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死魂灵先生◎
与来时相比,回程的旅途虽然规格差不多,安排却舒适了许多。
这大概是女皇的一点小礼物。
马车一路驶向西南,在十天后回到了奥地利境内,在离国界不远的第一个奥地利庄园休息。
自己终究还是回来了,安塔妮亚平静地想。
当然,暂时回来,是为了未来可以更好地离开。
在俄罗斯度过的半年,她已经完全适应了倒流的时光与身份。刚重生时冲昏头脑的激动已然褪去,现在需要考虑更为现实的问题。
比如,如果她不想将来像上辈子一样嫁去法国,要么得让自己嫁到另一个国家,要么就……干脆逃离王室。
嫁到另一个国家似乎不是什么好选择。毕竟,她所有哥哥姐姐的婚姻都堪称王室联姻的悲剧典范。
尼古拉倒是给了她启发。
一场干净的纵火,就可以让她的身份从此掩埋于尘土之中。
但更重要的问题是,离开后该如何生活?
安塔妮亚上辈子几乎没有踏出过宫廷一步,但临终前的那几年足以让她获取一些必要的常识。
她需要钱。大概需要很多钱,至少要足够买下一座庄园?
呵,相当多人觉得她上辈子买了一条能够购置一艘军舰的项链呢,她忍不住有点想笑。
“尼古拉,你知道怎么赚钱吗?”安塔妮亚歪过头问尼古拉。
既然他能够顺利从俄罗斯和塞尔维亚的双重掌控中逃出,就一定不简单,想必考虑好了后续的生计问题。
打扮成侍从模样的小少年正坐在不远处发呆,被她一问回过神来:“嗯,很简单。”
尼古拉是以侍卫的名义混进她的随从团的。因为尼古拉身份尴尬,加上两人年纪相仿,安塔妮亚干脆就让他待在自己身边。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这孩子很有自知之明地安静,从不主动打扰她。安塔妮亚不喜欢身边总有人晃来晃去,烦。
哟,很有自信嘛。“说来听听?”
“比如,那座磨坊。”尼古拉指了指远处。
“嗯?”看起来是座很有年头的磨坊,但现在看起来冷冷清清,不像是在工作的样子。
“你要加工粮食?”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赚钱的好方法。
“不,我要加工磨坊。”尼古拉淡定地回答。
“加工磨坊?”安塔妮亚问道,“怎么加工?”
这座磨坊看起来的确奄奄一息的样子。
“现在是干旱天气,河流干涸,磨坊没有足够的水力来碾谷子,就只好荒废了。”尼古拉解释道,“这是因为它只能依赖水流的力量。”
“不然呢?”难道雇人吗?人哪里比得上河流呢。
“你知道蒸汽机吗?”尼古拉笑起来。
“嗯……”安塔妮亚思索片刻,“中国人用来烹饪的那种水汽?”
欧洲人不怎么用,但她在凡尔赛与好友们谈天论地那些年,聊过很多全世界稀奇古怪的小知识。她还对牛奶蒸羊羔产生过兴趣——那该是什么神奇的味道?
尼古拉微微皱起眉头——瓦特改良蒸汽机应该就是1770年左右……吧?
不过他随即想到,科学史上记载的大概是科学家做出第一台机器的时间,而样机到实用,再到为普罗大众所熟知,往往会花费很多年时间——他自己也深有体会。
于是,他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不过我说的是水壶烧开时,会把壶盖顶起来的那种。”
“啊。”安塔妮亚略微一思索,开玩笑道:“难道你想让蒸汽小精灵帮你推磨?”
她原本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尼古拉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挺聪明的。”
“谢谢你的夸奖,先生。”安塔妮亚更想笑了,“不过蒸汽可以顶起壶盖,那是因为壶盖很轻,可石磨几个人都推不动。”
“密度很重要。”他又说了一个她听不懂的词,“不过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能量的转化。热本身就是一种能量,它能够转化成其他能量——比如,通过加热使气体膨胀的方式。发热是很容易实现的,所以,我们只要有合适的机器,就能让这些能量都为人类驱使。”
安塔妮亚听得有些绕:“那么,烧火就可以推动磨盘?”
她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难道真的不是魔法?
“不过,在此基础上,受力结构和频率也很重要。”
少年笑了笑,“你想看点好玩的东西吗?”
他一边问,一边起身走到了院子一边的葡萄藤架下,弯腰拾起了一块石头。
“我很期待。”安塔妮亚一手托腮,悠闲地歪头看他。
尼古拉没再说话,握着石头开始有规律地敲击铁架中部的一个焊接点。一二三四……
他想做什么?安塔妮亚一边纳闷地看着,一边从小圆桌上的白瓷盘里捏起一颗葡萄送入口中。
甜蜜,水灵,这是奥地利圣罗兰葡萄的味道。
一口葡萄还没咽下去,突然“轰隆”一声,枝叶葱郁的葡萄架就这样在安塔妮亚面前霍然垮塌,激起满院扬尘。
“咳咳咳咳……”安塔妮亚猛地被葡萄呛住了,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安塔妮亚殿下!”侍女长慌忙推门进来,看见了一片狼藉的院子,赶紧过来拍安塔妮亚的背。
“上帝啊!这是发生了什么?”
“咳,没事……没事,去忙吧。”安塔妮亚艰难地稳住了气息。
“哦,好的,我马上去找莱迪亚伯爵……真是的,他接待公主殿下的院子怎能有这样的安全隐患呢!”
等到侍女长嘟嘟囔囔地离开,安塔妮亚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咳出来的泪水,这才不可思议地问尼古拉:“你是炼金术师吗?”
“有人这么说过我,”尼古拉笑了笑,“不过我更喜欢另一个称呼——科学家。”
“殿下,这是科学的力量。”
少年颇有绅士风度地压了压大礼帽的帽檐。动作优雅,可惜因为面容太过稚嫩,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拙劣地模仿大人。
安塔妮亚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半天,才笑出声来:“我所知道的科学和你展现的科学,好像不属于一个时代。”
她作为法国王后,曾经陪同国王参观过巴黎科学院,也曾经接见过拉格朗日和拉瓦锡。她知道这些科学家在做伟大的事情——可她并不太懂,也不需要懂。
他们的名气可远远比不上当时周游各国的炼金术师卡缪斯特罗,那才叫创造奇迹、万众追捧。
小少年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哟,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好吧,科学家先生,”安塔妮亚若有所思地说,“既然你把我的葡萄架都给毁了,请你到旁边葡萄园里帮我摘几串葡萄吧。”
“——顺便请汉娜再沏一壶柠檬茶,现在这杯里全是灰。”
……
尼古拉懒得走那么远,直接翻过篱笆墙摘了几串葡萄回来。
他发现自己凭空在脑海中搭建精密模型的能力没有丢,还多了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尼古拉·奥布雷诺维奇从小学习的贵族技能,比如骑马、剑术和打猎。
这么想一想,重生还是件不错的事,他又有了一个年轻的身体,多了一辈子可以做研究。
只可惜原本的工业基础还要重新建起来,恐怕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尼古拉?”外边的院子里,汉娜已经泡好了新的一壶柠檬茶,正将香气扑鼻的柠檬切片摆在瓷盘边,在看见他手里的葡萄时愣了愣,“殿下让您为她摘葡萄?”
她和一旁的女仆对视一眼,捂着嘴笑了。
“怎么?”尼古拉被笑得愣了愣。
难道摘葡萄在奥地利是什么奇怪的事吗?还是他摘葡萄的姿势不对?
几个女孩子见他一脸疑惑,笑得更欢了。
严格说来,这其实是安塔妮亚的问题——
要把尼古拉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塞进车队,免不了要给他安排个身份。
她有的是法子把身边人都哄得服服帖帖,因此只敷衍地说这是她带上的侍卫,来自东欧某个贵族家庭。
这个理由确实足够敷衍,但随从们心领神会。
侍卫么,作为宫廷**故事的高频主角,一向是,咳咳,的代名词。
虽然以公主的年龄来说,这未免有些太早熟了些,但看到这样一个异域风情的漂亮小男孩,爱慕美色之心实属正常,只要公主喜欢就好。
——当然,鉴于女王因为自身婚姻的问题,对一切**故事深恶痛绝,她们也会为公主打好掩护,毕竟小女孩的爱情故事刚刚萌芽,需要好好呵护。
想到这里,女仆们有了几分套近乎的心思。
“你大概不知道。”汉娜得意地开口,“我们女王陛下和皇帝陛下早些年经常出去微服旅行,有一次女王口渴了,皇帝陛下可是一位深情的绅士,就自告奋勇翻阅篱笆去给她摘葡萄。”
“结果被园丁抓住了,哈哈哈!”旁边的女孩笑着接嘴,“陛下告诉他们自己是罗马皇帝,结果园丁根本不信,还说‘如果你是罗马皇帝,那我就是中国皇帝!’然后把他们在地窖里关了一夜。”
“看来这个故事流传得很广。”尼古拉微笑道。
皇帝夫妇的如此糗事居然连女仆都知道,可见他们本人对此并不在意。看来哈布斯堡宫廷风气还挺开放。
“是啊。侍卫把他们解救出来时,女王一直笑个不停,后来还在那个庄园里立了块牌子,在上面写‘罗马皇帝犯了侵犯私人财产罪,匈牙利女王是他的同谋,甚至可以说是指使和教唆犯。’”*
“你们都这么闲吗?”平淡却有震慑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身穿轻便白色丝绸裙的女孩站在丛生的蔷薇藤蔓边,似笑非笑。
“殿下!哎呀,我想起来,我要去看看维也纳那边有没有派车队来接我们。汉娜,刚才德吉尔大叔是不是让你去帮忙?”
女仆们仿佛被惊动的鸟儿一样溜之大吉,
“听起来,皇帝与女王是一对很幸福的夫妻。”尼古拉看向她,表情自然,毫不心虚。
安塔妮亚沉默良久,“曾经是。”
“可惜母亲太爱父亲,因此从不让他上战场。父亲苦恼自己无法建功立业,反过来到处**,以此报复母亲。”
掌握实权的女王因此大为嫉恨,甚至专门建立了所谓的“贞洁委员会”,打击**的大臣和平民百姓。
安塔妮亚听驻在维也纳的外国使节抱怨过,他只是在一条小路边上站了几分钟,就有“贞洁特使”冲他喊不许在那里解手,不然要逮捕他——因为旁边楼上有个女人正从窗户里看着他。*
这个臭名昭著的风纪组织甚至也影响了女王本身的声誉。不讲究的奥地利人在维也纳的酒馆里醉醺醺地说笑话,“弗朗茨太太,请你管好自己的丈夫!”
弗朗茨便是皇帝的名字。
“所以你看,爱情与婚姻简直是万恶之源。”安塔妮亚撇撇嘴。
“很难不赞同。”尼古拉点头,看了她一眼。
不过,提起父亲,安塔妮亚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母亲是掌管实权的女王,而父亲则是个商业奇才——小小的托斯卡纳公国在他的治理下富得流油,他还积攒了一笔庞大的财产。
有多大呢?
父亲去世之后,即位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约瑟夫哥哥用父亲留下的遗产付清了连年征战的奥地利所欠下的全部国债。而且这都没花完。
那么,第一笔启动资金还是从父亲大人身上想想办法吧。安塔妮亚满意地想道。
在此之前,她需要思考一下如何在维也纳安置自己的小炼金术师……哦不,小科学家。
哪怕在人脉网络庞大繁杂的巴黎,都有女骗子可以捏造身份,让一大群蠢货都以为她是贵族后裔、王后密友,更别说奥地利——这里宫廷的整体风气都十分随性宽松,连女王夫妇自己都时不时偷溜出宫去,要藏个人比在法国容易多了。
但她总得给身边平白无故多出来的人一个名义上说得过去的身份。
反正女王的孩子多,在童年里,女王从来没有专门关注过她,更不会注意到这些小细节。
哪怕知道了,“曾经救过她的命”这个名义也足够他继续在王室的荫庇下长大了——前提是他没有什么要命的身份。
“对了,尼古拉,你知道的,塞尔维亚属于奥斯曼帝国,而奥地利又和奥斯曼针锋相对——”
“哦,我明白。”尼古拉说,“那我装作一个克罗地亚人也是没问题的。”
他之前就已经考虑好了身份问题——克罗地亚与塞尔维亚毗邻,人种相同,而且他童年就是在奥地利-匈牙利帝国治下的克罗地亚长大的。
更重要的是,克罗地亚目前在哈布斯堡王朝治下,这样的背景更加自然。
“谢谢你。”安塔妮亚感谢他的善解人意。聪明的小孩就是容易沟通。
“我想你的研究应该需要钱,对吗?我会去想办法。”
尼古拉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金主如此大方,已经是他很久没有过的待遇了——自从他的研究超出了那个时代的工业水平,甚至将目光投向为所有人提供免费能源的方向时,急于获取商业利益的企业家们就对他不再客气,看他的眼神和看疯子没什么区别。
这待遇令他受宠若惊,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谢谢您——您如果能筹措到足够研究的资金,我便是属于您的死魂灵。”
“死魂灵?”
“这是俄国的一个说法,”尼古拉笑着解释,“指的就是那些死了但还没有注销登记的农奴。有些人会通过从庄园主那里买这些‘死魂灵’充当自己的虚假财产,以此骗取押款,结交上流人士。”*
“原来如此。”安塔妮亚歪过头,笑眯眯地提醒道,“那么,我的死魂灵先生该如何称呼?”
至少,原本的姓奥布雷诺维奇肯定是不能再用了。
少年眨了眨眼,语调上扬:“人们叫我魔法师、幻术士、预言家……有人称呼我为降世的神明,说我是来自金星、来自未来之人。”
安塔妮亚:“……”
她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种尴尬的自我吹嘘和上辈子在巴黎大受欢迎的炼金术师卡缪斯特罗比起来,还是差了些段位——主要是这张白净稚嫩的小脸蛋毫无说服力。
“但我不是。我只是尼古拉。”少年的眼眸随着浅淡的微笑亮了起来。
“尼古拉·特斯拉。”
作者有话说:
我是您的死魂灵=四舍五入就是死鬼(bushi)。
注:
风纪组织的“事迹”来自《我的一生:卡萨诺瓦自传》。
“死魂灵”来自俄国作家果戈里的《死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