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误会,不是他的错!◎
普鲁士,波茨坦北部。
无忧宫层层叠叠的葡萄梯形露台上,无花果树和葡萄藤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山顶的无忧宫风车懒懒地旋转着,阳光落在宫殿一侧一座金碧辉煌的小亭楼之中,透过玻璃照射在一只拉开窗帘的手上。
“腓特烈,这就是你亲自参与设计的中国楼?”说话的人是大不列颠汉诺威王朝的乔治三世。
他将宝蓝色的天鹅绒大衣袖口捋到手臂上,打量着小楼外一座座镀金人物雕像。早就听说腓特烈二世对遥远的中国非常向往,为此特意在自己的无忧宫里修建了一座中国楼,他还亲自提出了建筑想法。
“楼顶的美猴王雕像我刚才就看过了,雕刻技艺不错。只是……我不认为中国传说中的美猴王会打伞来着。”
乔治三世一边说,一边皱着眉指了指窗外的一座中国乐师雕像,“还有这位乐师。我听说中国人不吹小号。他们似乎有某种更具穿透力的吹管乐器。”
“……”腓特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乔治,你该明白你正在普鲁士的地盘上。”
其实他不是第一次因为这座楼里过于欧式的中国风被人嘲笑了。
但在他的威严面前,还没有任何人胆敢当着他的面嘲笑他——直到这位英国国王来到这里。
“或许吧,我不了解中国人,就像我不了解英国人——我听说英国人喜欢把脑袋砍下来当球踢,听起来也很有趣。”他摩挲着手上的蓝宝石戒指。
乔治三世呛了一下,连咳好几声:“哦哦,腓特烈,没有那回事。”
“你是德意志的血脉没错,但你看起来并不像德意志人,”腓特烈毫不客气地说,“而且,你似乎也不明白,真正的德意志人不喜欢废话。”
他比乔治三世整整大一轮,根本不把这个年轻的小国王放在眼里。更何况,英国的上一任国王又是在十多年前因排便用力过猛而驾崩的,他简直觉得和这样的人同样称为国王对他都是一种侮辱。
如今,大不列颠和德意志的汉诺威选侯国都是汉诺威王朝在统治。原本统治英国的斯图亚特王朝安妮女王驾崩后并未留下子嗣,于是由乔治三世的曾祖父乔治一世,也就是英国国王詹姆士一世的外孙女索菲与汉诺威选侯的儿子继承了王位。
这也是普鲁士与英国关系这么好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过,那已经是好几代以前的事了。乔治一世不会说英语,只会说德语;而如今的乔治三世却反了过来。他们得用欧洲大陆通用的法语交流。
乔治三世头痛地拍了拍窗台,决定尊重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普鲁士国王,不跟他争辩说自己就是英国人,不是什么德意志人。
“好了,尊敬的陛下,让我们说正事吧。比起争论德意志人到底喜欢什么,现在更重要的大概是弄清法国喜欢什么——然后确保他们得不到它。”
一说到法国,腓特烈果然神色严肃了起来。
他立刻想到自己几年前向拉格朗日递去了橄榄枝,而他竟然拒绝了他,留在那个只会唱歌跳舞的愚蠢的维也纳!
荒谬,艺术能打赢战争吗?他可是从奥地利狠狠撕下了西里西亚的领土,然后在七年战争中历尽艰险留下了自己的战利品!
真正的君主在意的一定是力量,而不是哈布斯堡那群废物的所谓高雅享乐。
更令他生气的是,他刚刚得知拉格朗日竟然又回到巴黎科学院了。顶尖的数学家竟然宁愿去面对无聊又虚伪的巴黎人,也不愿意来普鲁士!这真是最大的蔑视。
看到他的表情变化,乔治三世就知道自己来对了。
那是当然了。目睹法国在过去几年里不可思议的学术发展,恐怕最焦虑的除了英国,就是普鲁士。
英国至少还与法国隔了一个英吉利海峡,而普鲁士则与法国同在能够**的大陆上,还与奥地利接壤。
谁都知道现在法国国王老了,而未来的王后正是奥地利女王的女儿。到那时,哈布斯堡王朝将有两个女人分别统治两个国家。
“法国这几年科技突飞猛进,听说他们的机器都快能替代马匹了。”乔治三世说,“普鲁士还能继续坐视不理吗?”
腓特烈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听说了英国殖民地的事情。”他面无表情地说,“节哀。如果需要打仗,普鲁士乐意伸出援手。”
乔治三世又被呛了一下。
这真是他最恼火的事了——他即位三年后,大不列颠结束了与法兰西的七年战争,法国被迫将加拿大、多米尼加、格林纳达等等土地割让给英国,“日不落帝国”的旗帜高高飘扬在美洲大陆上。
可如今,那片大陆居然会出现这样的事,英国简直是在整个欧洲面前丢脸。
“陛下,请让我们停止这些无谓的争论吧,我是认真的。”他按捺住自己的情绪,“请让我们首先达成共识——法国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腓特烈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北美的事情,大不列颠自己会解决。”乔治三世说,“但在欧洲的土地上,我们需要携起手来,在法国真正脱离掌控之前给它致命一击。”
腓特烈注视他良久,缓缓地笑了。
“很高兴,我们至少能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
……
法国,凡尔赛。
第一辆蒸汽机驱动的车头试运行即将在皇家花园的平坦土地上进行,而在仪式前半天,费尔森伯爵受宠若惊地得到了宫中最受追捧的炼金术师的邀请,前来参观他的研究工场。
“特斯拉先生!”他脱下帽子行礼,“我真是难以描述我的激动之情。您的研究在探索人类智慧的极限。”
“您过奖了。”尼古拉微笑道。
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瑞典人。他没有自己高,但肩膀更宽大,显得更为壮硕。
尼古拉的脚步顿了顿,指向一个复杂的装置:“这是一套完整的装置,包括发电机、电动机、变压器还有自动控制装置。有了这些装置,交流电就可以集中产生、远距离运输,从而实现大规模的供电。不只是一个凡尔赛宫,全世界的宫殿都可以在同一时间亮起灯光。”
“哇。”费尔森其实一点也没听懂他说的原理,但他听明白了这是一套很厉害的东西,“感谢上帝将您派来人间。”
这时,高挑的青年工程师却住了嘴。
他打量了费尔森几秒,淡淡地叹口气:“像你这样年轻单纯的孩子,在这个宫殿里需要小心。你可能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费尔森失笑:“我?年轻?单纯?您听谁说的?”
费尔森笑着举起手臂,拍了拍大臂上的肌肉,“我是一位中将——当然,我不否认这与我的家世背景有关,但我确实是在军队锻炼出来的。”
“哦,王妃殿下说的。”尼古拉面色平静地说。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个机器手柄拨到一边,银色金属层的边缘探出一个金色的小球。
费尔森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王妃殿下?哪个王妃殿下?
哦,大概只有那一位——凡尔赛宫中最美的那一位。
可是他明明还没和她说过话。这到底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对话?
为了消除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感,他尝试找到一点事做。
——他伸出手,好奇地准备摸一摸那个金色小球。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尼古拉!你在做什么!”
那声音的音调被惊恐扯得极高,费尔森吓得手一哆嗦,还没碰到金色小球就缩了回来。
他转过身,发现正是王妃和王太子——太子落后一步,正试图伸出手拦住气冲冲赶过来的王妃。
“尼古拉!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安塔妮亚冲着尼古拉说。
费尔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王妃似乎误会了什么。
尼古拉摊开手,笑着看了一眼费尔森,“阿克塞尔,我做什么了?”
“呃,不,只是我伸出手……”费尔森说着,忽然想起刚才尼古拉对自己说王妃殿下觉得他年轻单纯,不会保护自己。
他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不会是他自己要这么做的。”安塔妮亚摇摇头,“尼古拉,我对你很失望。我早就跟你说过……”
“啊,那个,”路易慌里慌张地插进话来,“安托瓦内特,你不要误会,不是尼古拉的错!我想只是他在给阿克塞尔介绍电,所以允许他摸一摸……只要摸一次,以后就会保护自己了。”
费尔森越发迷惑。
面前这几个人都和他差不多大吧,而且他还是其中唯一上过战场的人。
为什么他们似乎都觉得他不会保护自己?他不仅能保护自己,还能保护他们呢!
可是,没等到他找到机会再说什么,太子一把揽住尼古拉的肩膀,推着他走了:“尼古拉!我刚刚发现了一种新的焊接方法,可以让45°到77.5°夹角的金属层连接更为坚固,你快来看……”
他一股脑把尼古拉推搡走了,好像生怕背后有人追杀他一样。
屋里一时只剩下满脸无语的安塔妮亚和满头雾水的费尔森。
半晌无言之后,费尔森对她鞠了一躬:“殿下。”
“伯爵先生。”
“您今天看起来很美。”费尔森说,“哦,当然,您一直都很美。”
撇去刚才莫名其妙的场景不说,他还是那个擅长社交的风流少年。
“……谢谢。”不知为何,年轻的王妃看起来好像既想笑又想哭。
费尔森分神思考了片刻,结果就冷场了片刻。
“今天……”“要不然……”他们两个同时开口。
沉默一秒。
“算了……”“您说……”再次撞上。
“……”费尔森觉得自己今天可能没带脑子出门。
他连忙做了个先请的手势。
“哎。”安塔妮亚也忍不住苦笑起来。她叹口气,“没事。您继续参观吧,只是要注意别乱动。这里可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费尔森默默地想到刚刚勾肩搭背走过去的太子和炼金术师。
“请原谅。我先回去了。”她转过身,毫不留恋地走了。
费尔森站在原地挠了挠头,试图回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最后,他觉得这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于是,他走到门口,目送王妃步履匆匆地一直沿着研究工场前的小路走到了树林边缘,这才转身进去找刚才那两人。
下一秒,安塔妮亚忍不住停住脚,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到暗金色头发的背影从门口进去,消失在窗户边上。
她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放慢步子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树林另一边的篱笆后面走出来一个面容阴柔的青年——王太子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
他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王妃离开的背影,想起了昨天下午到访他的城堡的不速之客。
“伯爵先生,您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之间不必说谜语,我就直说了——我代表大不列颠的友好,为您而来。”
普罗旺斯伯爵冷冷地盯着来客半晌,目光落在他拿出的信上。那里有个绘有白马和王冠的红盾,汉诺威王朝的象征。
他立刻就明白了来人的意思——这种事也一点都不罕见。
他沉默片刻,冷笑一声,“你要让我出卖我的国家吗?我可是法国的王子。七年战争才过去十年,我就算想做什么,也得想一想,我会不会被愤怒的法国人打死。”
“不,我只是想告诉您,您原本可以争取属于自己的权力。”那人笑道。
“您不必想到多么严重的阴谋——我们也不会那么鲁莽。只是提醒您一句,您的哥哥已经结婚四年了,但他现在都还没有孩子,我听说那对夫妻甚至都还没有真正成为夫妻。”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我有小道消息,听说……王妃对太子殿下不忠。”
普罗旺斯伯爵冷下脸来,“这种事情是要有证据的。”
虽然法国宫廷里面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但那仅限于贵族男性,和当情妇的女性——如果是一位妻子不忠,尤其是担负着生下继承人职责的王妃不忠,那绝对是不可容忍的。
“证据不证据的么,还不得看相关的人怎么想?”那人笑嘻嘻地说,“三年前《莱茵报》就凭着一篇无凭无据的报道,让教会的神父们现在还常常被人背后议论。”
“——您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