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马蹄声起落急促,阿南胯下这匹马并不神骏,也不耐久驰,耳听得身后追兵越来越近,她无奈紧了紧马缰绳,狠狠一拍马身,催促它再快一些。
天边一线浅青,黎明将至,远方即将翻出鱼肚白。
后方追兵即将追上,已呈现扇形之势散开,要对她形成包抄之势。
心口被春风刺伤之处传来微痒的刺痛,伤口不深,却让阿南越生凶悍之意。
她冷笑一声,心道来吧来吧,你们知不知道这个阵势,正适合我的流光圆转使力,一波带走?
可惜,甩手之际,她才想起自己的右臂已经无法使力,更别提准确操控了。
紧了紧手上臂环,她自马上转身回头,却看见了跟随在青莲宗后方的另一拨人。
当中的人一身莹白锦衣,坐于马上的身形颀长清隽,在黑暗中隐约显现。
阿南自然知道他们如今已是一条船上的同伙,可心下还是难免一恸,原本打算力战的那口气便泄了。
纵然她可以扛下青莲宗众的攻击,可她没有信心在此时此刻,力抗春风。
狠狠一咬牙,她拨转马头,继续向前驰去。
耳边风声急乱,冬日凌晨的风既狂且冷,自她脸畔迅疾擦过,如同乱?。
前方已近郊区农庄,她的马已彻底力竭。她再度催趁之际,只听得一声悲嘶,后方的箭矢已经深深扎入马臀。
原本便已精疲力竭的马匹因为伤痛而陡然人立起来,马上的阿南当机立断地纵身跃起,脱离了马身。
乱箭齐发,马匹轰然倒下,身后青莲宗众纵马直冲而上,向着她围攻。
阿南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身,以马匹遮蔽住箭矢,盯着当先向自己跃来的那个骑手,目光在黑暗中似发著兽类般的亮光。
转瞬之间,铁蹄已经贴近,向着她重重踏下。
而阿南将身一矮,手中流光疾射,从马上骑手眼前划过。
哀鸣声顿时在荒野上响彻,那骑手捂住淌血的眼睛,因为双眼剧痛而惨?。
阿南揪住马辔头,纵身斜飞而上,一脚将他狠狠从马上蹬下。
可惜她的右臂在紧要时刻失了力,让她横踢的脚差了毫厘,那骑手身体虽摔下,脚却还卡在马镫之上,被惊马在地上倒挂拖行,惨?声更甚。
两个人的体重大大拖慢了马匹速度,阿南臂环中小?弹出,抬手斩了马镫,任由那人掉落于地,纵马拚命前奔。
谁知马匹跑了两步,便趔趄倒地。原来那人十分凶悍,在坠马之际,便将手中的?直插入了自己马匹的腹中。
阿南无奈之下,只能再度弃马。可这一回她再想要抢夺马匹,已经来不及了。
后方的众人已经围拢上来,甚至连一直紧随于后的海客们也已经到来,将她包围于其中。
阿南拨转马头,目光在逐渐收缩的包围圈上扫过,寻找著突围之处。
天空忽有长长的鹰唳传来,依稀朦胧的晨光中,她看见俾飞于野的那只苍鹰。
她立即撮口而呼,招呼它下来。
苍鹰直扑而下,遥遥向她飞来。
周围的人不知她要干什么,但料想有只老鹰过来肯定棘手,当下不再迟疑,所有马匹向着她围拢奔来,手中弓箭上弦,眼看便要乱箭齐发。
阿南举起臂环,竭力控制自己手臂麻木的颤抖,环顾周围那些即将将她圈拢抵杀的骑手们,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这个时候,阿琰的日月,可比她的流光好用多了。
一线流光,究竟能不能杀灭这数十全力进击的虎狼之众呢?
就在她扬眉振手,臂环中的流光要激射而出之际,黑暗的荒野之上,忽然绽放开盛大的光华。
日月照临,不可逼视。
那光华自阿南的身后而来。第一层光华先行抵达,那射向她的乱箭在微光牵引下全部失了准头,散乱地钉于地上。
随即,第二波光华直射而出,围攻她的所有人瞬间落于马下。
解决了箭矢的第一波光华再度催趁,化为第三波光华,气流嗡嗡振动间,原本斩杀了一轮之后已经受到阻碍而跌宕的第二波利刃被气流裹挟,再度协同共振飞旋,绕着阿南的身躯旋转飞舞,只听得哀?声连连,外围搭弓的十数人亦坠落马下。
此时,对方才看清从黑暗中疾驰而来的人,与阿南一般的黑衣,胯下剽悍黑马快捷无伦。
他隐藏在黑暗中,追逐的马蹄隐藏了他的马蹄声,以至于众人都不知道他何时欺近到来。
唯有阿南,知道操控这华光炽盛的武器的人是谁。
她心口波动过一阵巨大的欢喜,向着他奔去。
他于马上俯身,紧握住她的手。
借着他向上提携的力量,她飞身上马,落于他的身前。而他也无比自然地一手挽缰绳,一手自她腰前揽过,将她护于自己怀中。
阿南来不及缓口气,便急急侧头问他:“你怎么过来了,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他示意了一下空中鹰影,低低道:“你至今不回,我想青莲宗根基深厚,没那么好闯,有些担心。”
“确实,我错估了形势。”原本只想来打探青莲宗底细的她,未曾想过,她昔日的兄弟竟然已经与青莲宗联手,站在了彻底的对立面。
强敌压阵,他们来不及细述,匆匆数语便看向面前局势。
前一批人已经落马,后方的骑手不甘收势,众马依旧暴烈,向他们疾冲而去。
而他带着阿南拨转马头,直视著面前山崩海啸般的攻势,略一扬眉。
在青莲宗如潮攻势的后方,竺星河勒马静静站在黑暗之中,冷冷地看着他们。
对面马上的阿南拼杀这一路,已经力竭疲惫,唯有一手抓住缰绳借力,坐直身躯。
而朱聿恒的左臂紧紧地从她的腰间横过,将她牢牢抱在怀中,只用右手操控,手中武器流光激荡,肆意纵横,如一轮嗜血的妖异光华,在荒野暗夜中陡然升起,骤开骤谢,无比迅捷。
圆转的锋利光华,自他们周身倾泻而出,一波波射向外围。
距离他们最近的人先被第一波斩落,随后第二波紧随其上,最后是第三波光华一转即逝,收割了最后残存的几个青莲宗众。
跟在后面的海客们,没想到黑暗之中居然隐藏着这般华美又可怕的武器,就在他们被这三轮光华惊得无法动弹,以为已经到了杀戮终止之时,却没想到第二三波弧光隐隐奏鸣,驱动第一波光华迢递而来,化为第四波斩杀之力,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
灼眼的华光已经带上了粉色,那是利刃上面残留的血迹,让刃光都变了色。
但,就在这一往无前的光芒向海客们飞旋而去之际,朱聿恒的手腕,被阿南抬手握住了。
他的手微滞,感觉到阿南紧握他手腕的力道,目光不由在竺星河的脸上停了停,手下日月光华刹住了前行之势。
手腕一抖,天蚕丝微颤,带动珠玉琢成的薄刃甩脱了血珠,迅疾回归于他手中的莲萼之中,静静垂于他的腰畔,不见半丝血腥之气。
只有地上呻吟打滚的青莲宗众,彰示着他刚刚举手投足间斩杀了多少人。
朱聿恒低头贴了一贴阿南略显凌乱的鬓发,目光定在不远处竺星河的身上,那里面分明写着些挑衅意味。
竺星河收紧了右手,春风隐藏于银色扳指之内,在此时此刻荒漠的夜风中,触感尤为冰冷。
阿南移开目光,一夜的疲倦似乎都涌了上来。她靠在马上,低低对朱聿恒道:“阿琰,我们走吧。”
“好。”
天边曙光初露,空中苍鹰疾飞,于他们周身盘旋。周围惊马伤者,混乱不堪,但已经不值得他关注。
他拥著阿南拨转马头,抛下一地死伤,向着后方的敦煌绝尘而去。
等他们去得远了,方碧眠跳下马,赶紧去查看地上众人的伤势。
司鹫看得心惊肉跳,喃喃自语:“这……这人用的什么武器啊,太可怕了!”
冯胜、庄叔等人纵横海上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此时的声调也是微变:“幸好咱们没有与青莲宗一起进扑,要是与这人起了争执,今日能不能全身而退,还存有疑问。”
方碧眠望着地上哀?的同袍们,泪流不止地咬紧颤抖的双唇,目露恨意。
“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啊……”司鹫兀自心有余悸。
竺星河神情冰冷,翻身上马,示意海客们离开。
方碧眠看看他的神色,含恨道:“尤其是潜入青莲宗内部的那个人,我看她那般身手,绝不在南姑娘之下,至少……差不离。”
竺星河听若不闻,没有搭理。
而司鹫听她这般说,则立刻反驳道:“怎么可能!阿南肯定比她更厉害!她要是在这里的话,哪容得对方这么嚣张!”
庄叔叹道:“可南姑娘怎么还没回来啊?司鹫,你上次不是说和公子一起找到她了吗?”
“找是找到了,可、可庄叔你不知道,阿南她变了……”司鹫骑马跟随众人往回走,沮丧道,“她眼睁睁看那个浑蛋把我摔了两次,就是不肯回头!”
庄叔深深皱眉,而前头的冯胜听到,立即回头嚷嚷了出来:“不能!不可能!南姑娘上次与我们分别,就是为了咱们舍生殿后,说她为了荣华富贵背叛兄弟,我冯胜第一个不相信!”
司鹫急道:“冯叔,难道我会骗你?她不但翻脸不认公子,而且还把方姑娘都打伤了呢,方姑娘现在还敷著药!”
竺星河没说话,只望着天边逐渐亮起的鱼肚白,神情沉郁。
方碧眠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这点伤不算什么,能让南姑娘出口气就好。我看她如今遍身罗绮,金玉加身,日子过得也挺好。”
司鹫摇头道:“阿南不是这样的人!她在海上时,我总见她拿珠宝玉器与海上商人换大马士革的钢?、泰西的水银镜、绥沙兰的座钟,她以前从不在意珠宝锦绣的!”
庄叔附和道:“我也信南姑娘,她定是另有苦衷。”
方碧眠默然垂头,不再说话。
司霖冷冷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再说她平日就是最爱臭美的性子,漂亮衣服穿着,贵重首饰戴着,又有一堆英俊男人哄著捧著,可不就本性暴露,迷了心窍吗?”
司鹫又气又急,眼巴巴看着竺星河,期望他能给个准话。
众人的目光也都在竺星河身上,请他拿主意:“公子爷,您是最了解阿南的,您看,她真的会一夜之间性情大变,抛下我们兄弟转投敌营吗?”
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庄叔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忽然想起在阿南只身殿后护送他们离去的那一夜,他得了孙儿,一群人饮酒之际,他还酒后失言,催促公子娶了阿南,然后便发生了那一场尴尬……
他抬眼看看冯胜,冯胜显然也想到了那一节,似要说话,庄叔赶紧拉住他,摇摇头示意别说话。
“不论如何……”竺星河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淡而坚定,并无犹疑,“我信阿南。就算她因为种种原因而离开,也不至于转投敌阵,对我们这些昔日兄弟动手。”
“公子爷说得对!”冯胜与庄叔等人心头石头落了地,立即附和道。
“再说了,阿南不肯回来也未必是坏事。”竺星河淡淡道,“她个性,确实是执拗了些。”
众人都想起阿南在分开前一直力图阻止他们与青莲宗合作,方碧眠作为青莲宗的要人,更是被她帮助官府擒拿下狱,青莲宗众付出巨大牺牲才将她救出,若是阿南回到海客这边,怕是青莲宗那边也有意见。
“便让她在外间多玩几天吧,或许,她能因此深入了解朝廷内幕,也未必不是好事。”
公子既然发了话,众人也便不再争议。
已近敦煌,路边人家院中,一棵虎蹄梅正在吐蕊,在这风沙灰黄的大漠中,竭力扩散自己的馥郁香气。
从树下经过之时,晨风中一两簇金黄的花枝掠过他的耳畔,将香气沾染在了他的发间与衣襟上。
竺星河闭上眼睛,在马上仰头闻嗅这些熹微晨光中的氤氲香气。
他想起与阿南重逢时她身上的香气,以及刚才与那个刺客擦肩交手之际,那种相同的气息。
那黑暗交错的一瞬间,不需看也不需听,他便知道,那是阿南。
只是,她身上已沾染上了属于朱聿恒的特有气息。
不是沉檀龙麝的香气,只如冷冽严冬中影影绰绰一支寒梅在朝阳中初绽。在与朱聿恒的数次交锋中,竺星河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如今,他们穿着一式的衣服,身上熏染著一样的香气,策马扬鞭而去,将他丢在风沙之中,甚至,她不曾回过一次头。
——十四年前的暴风雨中向他伸过来的那双手;五年前只身跃上他的船头说“我出师了,以后你赶不走我啦!”的那条身影;尸山血海之中相抵拼杀互为依靠的那片脊背;无数次从必死的困境中挣扎相扶而出,她扬头对他露出的粲然笑颜……
当时以为能永远延续下去的一切,原本在他面前鲜明灼亮,此时却被那香气如火焰卷过,全都成了褪色的灰烬,惨淡粉碎。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睁开眼,从这片刻的迷乱中抽身而出,抬手缓缓掸去衣上的落花,神情依旧平静。
等朱聿恒死了,她自然便回来了。
兜兜转转一个小小波折,不可能改变早已注定的结局。
被阿琰抱在怀中驰回,阿南才发现后方侍卫们正在拚命赶来。
想来是阿琰看到鹰扑后太过焦急,所骑的马又太过神骏,将所有人远远甩在了后面,才在千钧一发之际赶了过来。
再度对上韦杭之幽怨谴责的眼神,阿南心虚又无奈。
可凌晨刺骨的寒风中,阿琰的怀抱温暖得过分,再说她也实在没力气挣开阿琰自己回去了。
干脆,她自暴自弃地靠在皇太孙殿下怀中,任由他们敞开了看。
反正女海匪行走江湖多年,比任何人脸皮都要更厚。
回到敦煌,阿南第一件事便是将怀中的东西掏出来,一股脑塞给朱聿恒,然后扑入浴桶,将自己全身的沙土尘灰彻底洗去。
一夜厮杀,疲惫交加。她有些虚弱地举起右臂看。
被厚重砍?击打过的手腕已高高隆起,肿胀不堪,不知有没有伤及筋骨。
她按住疼痛颤抖的手,浸在热水中,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痕迹。
春风刺过,她心口一道殷红的血痕,在水中隐隐作痛,甚至压过了右臂的伤势。
她眼前又浮现出遥遥坐在对面马背上的竺星河。
被黑暗吞没的荒漠边际,他在深不见底的暗夜之中,筹划著倾覆天下的计谋,决绝一如当年他在断崖上许下的悲恸誓言。
她答应过阿琰,会尽全力帮他。可,谁能想到挽救阿琰性命,与破坏公子的大计,竟会以如此方式,纠缠在了一处。
她深深吸着气,狠狠将自己的头埋入了水中。
水声让她的双耳嗡嗡作响,这是血脉在她体内行走的声音,她活着的证据。
她还活着,公子也活着。可那些春风绮丽、流光飒沓的日子,那些他们并肩而战的过往,早已死去了。
如今存活于世的他们,是背道而驰的春风流光,再也无法相伴。
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起身,阿南扯过毛巾胡乱擦了几下。太过疲惫,散发披于肩头也懒得再弄。
外面传来食物的香气,阿南感觉自己饿极了,连睡意都无法抵过饥饿。她走到外间,果然看见桌上已经摆下了各式餐点。
她想喝的南瓜粥炖得温温热热的,洒了饱满的红枣与枸杞,在冬日晨曦中冒着腾腾热气。桌上还有西北的面食,搓鱼子、酿皮子,重油重盐,最适合疲乏虚脱的她。
来不及与对面的朱聿恒打招呼,她喝了两口粥,抓过桌上的筷子就吃,将嘴里塞满满。
朱聿恒抬手给她盛了一碗羊肉汤推过去,见她头发还在滴水,便起身拿起旁边的布巾,将她那头长发包住。
她头发既浓且长,坐着的时候垂下及地。他拉了把凳子过来,将它们置于膝上,慢慢用毛巾揉搓吸干。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手指穿过她的万缕青丝,触感细软却又令他指尖微微麻痒。年幼时读过的子夜歌,隐约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他抬眼看向阿南,她亦有些惊讶,略略回头看他。
他避开阿南诧异的目光,嗓音略带低涩:“别着凉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们呢。”
阿南“嗯”了一声,便回头继续用膳去了。
而他在她身后,透过她半湿的发丝凝望着她。
微扬的下巴与修长的脖颈是一条优美的弧线,而这条弧线又延伸成更令人心动的肩颈线条,向下延伸至细韧的腰肢。
披在她身上的衣衫被她的头发濡湿,贴在她的背上,将她的躯体勾勒得纤毫毕现,却偏偏有一缕碎发,蜿蜒于她的领口,如在指引他的目光向下探寻。
他的心口猛跳起来,目光逃避地婈移,却看见了她衣袖下滑,露出肿胀瘀紫的手腕。
“你的手怎么了?”他抬手轻握住她的手掌,看向那伤处。
阿南将筷子换到左手吃著,道:“阴沟里翻船,被青莲宗主砸的。不然的话也不需要你来救我了。”
朱聿恒看了满不在乎的她一眼,拉开抽屉取出药瓶,将药酒倒在她的伤处,抬手帮她将淤血揉开。
阿南风卷残云将桌上东西吃了大半,才缓过一口气来,搁下筷子看着朱聿恒。
而他抬眼望着她,低声责备道:“说了多少次,不许你再这般冲动了。”
看着他眼中盛满的担忧,阿南没来由心虚,含糊道:“我哪知道他们也会来呢?本来以为只是跟踪方碧眠,去打探阵法而已……”
朱聿恒望着她,似是想问海客与青莲宗们所商议的事情,但最终还是罢了,沉默地替她放下袖子,盖好药瓶。
阿南活动着手腕,问:“不想问我昨晚听到了什么吗?”
“想。”朱聿恒坦诚道,“但我说过,不会让你为难。你若不方便说,我便不会问。”
阿南静静望了他片刻,望着他坦荡赤诚的双眼,心道,你可知道,有人正商议杀你的祖父,挑拨你的父叔,分裂这王朝天下——
而这群人,是她曾经浴血奋战生死与共的朋友。
往日恩,今日义,让她心口春风的伤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仿佛要将她胸口灼烧出一个黑洞。
可她没办法开口。出卖昔日的朋友给如今的朋友这种事,她无法想象也不可能去做。
不敢再看朱聿恒,她逃避般转开头,抬手将半干的头发草草挽了个髻,定了定神,道:“重要的是,我带回来的东西……你看到了吗?是否有用?”
“看了,很有用,我可能已经寻出阵法的地点。”朱聿恒洗净手,坐在她对面,将那些陈旧的卷宗翻开。
阿南凑过去与他一起看着那本册子,问:“是傅灵焰留下的吧?”
“是。”他将它摊在她的面前,指向其中地图道,“你看,这便是鬼域。”
阿南知道自己找对了,这就是青莲宗主带竺星河与方碧眠看的,关于傅灵焰留下的那个可以灭绝西北防线的阵法所在。
册子上是无数条黑线,互相连通,蔓延勾连,最终汇聚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图案,两个标记点在骷髅头正中,正如一对灰败眼睛。
那标记由陈旧的胭脂绘成,当年必定是鲜红夺目,十分显眼,可如今早已黯淡,与灰黄的书册相差仿佛。
阿南皱眉问:“这是……地下通道?”
“对,共有三个入口,正在鬼头的眉心和双耳部位,而这眼睛,似是地下所在,目前我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朱聿恒在鬼头上绘出标记,道,“地下的通道与地面的不同,是上下纵横且相互穿插的,因此路线难寻。”
阿南喝着粥,听他详细讲解其中的路线。
玉门关这边的地下道,由生活于此的人们世世代代陆续挖掘而成,千百年来水文环境变迁,穿井的路线也多有变化,不断废弃旧的,又不断挖掘新的。
“根据这张图来看,六十年前傅灵焰借率众北伐之际,利用当地人力将地下矿道、水道、天然洞穴连接,设下了这个玉门阵。”朱聿恒指向面前矿场,说道,“眉心,位于魔鬼城处;双耳,一边是矿场入口,一边是王女死亡之处。只是……”
这纸上无数条细线,有直有弯,有长有短,有的似断头路却又在另一边向前延伸,有的一个拐弯后与另外的相接,复杂至极。
阿南此时疲惫至极,也懒得去详细看路径,只指著双耳交汇处的一个黑点,问:“这个,你觉得是什么?”
“这里属于鬼面的鼻部,凡人皆仰赖呼吸生存,我看,应该是一个重要的控制点。”
“这样,对地下通道最为熟悉的人,应当是探勘矿脉的老工头们。你去矿场多找几个,先把路线给理出来。”阿南揉了揉自己肿胀的手,道,“我得躺一会儿,真的有点累。”
“好,我先去布置,你好好休息。”
朱聿恒出去安排,而阿南倚在榻上,又忍不住抄起下面的那几封信札看了看。
这是六十年前的信件,纸张黄脆,甚至因为她揣在怀中活动激烈,导致信封都残破了。
她抚平信封上的火焰青莲标记,将它拆开。
果不其然,这是当年傅灵焰所写的信。
长河日落,沙陵浴血。红日西沉,一如弹丸。风沙漠漠,割肉如?。静夜深长,唯念思君。
阿南摊开信,开头便是这没头没尾的几句话。
她有些诧异,把后面的信纸翻出来看了看,确定没有收信人名讳也没有寄信人落款,便又看了下去。
郎君见字如面,灵焰玉门关外事务已毕,不日将归君身畔。回?之际,立于沙丘之上纵目望远,眼见千山万壑俱为君容,思君切切,亟待振双翅而越万里山阙,不必夜夜梦里相见……
阿南略感错愕,又觉得心口一阵微甜——这被收藏在青莲宗要地的,居然是当年傅灵焰写给她心上人的情信。
看信上语句,显然与对方相爱至深,正在魂牵梦萦之际。
“奇怪……”
朱聿恒回到屋内,听她看着信件自言自语,便走过来问:“怎么了?”
“傅灵焰的情书啊,你说怎么会在那里呢?”阿南将信件展示给他看。
他坐到她旁边,低头与她一起看信,说道:“两个可能。一是傅灵焰当年因故没寄出信,放在了这边;二是收信的人便是青莲宗内的人,对方将这封信保存了下来。”
“对哦,这么说收信的人应该是……”
“龙凤皇帝韩林儿吧。”朱聿恒淡淡道,“所以她不写抬头称呼也不写落款,是希望他只是自己的‘郎君’,而不是要持礼守规的那个‘陛下’。”
阿南赞成地点头,看向下一页。
昨日破头潘自南而来,已具告我北伐之事。郎君谋略既妥,灵焰自当鼎力相助。唯我身份于军中颇为不宜,当另寻一名分,以供号令军士之用。
看到这里时,阿南与朱聿恒都是心口微动,两人不觉对望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阿南迫不及待,立即翻看下页,看她后面所写究竟如何。
思及当日与君相识,入宫之际拆‘机关’中的首字为姓,自此拥有第二身份。不若如今便以第二字为姓,借此为郎君驰骋,定苍茫河海、万里江山。
阿南盯着“机关”二字看了许久,又缓缓抬头,看向朱聿恒。
朱聿恒亦在此时转头看向她,两人同看信笺,相距极近,此时一同转头,脸颊差点相贴。
默默挪开了些许距离,阿南轻咳一声,然后才指了指上面的字迹,道:“机、关……”
朱聿恒点头:“当年傅灵焰在宫中,身份是姬贵妃。”
“如今她的第二个身份,姓关……突如其来地出现于军中,无人知晓她任何过往。”
“关大先生。”朱聿恒肯定道,“除了他之外,又作何人想?”
关大先生,生年不详,籍贯不详,亲朋不详,生平不详……
他就像是一个突然出现在龙凤朝的绝世杀神,从龙凤三年开始,率领中路军北上,连下前朝三都,凭著九玄阵法纵横山海,所向披靡。
直到六年后他在军中被杀,就此陨落,尸骨无寻,人生近乎传说。
阿南摩挲著这陈旧的纸张,心下颇有感慨:“仔细想来,傅灵焰与关大先生的关系,我们确实早该察觉。”
朱聿恒示意韦杭之进来,道:“我让人查找一下档案,看看是否能为我们的猜测作为佐证吧。”
关大先生当年北伐之时,敦煌作为西北重镇,亦是要地之一。虽然时移世易,但他既然于此大放光彩,必然会留下种种痕迹。
在浩如烟海的卷帙中,文书们寻到了一本《北伐实录》呈上。这是当时中路军随军佥书所录,详细记录关大先生与破头潘这路北伐的行军进?,关大先生作为中军统领,自然有多处出现。
他们坐在一起,将所有内容翻了一遍,从龙凤三年关大先生忽然被委以重任出征,到最后骤然去世,六年间所有辉煌绽放殆尽,最终消散不见。
一遍翻完,他们商议了一下,将关大先生历年来加官晋爵受赏赐的记录,按照年月日,整理了出来。
“你看这里,”阿南右手不便,因此朱聿恒抬手帮她按住书页,示意她看自己关注的那几行,“关大先生北伐的六年里,每年七月初,都会发生一些事情。”
“七月初?”阿南眼睛扫了下去,“初六吗?”
她记得那幅龙凤皇帝御笔的画像上写着,七月初六所绘。
不过并不是。第一年是龙凤三年七月初九,韩林儿亲自出城送别三路大军,与关大先生执手依依惜别。
“三路大军北伐,其他二路大概都是按规行事,唯独对待关大先生,似乎不一般呢。”阿南点评著,又翻到第二年的七月。
龙凤四年七月初五,关大先生转战晋宁,皇帝赏赐驰送至军营。
“七月初五,第二天就是七月初六了。”阿南抬眼看向朱聿恒,“拙巧阁内傅灵焰那幅画像……你还记得吗?”
朱聿恒点头:“七月初六,应该便是傅灵焰的生辰。”
她满意地冲他一笑,又继续看下去:“龙凤五年,关大先生攻克辽阳,任辽阳行省平章事。七月初,因前朝官军围攻汴京,他抛下辽阳潜行回军,救护龙凤帝退守安庆。”
“这也使得龙凤六年关大先生疯狂反击前朝军,横扫北漠,攻克大宁,又再取上都。而那年七月初,朝廷的赏赐又千里迢迢送到了上都,和之前一样,无人知晓韩林儿特意给关大先生送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至龙凤七年六月,罕察帖木儿反扑义军,围攻益都,关大先生将其军引于渤海,设阵将其一举击杀。
“渤海。”阿南若有所思地点着这个地方,又道,“听说当时前朝岌岌可危,罕察帖木儿是南拒义军的唯一希望?”
朱聿恒于此自然比她更为了解:“是,前朝政权当时全靠他一力支撑。我曾听老臣回忆,本朝太祖闻听他的死讯后,对左右喜形于色道,‘天下无人矣!’”
至此前朝再无人可力挽狂澜,败势已成。那年七月初,龙凤帝亲赴山东,为关大先生庆?。
直至九月,二人分别后,关大先生二渡碧江,连克朔、抚、安三州。谁知就在这势如破竹之时,关大先生却在年底一病不起,他派人知照龙凤帝,并于正月被袭杀于王京,尸骨无存。
“三个月,一个横空出世的战神,就此消失了。”阿南将书册合上,托腮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真是令人措手不及。”
朱聿恒望着面前眉眼氤氲倦怠的阿南,遥想着当年惊才绝艳的“关大先生”,缓缓道:“可是,她别无选择。”
“是啊,毕竟三月还能遮掩,四五月就要显怀,在军中要如何遮掩得住呢?”阿南叹了口气,掰着手指道,“而按照时间来推断的话,当时腹中这个孩子,定然就是六十年前被傅灵焰带着辗转寻医的那一个了。”
傅灵焰于军中所怀,并借死遁而生下的孩子,最终却遭“山河社稷图”缠身,成为朱聿恒的前车之鉴。
这个结论,让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傅灵焰苦苦追寻孩子的生路,最终带着孩子渡海求生。而六十年后,同样身中怪病的朱聿恒,身上血脉崩溃的时间,却与她在各地设下的机关阵法严丝合缝。
她放弃了关大先生与姬贵妃的身份,离开了宫闱,远离了权力纷争,带着孩子奔波于大江南北,遍寻名医,希望能救治自己的孩子。
而就在她寻医的途中,龙凤朝表面上进入全盛时期,北元一蹶不振节节败退,下属诸王迅速光复南方。但辉煌表象下,是韩林儿无力节制各路藩王,诸王为扩充地盘而陷入混战,直至各股势力最终合并为三支大势。
难以节制诸王的韩林儿,在利用诸王相争来平衡势力的同时,催促傅灵焰尽快回归。
他们翻过韩林儿写给傅灵焰的信件——其实严格说来,更像是诏书。诏姬贵妃回朝,勿使金册玉宝蒙尘,椒房兰闺空置。
傅灵焰确实回去了,还与韩林儿有了第二个孩子,但孩子尚在腹中,她便只身离开了皇宫,再未回归。
乱世纷争终有停息之日,而当本朝太祖于鄱阳湖击溃其余诸王主力之后,龙势已成,再难遏制。
韩林儿被部将迎往应天,等待他的是应天郊外那座由傅灵焰亲自选址构想、居于瀑布之畔、宛若仙阁的行宫。
船行至长江入海口之时,韩林儿曾短暂停靠傅灵焰创建的拙巧阁,在那座四季花开锦绣的东风入律楼阁之下,寻访当初那条身影。
然而,那里只留下了他曾为傅灵焰绘制过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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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灵焰早已离开了故土,乘槎归于海上,再不回还。
龙凤皇帝只拿到了她写给他的最后只字片语,一封诀别信。
阿南将最后一封信拆开,看着上面的第一句,神情疑惑黯然。
十年光阴,离合聚散。傅灵焰的笔迹未变,行文口吻也未变,只是当年缱绻温柔的离愁别恨,全都已转成了决绝去意。
今番留信,与君永诀。舟楫南渡,浮槎于海。千山沉沉,万壑澹澹。千秋万载,永不复来。
当年这段轰轰烈烈的相爱,改变了千万人的命运,也决定了山河与王朝的起落。可最终,只落得她只身离去,与他恩断义绝。
韩林儿最终未能见到傅灵焰精心为他设计的行宫。
他的船尚未到达应天,便因风暴而倾覆。众将士为这位不幸的皇帝痛哭一场后,新帝顺理成章登基,励精图治,开创了全新的蓬勃王朝。
“为什么呢……”
一夜困意袭来,阿南靠在榻上睡去时,手中兀自握著那封诀别信。
傅灵焰并未透露什么,可她依旧能从这几行字中看到失望、怨恨与决绝。
阿南迷迷糊糊合上眼,任由那页发黄信笺飘落在自己的心口。她抬手按著这古旧薄透的纸张,想知道韩林儿究竟做了什么,会让当年那般爱他的傅灵焰消磨掉了所有感情,转身离他而去。
“对她不好吗……”
不可能不好。他年年记得她的生辰,满怀爱意为她绘像、替她亲手制作笛子,简直就像是一对民间的痴恋男女。
是当初有了嫌隙而离开吗?
可韩林儿有需要,她还是带着孩子回来了,他们的感情并无变化,还多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傅准的母亲。
是相隔太远生疏了吗?
可看诀别信里的感情,绝非是淡了或者变了。
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外人所不知道的缘由,导致了傅灵焰如此狠心决裂。
六十年前,她在大江南北设下这些阵法,是为了对抗入侵的外族,收复中华。因此在北伐成功之后,她便关闭了这些杀阵,此后她携子远遁海外,应该是没有回来过。
那么,是谁利用这一甲子循环之期兴风作浪,又是谁、以何种手法,将阿琰的性命牵系在她留下的阵法之中呢?
困倦让阿南在思索中沉沉睡去,可即使进入了梦乡,她依旧无法摆脱杂乱思绪。
在梦里,她眼前纵横来去尽是虚妄的幻影。
她眼前出现了年幼时曾遇到过的,慈祥对她微笑的白发老婆婆,她努力想看清她年轻时的模样,却发现她并不是画像上的样子,而是幻化成了傅准的模样。
她还看见傅灵焰握著自己的手,问:“阿南,你会重蹈我的覆辙吗?”
阿南想问是什么覆辙,回头却看见阿琰温柔的容颜。他手中珠玉鲜花灿然鲜明,可比它们更为动人的,是他凝望她时那烁烁眸光。
正在心底欣喜间,她脚下忽然一松,眼睁睁看着傅灵焰不断向下跌落。她急忙抬手想抓住她,可千山万水,层峦叠嶂,失重坠落的人忽然变成了阿南她自己。
她心里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从三千阶跌落的自己,再也采撷不到心中的星辰。
痛苦绝望让她骤然醒转,坐起时看见窗外已是午后。身上海棠?蝶缂丝被温暖柔软,显然是睡着后朱聿恒帮她盖上的。
她捂住双眼,梦里的一切还沉沉压在心口,难以释怀。
她怎么会与傅灵焰合二为一呢……真是怪事。
许久,阿南才缓过一口气,穿好衣服推门出去,看见门外轮值的廖素亭。
“南姑娘,你起来啦!提督大人临时有事出去了,你要是找他的话稍微等等,很快应该也就回来了。”
廖素亭性子活泼,与韦杭之的风格完全不一样,阿南与他混得很熟,也不顾忌什么,随手抄起桌上一盘核桃饼,端过来与他一起站在屋檐下吃著。
抬头看看天气,日头已西斜,她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未时。接到飞鸽传书,殿下吩咐了事情便出发了,好像挺急的。”
阿南算算时间,心下思忖著,难道前去探索魔鬼城的人发现了阵法入口?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阿琰应该会等她睡醒了再一起过去,不应该一个人匆匆出发啊?
“他带了多少人过去?”
“没几个,就诸葛提督、墨先生、傅阁主他们。”
“唔……”她啃完一个核桃饼又捏起一个,寻思著那就更不像是去破阵的样子了。
飞鸽传书,这么着急,难道说,是那边出事了?
正在思忖著,却见驿馆门房朝他们招手示意。廖素亭起身走到门口,马上又转回来了,对阿南说:“阿晏来了。”
“来找殿下吗?他不在呢……”
“他指明了来找你的。”
阿南错愕中,把手中核桃饼都给捏碎了:“找我?”
拍去身上的碎饼屑,阿南赶紧跑到门口一看,身穿丧服等在驿站门口的人,可不正是卓晏么!
看见她出来,卓晏立即迎了上来,望着阿南双唇张了张,似要说什么,却又不便当着众人的面提起。
阿南见状,示意他与自己一起到里面去。刚跨过门槛,她脑中一闪念,带着他走到了楚原知的住处。
“阿晏,你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卞叔可还好?”带着卓晏与楚原知到屋内坐下,阿南心怀鬼胎地给他们斟茶,搜肠刮肚思索怎么把话题引过去——甚至她还朝楚原知使了个眼色,表示实在不行,骗也要骗得卓晏同意开棺才好。
楚原知自然记得阿南和他商量给他爹开棺验尸的事情,可看着披麻戴孝神情低落的卓晏,他欲言又止,实在开不了口。
在阿南眼色的耸动下,楚原知终于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谁知卓晏却神思不属地抬眼看阿南,先开了口:“阿南,楚先生……我今日过来,是有个不情之请……”
阿南立即拍胸脯道:“阿晏你有什么事尽管说,能帮的我们一定尽力!”
“此事……委实有点难以启齿,尤其是我身为人子,我知道……实在是不孝之至……”卓晏艰难地说著,一字字从喉口挤出,嗓音都显得嘶哑,“我、我听义庄的人说你们去验过北原王女的尸身,所以想请你们,也验一验我爹的尸身。”
楚原知颤抖的手一错,茶碗直接就打翻了。
阿南也是目瞪口呆,一时无言。
“我知道盖棺定论,入土为安,万万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可……可我爹即将安葬,近日却还是风言风语,说我爹生前肯定是做了极大的恶事,才导致被天打雷劈而死……我决不能容忍别人这样说我爹!我爹之死,其中蹊跷甚多,是以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想请朝廷彻查此案,还我爹一个清白!”
“阿晏,你既然这样想,那我们肯定为你尽力,绝不辜负你的期望!”阿南一拍桌子,大声道,“是非曲直,我们一定还你爹一个公道!”
楚原知在旁边嘴角抽了抽,但阿南一个眼神瞟过来,他立即重重点头,大力附和:“南姑娘说得对!此事,我们义不容辞!”
阿南以权压人,借了敦煌最资深的两位仵作过来,楚原知熟知雷火,自然也列席在旁。
卞存安作为“未亡人”,在灵堂与他们相见,垂泪拜托,哭得晕厥。
堂上僧侣道士念了九九八十一遍往生咒,符水遍洒,金磬轻击,香烟缭绕中众人开启棺木,将里面卓寿的尸身显露出来。
两个仵作上前,将卓寿的寿衣解开,露出尸身,报告著尸身状态,在卷宗上记录著。
而阿南走到棺木旁看了卓寿遗体一眼,与楚原知噷换了一个眼神——
一模一样。
卓寿与北原王女,一男一女,一个城南一个城北,可是那被焚烧得焦黑的尸身,一般无二。
楚原知精通雷火痕迹,一边听他们验尸,一边检查尸身痕迹。
卓寿遗体显示,火焰自他左肋开始烧起。太过炽烈的火焰迅速洞穿了他的腰腹,使他在生前捂著腹部失去意识后活活烧死,就连死后都维持着这般姿势。
阿南著重看了看左肋的痕迹,可除了些许烧焦的砂石痕迹外,并无任何异状。
楚原知抬手在卓寿左肋烧得焦脆之处,捻著那些焦土痕迹:“南姑娘,你说怎么卓司仓与……的手上,都沾染了沙土啊?”
阿南知道他口中省略掉的,是指王女。她仔细看着楚原知指尖的沙土痕迹,凑近他低低问:“你还记得,殿下之前噷给你的那撮沙土吗?”
她指的,就是他们从梁家的柴房工具桌缝隙中,弹出来的一点点灰迹。
楚原知恍然,也压低了声音:“对,就是那东西!”
阿南给他使了个眼色,做了个包东西的手势。
楚原知会意,默然点了点头,凑近了卓寿的伤口,慎重缓慢地重新审视起来。
“说起来,这么多年了,我验过无数尸首,刀伤枪伤,溺毙焚烧,却还没见过被雷击而死的尸身呢。”年纪较轻的仵作说道。
比较老成的仵作则道:“我在永州倒是见过一例雷击昏迷者,那人侥幸未死,只是身上被击出了怪异花纹,就如雷电从他头上生根一般,从脸至胸全是密密麻麻的紫色根须纹样,好不诡异!”
楚原知解释道:“雷电之力,击于表面一点,深入内里万千,身上留下的疤痕正是表明了雷电之力的进击之法,一触则瞬间走遍全身,无可挽救。”
另一个仵作问:“然而,看卓司仓的死状,似是在雷击之后还保存有意识,以至于手捂雷击之处倒下,而不是一般被雷击者那般直挺挺倒下?”
“对,没有痕迹而被烧死,一般来说,是天雷击中其他东西,焚烧之后引燃了他全身。这样的话,虽然也因雷击而死,但却是间接的,因此而并未直接失去意识。”
阿南若有所思道:“可我看过当时现场,卓司仓所在的地方一片荒芜,别说周围有什么易燃物了,就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有,沙漠之中哪来的东西引燃?”
楚原知亦是疑惑不已:“而且,卓司仓当时的衣服已经彻底湿透,不是周围的草木,又有什么东西能在他身上烧起来呢……”
虽然尚有谜团,但尸身既已验完,几人见再无所获,便做好记录,准备合棺。
卓晏见寿衣被解开后还没理好,忙示意他们停一下,自己弯腰伸手入棺内,将焦黑遗骸所穿的寿衣细细整理好。
活人右衽,而死者所穿的寿衣则是左衽,毕竟阴阳有别。
卓晏强自控制双手的轻微颤抖,将寿衣的左衽压到右衽之上,悉心压平,再以细带系好。
阿南看着那左衽衣襟,心中忽然一动,一直卡在心口的那件小事升上心头,让她不由得扬了扬眉。
验尸已毕,在声声超度经文中,一行人抬棺出城,送至城外择好的墓地。
卓寿重罪流放,落叶归根已成奢望,这地方又并无什么亲友,只有街上老人帮忙找了抬棺的“八仙”和吹打班子,廖素亭搀扶著卞存安,卓晏怀抱灵位,送到城外好生安葬。
墓旁已搭了简陋茅屋,封好墓土后,卓晏留下结庐守墓。
阿南走出几步,回头看看坐在墓前的卓晏,有些担忧地问廖素亭:“这么冷的天气,阿晏要守多久啊?”
“看情况吧,少则七七四十九天,最长的三年也有。”廖素亭道,“主要是担心新坟下葬,会有不法之徒来掘墓偷盗,毕竟死者怎么都会有套寿衣,拿去当铺也能换几个钱。”
阿南眺望周围荒野:“这衣食不周的,阿晏在这儿能撑得住吗?”
卞存安抹泪道:“我隔天去送一次东西,陪陪阿晏,也看看永年。”
阿南看卞存安那病恹恹的模样,给卓晏搬送东西估计够呛,便道:“这个噷给我,我帮阿晏办了。”
同来送葬的诸葛嘉在旁冷冷道:“照我说,烧成骨灰算了,不用买坟地不用守,以后殿下要是允他父子落叶归根,带回去也方便。”
而且,反正卓寿那遗体,再烧一把也没什么区别了。
“理是这个理,但你这个人,说话绝情冷性的,总让人听着难受。”阿南横了他一眼,向他伸出手,“给我搞点银子,二三十两就行。”
诸葛嘉脸都绿了:“这一路你都向我借多少钱了!”
阿南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又不向你借,我向神机营支取的。要查验殿下给的令牌吗?”
诸葛嘉咬牙切齿:“进城再说!谁出门带这么多钱?”
等进城拿了银子,阿南便去街上买了一堆日用的大件小件,外加一条十斤的棉被,然后直奔城内最大的米面店。
把银子往柜台上一丢,她吩咐掌柜的签个契:“每五天给我送一袋米面去郊外,搭点时蔬鸡蛋什么,记得风雨无阻。先送三个月,这些银子算预付,多退少补。”
掌柜的一看白花花的银子,乐得合不拢嘴,忙不迭答应了。
阿南指了个身强力壮的伙计,让他扛起东西跟自己先跑一趟,熟悉一下路径。
沿着荒道往卓寿墓前走,拐过个大土堆子时,忽然有个小孩慌慌张张从后方跑出来,差点和阿南撞个满怀。
眼看他就要摔个屁股蹲,阿南赶紧扶住他,一看这脏兮兮的小孩,破旧裤脚下一双冻得满是血口子的光腿,脸上还带着鞭抽的血痕,正是当日被官兵抽打驱赶,然后被梁垒救了的灾民孩子。
她将他放下,问:“荒郊野外的,你跑这么快干吗?”
“前面……有个人快死了!”小孩吓得不轻,指著卓寿的墓说道,“我看他扑通一下就摔倒了,和、和我爹一样!”
阿南心下一惊,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卓寿墓前一看,空荡荡的,并无任何人在。
她又立即钻到茅庐内看去,才松了一口气。
只见卓晏已经被一个妇人扶到了床上,对方掐着他的人中,正在低声轻唤他:“卓少爷?”
听到阿南进来的声音,她回头看来,彼此都是愕然。
“梁舅妈?”阿南见对方竟是唐月娘,不由诧异,忙打了声招呼。
唐月娘忙道:“南姑娘,我路过这里,看到卓少晕倒在墓前了,所以扶他进来了。”
阿南过去看了看,还好卓晏只是悲伤过度一时昏厥,应无大碍。
“没事,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就好了,还好舅妈热心。”阿南示意伙计把东西放下,见唐月娘伸手探著卓晏额头,便问,“舅妈认识阿晏?”
唐月娘应了一声:“之前卓少来过矿场,见过几面。”
阿南烧了点水,唐月娘用勺子舀著水,喂卓晏先喝两口。
卓晏意识不清,嘴唇只下意识地蠕动着,而唐月娘的动作轻柔又妥帖,将他下巴捏开后略倾半口水,耐心地等待他吞咽下去后,再给他喂半口水,不紧不慢。
阿南见她这般细致,也放下了心,在旁边坐下后,一抬眼看见他们的侧面,心口忽然微微一动。
这冬日阳光斜照进窗内,卓晏和唐月娘额头眼鼻的轮廓被同一缕日光照亮,依稀竟有些相似。
阿南觉得心里有些古怪。唐月娘喂卓晏喝了半碗水,放下手道:“我给卓少煮点粥吧。”
可卓晏昏迷中吐著模糊的呓语,手下意识地紧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开。
唐月娘想要掰开他的手,可低头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忽然僵住了。
他叫的,反反复复是“爹、娘”两个字。
唐月娘顿了顿,默然将他的手掖入被子。谁知卓晏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猛地挣起,唐月娘猝不及防,身体一歪,肩膀撞在后方墙上,失声痛叫了出来。
阿南忙伸手去扶她,对卓晏责怪道:“阿晏,你看你把舅妈都撞倒了。”
卓晏茫然坐起,看着唐月娘,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唐月娘忙捂住肩部,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
“还说没事,你看你都流血了。”阿南想查看下她的伤势,唐月娘已抚住肩头起身,强笑解释道,“没事没事,刚撞上床沿了,揉几下就好。”
“要不,我给你找个大夫瞧瞧?”
“不用不用,我们乡下人,受点伤有什么大不了。”她说著,见卓晏已经无事,便安慰了几句,匆匆离开了。
目送她离开,阿南问卓晏:“你和梁舅妈认识?”
卓晏有些迷惘,想了想才知道她说的是唐月娘:“梁婶子吗?我们见过几次面。”
阿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见她有探究之意,便努力又想了想:“有几次我去矿场办事没来得及吃饭,她借厨房给我做过两次,她做的羊肉卤子面,味道挺好的。”
见他再搜刮不出其他印象,阿南便道:“这倒是,我也去她家蹭过饭,至今念念不忘。”
叮嘱卓晏好好照顾自己后,阿南带着廖素亭离开,一出门便低声对他道:“找两个利索点的兄弟,好好盯着唐月娘。”
“怎么,她有问题?”
阿南揉着自己右臂的青肿处,道:“嗯,我昨日去梁家蹭饭时,她还手脚利索呢。我不信阿晏这个草棚能撞出这么重的伤来。”
廖素亭立即道:“反正咱们人手足,干脆也叫几个人去矿场,包管她全家插翅难飞!”
阿南与他相视一笑:“那最好不过了。”
到了城郊,阿南又想起一事,对廖素亭一招手,打马如飞拐去了北原的使者们被软禁之处。
她怀揣三大营令信,自然是来去自如,守卫还亲自陪她进内。
她却并不召集人过来问话,只在院中转了一圈,见檐下晒著几件婆子们的衣服,上手摸了摸有件青布褂子已经干了,便取了下来。
旁边正要过来收衣服的几个妇人面面相觑,又不敢上来拿,只能站着看。
阿南拿着衣服,问她们:“这衣服是你们的吧?”
有个老妇人点了点头,迟疑道:“这……是我的。”
“好像已经晒干了,我帮你叠好吧。”
说著,她便十分熟练地将衣袖拢在衣襟前,门襟朝下折好,背面朝上,叠成整齐方正的一件,然后递给对面的婆子。
却见对面的婆子脸色都变了,慌忙抓过衣服,一句话都不说,先把衣服抖散了,然后将衣襟朝上,衣袖反折,重新叠了一遍,紧抱在怀中,似是怕阿南再抢去了。
阿南打量著那衣服,问:“怎么了,是我叠得不好吗?我觉得挺整齐的呀。”
阿婆瞪了她一眼,一脸敢怒不敢言的表情。
阿南却朝她笑了,从怀中掏出块碎银子递给她,道:“抱歉啊,大娘,我不太懂你们北原的规矩。是我这样叠衣服有什么不对吗?”
婆子看着她手中的银子,迟疑着不敢去接,旁边的守卫喝了一声:“问你话,你就从实回答!”
婆子吓了一跳,哆哆嗦嗦道:“是,我们北原的人,叠衣服可不能这样叠……这衣襟向下折衣服,是指穿衣的人……已经死了!这是给死人整理遗物呢!”
阿南“啊”了一声,忙将手中的银子塞到她手中,说:“对不住对不住,我可真不知道是这样的意思。大娘,这银子您拿去买点红布香烛去去晦气,真是对不住了!”
那婆子虽然感觉自己触了霉头,但掂了掂她给的银子,又觉得不亏,脸色也好看了起来。
阿南看向周围的人,见之前做主答话的妇人正在人群中,便示意她随自己到旁边屋内坐下,问:“阿娘,前次验尸时,我看王女身上的首饰大都还在身上?”
妇人神情愁苦,憔悴不堪,显然王女失踪、她又被软禁在异乡,一直寝食难安:“那必定是在身上的。只是王女死得凄惨,我们当时也没去点数过她的首饰……怎么,难道王女的东西,在义庄被人偷盗走了?”
阿南没有回答,只将那个金翅鸟颈饰拿出来,展示在她的面前:“近日有人捡到了这个东西,我看这金翅鸟的纹样,似属于你们北原王族。”
“正是!这东西是王女的颈饰啊!”妇人一下子便认了出来,忙道,“王女出事那天,她正戴着这个!”
“确是她的颈饰?”
“是的,我们北原的项圈,时兴紧套于脖上。这金翅鸟正悬挂在锁骨正中,领口钮结之处。”妇人肯定道,“不信姑娘看一看,左边翅膀上的绿松石纹路,依稀像朵五瓣花。”
阿南仔细查看,果然与她说的一样。
她满意地收好金翅鸟,道:“好,放心等待消息吧,相信你们很快便能得到自由,回归北原了。”
阿南心情不错,一路哼著小曲回驿站。路边果子店时,还下马买了各式糖果点心。
廖素亭帮她拎着大包小包,笑问:“南姑娘今日挺开心?”
阿南眉开眼笑道:“可不是嘛,我心底几个大疑团,现在已经解了大半,连带着也扯出了后面诸多内幕,现在啊……”
她雀跃地想,真想赶紧和阿琰分享自己的发现呢。
然而回到驿馆,阿琰还没回来。她在屋内无聊转着圈,感觉心中有无数话要讲,却没法和阿琰凑一起尽情聊个够,快憋坏了。
最终她也只能拎着糖果去厢房,找了正在查验物证的楚原知:“今天麻烦楚先生啦,来,给你的谢礼。”
“啊,不用不用!我如今是神机营在编职官,朝廷差遣何须客气。”楚原知口中推辞著,一边早已飞快洗干净了手,摸出几条裹满糖霜的山楂糖尝了尝味道,眼睛眯了起来,“甜蜜微酸,璧儿肯定爱吃,那就多谢南姑娘了。”
阿南看破不说破,只笑着朝他一伸手:“给我。”
沉浸在甜食中的楚原知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立刻从桌上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她。
阿南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见里面果然是卓寿遗体上刮下的一小撮焦砂,便问:“这东西,和王女身上的相同吗?”
“应该相同。”
“和殿下给你的那包呢?”
“这个对比过了,确实相同。”
“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阿南将它放远一点,端详著问,“不会和葛稚雅那个即燃蜡烧过后一样,有毒吧?”
“怎么可能,如今是西北寒冬,而即燃蜡要高温才能燃烧,那东西在这边没用。”楚原知示意她尽可凑上去细细观察,“这个是煅烧后的石头,类似石灰。”
阿南有些失望:“只是普通石灰?”
“类似。”楚原知往嘴巴里塞著山楂糖,含糊道,“感觉比一般的石灰石疏松些,或许是煤块煅烧后再燃烧后剩下的。”
“煤块……卓寿和王女在身上揣煤块干吗?”阿南?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将东西包好还给他,道,“要不,反正时间还早,咱们再去一趟义庄,看看王女的尸身?”
楚原知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的山楂糖,脸上不由浮起“两斤糖买我东奔西走”的委屈模样。
“不让你白跑,待会儿我买十斤八斤松子糖谢你!”
“不用不用,璧儿的脸伤能恢复,都得感谢你。再说糖吃多了又牙疼……”楚原知下意识捂了捂腮帮子,苦着脸道,“有个两三斤也够了。”
阿南扑哧一笑:“走吧!”
这回过去,义庄的老头已认得他们了,立刻便将他们带去了王女尸体前。
趁著楚原知刮取王女颈部和手上的砂灰,阿南取出金翅鸟,在王女的项圈上比了比。
项圈微有变形,下方的金链连接处也对上了,证明金翅鸟确是从上面扯下来的无疑。
楚原知诧异问:“王女全身上下比这值钱的珠宝多得是,怎么只有这东西丢失了?”
阿南挠著下巴道:“是啊,我也是不得其解。”
毕竟,北原王女与瑙日布,走入凹地之后,只有十数息的时间。
因为是冬天,王女内外穿着好几层锦缎,若说她们二人凭这十数息的时间把里外衣服换了个遍,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那……瑙日布扯掉这个金翅鸟,又伪装跳井自尽,究竟是为什么呢?
阿南慢慢地打马往回走,一路坐在马上沉吟,却终究想不明白。
前方已到驿馆,楚原知忽然下马,快步走向门口。
阿南抬头一看,原来金璧儿正站在门口张望,神情十分惶急。
“你怎么站在风口?多冷啊。”楚原知将手中的糖递给她,捏了捏她的衣服,看看薄厚。
“唉,顾不上了。”金璧儿惶急地拉着他的衣袖,对阿南道,“南姑娘,让原知陪我去一趟矿上吧,我大舅他家里……出了点事。”
“喔……”阿南心里琢磨著,也确实该出事。
毕竟,昨晚梁鹭就在青莲宗聚会中,而今日唐月娘也有伤在身。
如今他们一家是否知道自己已泄露行踪,又准备如何应对呢?
阿南又忽然想起,昨晚情况太过紧急,她印象有些模糊——她和阿琰对付的那群青莲宗教众中,有没有梁垒呢?
于是下意识的,她便脱口而出:“梁垒怎么样,受伤了吗?”
金璧儿含泪错愕看着她:“梁垒?他没事啊,是舅母出事了。”
阿南讪笑着,看看黄昏天色又有些诧异:“舅妈?可我下午还看见她了呢!”
“就是刚刚来报的消息。”金璧儿眼圈一红,眼泪扑簌簌就掉了下来,“如今他们一家人都下落不明了……”
“一家人?下落不明?”阿南眨眨眼,心道不得了不得了,她刚察觉了唐月娘的可疑之处,对方便做出应对了?
这般迅速冷静的反应,令阿南一时十分佩服——她才仅仅去软禁北原的院落走了走、给楚原知买了点糖、又跑了趟义庄,他们居然已全家遁逃?
“素亭,你快去找辆车。”阿南立即便道,“好歹我也蹭过舅妈几顿饭,她出事了我得去瞧瞧。金姐姐,咱们一起走吧!”
阿南陪金璧儿坐车,楚原知和廖素亭骑马,四人一起赶往矿区。
在车上,金璧儿一边抹泪,一边对阿南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舅母今日出去一趟,不知做错了什么事,一回来便被舅舅打了一顿。矿上人见舅母被打得夺门而出,赶紧过来拉架,谁知一错眼,她人就不见了!”
阿南没想到唐月娘居然遭遇家暴,眨了眨眼追问:“可你说,梁家全家都不见了?”
“众人在附近没找到舅母的踪影,后来……在矿道入口找到了一只鞋,被人认出是舅母的!”金璧儿含泪道,“南姑娘,我听矿上的人说,其他地方的女人想不开了会投河,而矿场那边没河没江的,有人想不开就钻地下去,迷在里面,永远也不会出来了!”
毕竟,大部分地下矿脉曲折复杂,而且很可能充斥瘴疠之气,而且此时矿道内又正在涝塞之时,不熟悉的人进去随时会被坍塌的矿道埋葬,从此再也不会在世间出现。
“这么说……”阿南若有所思道,“为了搜寻唐月娘,梁老伯和梁垒都下去了?”
金璧儿点头:“是,如今他们三人全下了地道,至今未见出来。矿上人心下都是不安,因此赶紧过来跟我们说了这事。”
阿南正沉吟著,骡车停下,已经到了矿场。
几人匆匆进入矿场内,见几个男人正站在棚下,口沫横飞道:“别说了,必定是那野男人的事儿发了!我看啊,梁辉这个王八是当定了!”
金璧儿迷茫地过去,正想询问一下有没有消息,谁知对方一看见他们,立即便散了,个个似怕被揪住询问。
阿南料想是唐月娘塞银子给男人的事泄露了,正要找人打听,一眼便看见了刘五老婆。
她手里拎着些杂物,正抹着眼泪往外走,想是来这边收拾亡夫遗物。
阿南忙拉住她,慰问了下她丈夫的身后事,又打听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本就与梁家有仇,一听她提起梁家,当下咬牙切齿道:“姑娘,我上次说什么来着,我男人明明看见唐月娘给外面的野男人塞钱了,可大家都不信,说她看起来像个贤良妇人……现在你看吧,矿上那几个在山东就与他们老相识出来证实了,她和梁辉居然是半路夫妻!你说这能有个真心诚意吗?”
阿南心道,你好像也是二婚啊……不过人家现在跟自己说要紧事呢,她赶紧抓住重点询问:“唐月娘还有前夫?可她看来约莫四旬,而儿子梁垒都十七八了,看来她的第一段婚姻该是很短了?”
“可不咋的,怪道之前有人说唐月娘有点顺天周边口音,你想那地儿兵匪那么多,肯定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呗,才改嫁去了外地!”妇人说著,往四下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又凑到她耳畔,说道,“听说唐月娘一直没提过之前那家人的事儿,大家就猜测啊,穷人家好不容易娶个老婆,就算丈夫死了也是婆家干活的劳力啊,一个大活人跑了不得亏彩礼?唐月娘指定是自己跑的!可前面那个与唐月娘才是明媒正娶,梁辉倒是后来的,到时那家告个官闹个事什么的,我看他们啊,一家子吃不了兜著走!”
廖素亭听得津津有味,甚至摸出了一把瓜子给阿南,谁知阿南却出了神,非但没注意他的瓜子,反而在沉思中皱紧了眉头。
等刘五的老婆走远,廖素亭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南姑娘?”
阿南一抬手,兴奋得差点将他手中的瓜子给飞撒出去:“二婚!前面那家人会来闹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廖素亭攥紧瓜子,嘴角抽了抽:“南姑娘,你这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模样啊……”
“这不叫幸灾乐祸,这叫天助我也!”阿南顾不上与他解释,转头就向矿道大步走去,探头朝内看了又看,脸上的表情,似乎想将他们全家都从里面拖出来。
“南姑娘,你说……咱们可怎么办呢?”金璧儿走到她身后询问,满怀忧虑的声音将她从兴奋中拉了回来。
对哦,梁家是金璧儿的舅家,这事儿处理起来,可能还有些难办……
抬头见天色已入夜,阿南正与楚原知商议是不是先送金璧儿回驿馆,一抬头间,看见一彪人马自沙漠中而来。
灯笼火把亮如白昼,照亮了这群衣甲鲜亮的整肃队伍。
被簇拥于其中的人玄衣紧束,原本神情凝肃,但在看见她时,那眉梢唇角轻轻一扬,流露出难掩的温柔。
阿南只觉心口一阵激动,立即朝着他奔了过去。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琰,他可知道她憋了多少话要和他分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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