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海赶紧否认:“我不是说你只比乌龟可爱一点,我说的那个乌龟也是一个人。”厉海说,“其实这个人平时也很可爱的,我实在想不到今天他怎么忽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他的确觉得很奇怪,甚至有点担心。玉边云应该在附近的,因为他说过他一定会在厉海的附近。在厉海危急时,他绝不会躲着不敢出来。他绝不是那种把话当放屁的人。奇怪的是,今天他连影子都没有出现过。难道他已经有了危险?也在等着别人去救他?
“我知道你说的是玉边云,每次你快要死的时候,他都会来救你。”花姑妈说:“今天他没有来,只因为今天你绝对死不了的。”
“我为什么死不了?”厉海大声说:“只要有那个姓周的一个人,就已经足够要我的老命了,我怎么会死不了?”
花姑妈甜甜的问他“现在你死了没有?”厉海怔住。他还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他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会忽然放过他,而且还变得对他那么客气。“那位周相公的确是个很可怕的人,连我都很怕他,而且怕得要命。”花姑妈说:“以他的武功如果要杀人,简直比刀切豆腐还容易,可是他绝不会杀你。”
“为什么?”
“因为你是厉海,因为他也知道要把玉剑公主送去给袁大人做老婆的人就是你这位厉大侠。”
花姑妈的声音已经不甜了,“像你这么好的人,他怎么舍得杀你,何况他恰巧又是袁大人的干儿子。”厉海不说话了,一直在昏睡中的竹竿却忽然呻吟着低语,“把我的腿拿给我,现在就拿给我。”这就是黑竹竿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别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以为他还没有清醒。每个人的腿部在自己身上,他为什么要别人把他的腿拿给他?
幸好厉海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就把被他自己砍下来的那半条腿拿过来。腿上有脚,脚上有靴子。黑竹竿挣扎着,用他唯一剩下来的一只手,从靴简里掏出张银票。一张十万元的银票,南七北六十三省都可以通用的银票。“这是你付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你。”竹竿对花姑妈说:“虽然这是我第一次退钱给别人,可是我也知道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就不该退,要退就得付点利息。”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酷“这半条腿能不能算做利息?”姑妈很喜欢笑,该笑的时候她当然会笑,不该笑的时候她也会笑。因为她知道大多数男人都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很能让人着迷。可是现在她笑不出了。
“我低估了袁大人,所以才会收你的钱,这是我的错,我应该付利息给你,如果你认为我所付的还不够,不妨把我这条命也拿去。”竹竿说:“因为我没有钱付给你,你也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常常都会把钱莫名其妙的花出去。”
“你知不知道你赚的钱是卖命的钱?”
“我知道。”黑竹竿冷冷地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更要花得快些。”厉海忽然把头扭了过去,很用力的扭了过去,就好像这个头已经不是他的头了。因为他不想再看下去。他知道银子是可以花的,十万个银元更可以把一个人花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的贵姓大名都忘记,他也知道拿出这十万个银元来的人并不是姑妈。可见他实在不想看姑妈从黑竹竿手里把这张十万银元的票子收回去。他只听见竹竿又在对姑妈说“我收你十万,因为我值十万,如果我不行,别人更不行,除了我之外,别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病夫还没有踏入大厅就已死在阶下,我看见他死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他会死得那么快。”他的声音早已经带着种免死狐悲的哀伤。“我要你十万,因为我值十万,如果我不行,别人更不行。”黑竹竿说:“我劝你绝对不要再找人刺杀袁大人。”
“你为什么要劝我?”
“因为不管你去找谁都没有用的,天下绝对没有人能伤他毫发。”竹竿黯然道:“我亲眼看见这次跟我去的人一个个全都惨死,实在不想再让我的同行死在他手里。”厉海心里忽然也觉得很不好受。
他能够了解竹竿的心情,一个像竹竿这样的硬汉,本来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但是现在他的血已流得太多,看见别人流的血也太多。他这─生就好像是无数个噩梦串起来的,这样的人生是多么悲伤!厉海心里在叹息,眼睛里却忽然发出了光。
因为他忽然看到了一条飞掠的人影,流星般在他眼前飞过,一瞬间就已消逝。这个人的身形和面貌厉海都看不清,却已经想出他是谁了。因为这个人飞掠时的身法、速度,和那种飞扬灵动巧妙潇洒的姿态,都是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的。厉海没有追上去,因为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追得上玉边云。
“原来他并不是个缩头乌龟。”厉海很愉快的叹着气说:“在外面看着我喝酒自己却没有酒喝,这种事他怎么受得了,不赶抉去找点酒喝怎么行?”他喃喃地说“只可惜今天我不能陪你喝了,只希望你能遇到个漂亮的女人陪你。”他却不知道我今天晚上不但已经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且遇到的还不止一个。
姑妈一直在笑,看着厉海笑,甜甜的笑,笑声如银铃。她笑得又好看、又好听。姑妈的笑一直是很有名的,非常有名,虽然不能倾国倾城,可是要把满满一屋子人都笑得七倒八歪却绝对没有问题。现在一屋子里除了她之外只有一个人。墙上助破洞她已经用一块木板堵住,隔壁房里的黑竹竿已经晕迷睡着,桌上还有酒有菜,厉海已经被她笑得七荤八素,连坐都坐不住了。可是他也不能躺下去。
如果他不幸躺下去,问题更严重,所以他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你为什么要叫竹竿他们去刺杀史天王?”厉海故意一本正经的问:“是谁叫你做这件事的?你为什么做?”
“因为我不想让入把鲜花去插在狗屎上。”
“难道你也不赞成这门婚事?”厉海显得有点吃惊了:“请我护送公主的那位总管,明明告诉我他是你的二哥,他请我来接新娘子,你为什么耍叫人去杀新朗倌?”
“因为新郎倌如果突然死了,这门亲事也就吹了,那才真是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厉海皱起了眉,又问姑妈“你二哥是鸣泉山庄的总管,你呢?你是不是鸣泉山庄的人?”
“也可以算是,也可以不是。”
“你究竟是谁的人?”“这句话你不该问的,你应该知道我是谁的人。”姑妈甜酣的笑着说“我是你的人,我一直都是你的人。”厉海简直快要喊救命了。他知道我一定在附近,他刚才亲眼看见的,他希望我能够忽然良心发现,大发慈悲,到这里来跟他们一起坐坐,一起喝两杯,那就真是救了他的一条小命。因为他也知道这位要命的姑妈喝了几杯酒之后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我的妈呀!”厉海终于叫了起来:“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我本来就不是君子,我是你的妈。”姑妈吃吃的笑:“你是不是我的乖宝宝?”
“他不是。”这个人的声音听起来虽然不像玉边云可是我的声音本来就随时会变的,就好像妓女改变她对漂客的脸色那么容易。这个人的样子看起来当然也不像我。他穿着一身银白色的紧身衣,苍白英俊的脸上带着种又轻佻又傲慢的表情,就好像把自己当作了天下第一个美男子,就好像天下的女人都要爬着来求他让她们洗脚一样。这么样一个人,手里却托着一个特大号的樟木箱子,看样子份量还很不轻。其实我就在那个箱子里。
厉海在叹息。他实在想不通我这一次为什么要把自己扮成这种讨人厌的样子。姑妈也在叹息:“该来的时候你不来,不该来的时候你反而来了。”她摇头苦笑“你这一辈子难道就不能为别人做一次好事?”
“我现在就是在做好事。”这个人笑道:“我相信这里一定有人会感激我的。”
厉海直着眼睛瞪着他,忽然跳了起来:“不对,这个人不是玉边云,绝不是。”
“谁说他是玉边云?他本来就不是。”姑妈说:“如果他是玉边云,我就要杨贵纪了。”
“他是谁?”
“我姓阴。”阴崖说:“阁下虽然不认得我,我却早已久仰厉大侠的大名了。”
“你认得我?”
“厉大侠光明磊落,豪气如云,江湖中谁不知道?”阴崖又露出了他的微笑“厉大侠的酒量之好,也是天下闻名的,所以我才特地赶来陪胡大侠喝两杯。”厉海忽然觉得这个人并没有刚才看起来那么讨人厌了,甚至已经有一点点可爱的样子。
“你找人喝酒的时候,总是带着这么样一口大箱子?”厉海还是忍不住问,“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是吃的还是喝的?”
“如果一定要吃,加点酱油作料炖一炖,勉强也可以吃得下去。”
“能不能用来下酒?好不好吃?”
“那就要看情形了。”阴崖说:“看你是不是喜欢吃人。”
厉海吓了一跳“箱子里装着是一个人?”他问阴崖:“是死人还是活人?”
“暂时还没有完全死,可是也不能算是活的。”阴崖说,“最多也只不过算半死不活而已。”
“你为什么要把他装在箱子里?”
“因为我找不到别的东西能把这么大一个人装下去。”
厉海又在摸鼻子了,摸了半天鼻子,忽然歪着头笑了起来:“我知道这里的厨房里有口特大号的锅子,我们就把这个人拿去炖来下酒好不好?”
阴崖也笑了,笑得比厉海更邪气:“如果你知道箱子里这个人是谁,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