼亮。

他靠在她的肩上,耳语般低微地问:“阿南,还记得我们相遇时的情形吗……”

阿南斜他一眼,没搭理他。

他口气温柔恍惚,仿若午夜梦回,尚未清醒:“那时候,你受了重伤,也是这般绝望的境地……可我真喜欢你这般模样,每次我闭上眼都似在面前,困兽犹斗,永不言败……万死不悔。”

阿南抬起手肘狠狠撞他:“你再给我提个死字试试!”

被她撞得艰难咳嗽,傅准又艰难笑了出来:“你说……要是我们一直这样,你扶着我,我靠着你,在这黑暗中慢慢走下去……就算永远走不到终点,是不是也不错?”

“闭嘴!”阿南唾弃道,“你才走不到终点!”

他笑着闭嘴,靠在她的身上,任由她带自己趔趄地走。

面前的路忽然亮了起来。阿南诧异抬眼,火把微弱光芒下,眼前已不再是黑洞洞的洞窟,而是云母丛生的洞窟。

云母莹润晶亮,五彩生晕,在火光下反射出团团簇簇的灿烂光彩。

走了这么久,阿南本已力竭,但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带着傅准便加快了脚步。

面前是个高大洞窟,洞壁上缀满了方片状的七彩云母,在火光下发着迷眼炫光。

洞窟后方是一扇青石对开大门,对照朱聿恒理出的地图,应当可以连通魔鬼城。只可惜那边通道已被乱石堵塞,无法进入。

而在洞窟正前方,壁上出现了两条黑洞洞的岔道,正如一对骷髅的黑眼,在凝视他们。

岔道正中的云母壁上,浅浅刻着一行字——

今日方知我是我。

字迹刻得很浅,又散乱潦草,写到最后一笔时,似乎因为力竭,长长的一笔从云母上拖下去,像一缕叹息坠入无声无息的黑暗。

虽然凌乱,但阿南还是可以看出,这是傅灵焰的笔迹。

“今日方知我是我……”阿南低低念著这一句,看着那绝望的笔迹,只觉得其中有说不出的悲凉之意。

一口气憋到这里,傅准终于彻底失去了力气,他倚靠着云母洞壁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低声道:“好了,这就是你要寻找的照影阵……我们只能走到这里了。”

阿南没搭理他,抬手抚摸著傅灵焰刻下的字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傅准委顿于地,断断续续解释道:“这是鲁智深当年于六和塔写下的偈语。他一世英雄,轰轰烈烈……直到临死那一刻,听到钱塘潮信来……才终究通明顿悟,坐化而去……”

肺部似在灼烧,他喘息著,给她念了那首偈语。

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阿南听着,抬眼看着绚烂云母中的那行字,喃喃问:“可傅灵焰一生纵横天下,快意无敌,哪有金绳玉锁捆着她啊?”

傅准语带嘲讽:“那你以为,她为何要……大彻大悟,与龙凤帝决裂,出走海外?”

阿南张口正想反驳,脑中却忽然闪过一道亮光,想起了傅灵焰那封诀别信。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无敌于世的傅灵焰,为了韩林儿而成为姬贵妃、成为关大先生,可她自己呢?

她又是如何寻到自己,决绝斩断一切,远赴海外的?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傅准捂着心口,气若游丝的声音在这洞中隐隐回荡,如同魔咒:“其实也很简单……要打动这世上的男人,往往需要的是富贵名利,可如果面对的是女人……”

阿南没说话,只觉心下一阵微寒,盯着那行字抿紧了双唇。

“喔……我差点忘了,南姑娘也是过来人,见识过驯鹰手段的……”傅准那嘲讥的笑太过用力,引得喘息更急,“金绳玉锁,为情所困……我祖母浴血刀丛,为心上人打下韩宋大好江山,而南姑娘也不遑多让,无论是战四海还是破阵法,比诸葛嘉的鹰可好用多了……”

“闭嘴!”阿南被戳中伤疤,声音冰冷。

傅准没有闭嘴,晕眩让他靠在洞壁上,急促地用力呼吸著,却还艰难挤出恶狠狠的话:“哦,说不定不懂……毕竟刚撞了南墙,现在又要撞北墙呢……”

阿南不愿再与他说下去,霍然起身,去探索云母壁上的机关。

可,许是地下太过幽闭,她脑中一片混乱轰鸣,来来回回的只有“驯鹰”二字在回荡。

让傅灵焰付出了一生的韩林儿……

让她苦练十年终得相随的公子……

让她出生入死甘愿相伴的阿琰……

明知她杀人不眨眼,第一次见面便差点死于她手下,他却愿赌服输,顶着宋言纪的名,一直跟随她……

她救走公子后,本应对她恨之入骨的他,却很快便与她再度合作,直接抹平了她犯下的大罪……

他身为皇太孙,却对她一个女海匪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到了事无巨细的地步……

在梦里,她与傅灵焰合二为一,一模一样的坠落……

太过烦乱嘈杂的往昔,一幕幕在脑中闪现,让她心口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慌乱,难以自抑地抬起臂环,狠狠砸在云母之上。

飞迸的细碎晶亮直喷她的面颊,她狠狠侧脸避开,看到了傅准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又猛然觉得心口腾起怒火。

中计了,这是傅准别有用心的挑拨,用心险恶的离间!

那是阿琰啊……是拙巧阁天平阵中,用自己身体承托起她身躯的阿琰;是水道机关中,生死瞬息间奋不顾身向她奔来的阿琰;是青莲宗围攻时,孤身匹马来迎接她的阿琰……

这世上,哪有人会为了驯鹰,这般不惜生死,赌命相随?

冷冷瞪了傅准一眼,阿南将所有一切狠狠撇出脑海,一咬牙再不思索,回过头去,收敛所有心神去查看洞内结构。

傅灵焰所刻的字迹下,一左一把两条通道相对向前延伸。这两条道路都开辟在满是云母的洞壁之上,高度、深度、弧度一般无二,甚至连地上云母雕镂拼接的青莲也是一模一样。

“都一样的,两条道同起同归……最终都汇聚于一条路上。”身后传来傅准有气无力的声音,似在看她好戏。

因为洞道弯曲,阿南在洞口看不到后方的景象,略一思忖,她投石问路,掰了一块三四斤重的云母,顺着地道上的青莲滚去。

地上的云母青莲一受到压力,轻微的嗤嗤声立即响起。

黯淡火光下,机关发动只在须臾。阿南并未看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像一层层云影渡过,又似条条雨丝掠过,在这云母洞中如虚幻薄影,片刻间飘移消渐。

被她抛进去的云母滚到洞壁,安然无恙。

这如雾如雨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阿南不得其解,再度掰下一块云母,撕下一片布捆住。她将火把上的灰烬敲了敲,在亮起来的光芒下,拉住布条将云母远远甩入洞内深处。

噸噸匝匝的光影应声而出,蒙蒙白气笼罩了洞窟。

这一次,阿南终于看出,那是四壁云母缝隙间喷射出来的水汽。

云母极为稳定,无论遇上什么都能不腐不朽。可包裹它的布条却在遇到水汽后迅速焦黑消融,化为灰烬而去。

就算阿南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是悚然而惊。

这东西,比青莲宗总坛那些毒汞可怕多了。一是见效快,二是四面八方覆蓋,根本无处躲避。

她抬头观察洞壁,企图找出藏在云母后的机栝。

“南姑娘,别白费心机了……”傅准呼吸不畅,声音仿如从喉口硬挤出,“你破解不了的,只能规规矩矩来。”

“什么规矩?”阿南冷笑,“这东西我看主要就是绿矾油吧?我就不信,这小小的洞壁能存多少毒水?人多势众齐力捣破了不就行了?”

傅准笑容嘲讥:“南姑娘未免太天真了……九玄门最擅借山河地势为阵、以阴阳乾坤为法,你猜猜……为何照影阵会在肃州地下,连通矿脉?”

阿南哪能不懂他的意思,可思索许久,脸色微变,不得不勉强道:“因为这地下,盛产毒水的主要成分,绿矾。”

“绿矾转为绿矾油,只需要借喷火石之类能爆燃的矿物,加一个简单的煅烧机关而已……你猜猜,这地下有多少绿矾矿,你又能有多少人来填这个洞窟?再说了,填满了,你又怎么过去呢?”

阿南悻悻地转头,看向两个洞壁间隐约的空隙。

相同的通道,相同的青莲踏步,相同的白雾弥散。

“照影……”阿南一扬眉,终于知道了这两个字的用意,“这就是这阵法的规矩?必须要两个心灵相通又能力同样超脱之人,彼此默契相互配合,两边力量彻底均衡,才能维持机关不被触发,穿过这条通道,到达阵心。”

傅准喘息赞叹道:“不愧是南姑娘,一眼便看出了关窍。”

阿南立即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让薛氏兄妹过来:“双胞胎应该是这世间配合最为默契之人,若说这世上能破掉这个照影阵法的,可能也只有两位薛堂主了。”

“是啊,除此之外不做他人想……可就算薛家兄妹破了阵,又有何意义?”傅准虚软地靠坐在壁上,露出森冷的笑意,“多四个月的心理安慰而已。”

阿南心口陡然升起疑惧:“什么意思?”

傅准抬眼朝她张了张嘴巴,可挤出来的话语低哑,根本听不清。

阿南下意识俯身贴近一点。

她听到傅准的声音,如同魔咒萦绕在她耳畔:“你活不了,他也不过比你多活四个月,你急什么呢?”

阿南心口剧烈一跳,而傅准滚烫的手已握住了她:“阿南,你盗走我的玄霜,宁可我死,也不肯怜惜我……还假意装作寻不到出路,诱我带你破解地图来到这里……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阿南猛然醒悟,立即抽回手掌,撤身疾退。

但,云母缭乱的光芒中,傅准已抬起了手。

青碧云母的光芒骤然一收,黯淡火把的最后一丝光线熄灭。

四肢陡然拧转弯折,手肘与腘窝同时剧痛,她如一具提线木偶般,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便僵硬跌倒在黑暗之中。

在手足的抽搐剧痛中,她听到衣衫轻微的窸窣声,是傅准慢慢地接近了她,摸索到了痛苦蜷缩的她。

“你故意砸在我身上,不就是为了趁机盗走我的玄霜吗?我说我会死,你都不肯给我,阿南,你对我实在太狠心了。要不是我凡事多留一手,身上另有备用的,你怕是已经弄死我了……不过,也怪不得你,毕竟我对你也不见得好。”傅准在她耳畔低语,如蛇信轻缠,“事已至此,你安心去吧……或许我会带你回拙巧阁,让你像吉祥天一样,永远活在最绚烂美好的时刻……”

阿南咬紧牙关,强挨四肢的剧痛,从牙缝间狠狠挤出几个字:“我死也……不会死在你身边!”

他笑了出来,低低道:“事到如今,你是不是有些后悔呢?若是当初,你被我废了手脚后乖乖留下,何至于兜兜转转至此,生出这么多事端呢?”

四肢传来的剧痛让阿南全身冷汗,湿透了衣衫。

一想到要被傅准活生生拖进死亡中,她顿觉毛骨悚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个翻滚,将他狠狠撞飞,脱离了他的掌控,向后缩去。

后背抵上洞壁,她猛然抬手护住心口,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并没有再度折断。

强忍剧痛,她抚摸上自己的臂弯与腘弯。

没有任何伤口,这令全身冷汗涔涔的疼痛,仿佛只是一个看不见的幽灵,附着在她的关节旧伤处。

就和上次在玉门关水道中一样,只是现在痛楚更为剧烈。

她脑中骤然闪过一个可怕念头,只觉得恐怖至极。

可还未等她思索,心口已然一颤,与四肢一般的剧痛传来,如硬生生往她体内钻进去的跗骨之疽,正一分一分地侵占她的生命。

她全身颤抖瘫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量,竭力挤出几个字:“这……不是万象!”

黑暗中傅准的脚步声恍惚接近,俯身靠近了她:“是什么,重要吗?”

“不知道谜底,我死也不会瞑目!”阿南趴在地上,竭力嘶吼,“告诉我,为何阿琰只剩四个月?”

傅准没想到这种濒死关头,她居然还只顾著朱聿恒,紊乱的气息中显出一丝躁怒,冷冷道:“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图’,瞒得过别人,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见他果然知晓此事,阿南又问:“就算这个阵法此时发动,他身上又要爆损一条经脉,可奇经八脉也还剩下三条,一条两个月,他理应还有半年时间,你为何说只剩四个月!”

“喔……”傅准捂嘴咳嗽,冷冷道,“可能是我算错了。”

“你说谎!”阿南仿佛忘了自己是待宰的羔羊,嘶声逼问他,“我问你,为什么你祖母的手札里只有七个阵法,为什么我们在青莲灯映照出的地图上,找不到第八个标记?‘山河社稷图’究竟是如何种到阿琰身上的,谁种的,为什么?”

“别问了,安安心心赴死不好吗……”傅准听若不闻,手指缓缓下移,顺着她的下巴、脖颈、锁骨,一直向心口而去,“一下就好,很快的……”

她趴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量,厉声道:“傅准,你若杀我,拙巧阁定片瓦不存!”

抵在她胸口的指尖停了下来。本应在倏忽间释放的万象,被傅准迟疑收住。

他嗓音波动:“难道说,这是你们设下的……”

话音未落,黑暗中剧震已响起。

整个洞穴剧烈震荡,火光迸射中云母飞散如雪,被骤然而来的光芒照亮。

位于洞窟后方的石门,在火药冲击下猛然被掀翻。

火光洞明的瞬间,一条朱衣身影迅捷跃入,激起散碎的云母如万千转蓬,乱舞在他身侧。

大片黑暗中,唯有他的身影被泄下的火光照亮,凛然超卓,摄人心魄,大步向他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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