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还是魔鬼?◎
等到安塔妮亚换好点缀着淡粉色蔷薇与桃色缎带的裙子,跟着同样已经换上长尾礼服的麦尔西伯爵一同前往冬宫时,四轮马车几乎陷在汹涌的人群中寸步难行。
“俄罗斯的同胞们!背叛俄罗斯的那个德国走狗被推翻了——”
“疯子沙皇再也不会回来了!”
“叶卡捷琳娜女皇从喀山大教堂回来,回到冬宫了!陛下命令大开宫门,今天任何人都可以进宫!”
“走啊!去亲眼看看我们的女皇!”
涅瓦大街上挤得水泄不通,圣彼得堡的民众和士兵都在争相奔往冬宫,想看一看这位将俄罗斯从异教怪物手中拯救出来的女皇。
毕竟,皇室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平时可没有这样的机会一睹沙皇真容。
如今,新沙皇归来,带着皇家的伊兹梅洛夫近卫军团接管了首都,王位的更替几乎没有冲突,没有流血事件。
彼得三世已经将自己在俄国上下的威望消耗殆尽,又自己离开了圣彼得堡,便将这里拱手让给了对自己恨之入骨的皇后。
这片粗犷的土地向来只向强者臣服。
“麦尔西大人,”安塔妮亚放下掀开一条缝的车帘,“我们现在到宫里,女皇恐怕顾不上管我们——何况我们根本挤不进去。”
麦尔西伯爵神色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不得不承认小公主说的有道理。
于是,安塔妮亚再次见到叶卡捷琳娜——此时已经是女皇——是三天后的事情。
礼宾官来到了她下榻的官邸,“叶卡捷琳娜陛下邀请玛丽亚·安塔妮亚大公爵小姐一同去赛伊索森林打猎。”
安塔妮亚原本想带上小王保尔送给自己的手|枪,却被麦尔西伯爵轻咳一声地制止了:“这种小玩具是没法打猎的。放心,俄国女皇不会让你在猎场上连把枪都没有。”
有道理。
除非女皇突然间发现了她接近自己别有所图,打算一枪崩了自己。
安塔妮亚这样揶揄地想着,坐进了前往塞伊索森林的马车。
她确实缺乏打猎的常识。虽然路易十六喜欢打猎,但他从未带她去过,她也没什么兴趣。
既然伯爵这么说了,她便坦然地空手去了。
已是繁盛的夏季,塞伊索森林中露水清新,从芬兰湾吹来的风带着圣彼得堡短暂的夏季芦苇的气味,凉爽极了。
“陛下……”安塔妮亚看着面前的矮脚小黑马,马背上的马鞍并非女士专用的侧骑鞍,偷偷看了叶卡捷琳娜一眼。
在欧洲的宫廷之中,岔开双腿骑马是极不淑女的行为。
“男士鞍,会吗?”穿着男式军装的叶卡捷琳娜笑着拍拍她的头,“不会的话,我教你——你会懊恼竟然从来没有这样骑过马!”
安塔妮亚忍不住笑起来:“陛下,我可太喜欢骑马了。”
但她只喜欢男士鞍的骑法。谁会喜欢穿着大裙子时刻担心掉下去的骑法啊。
可惜为了应付母亲,她在的时候,安塔妮亚都得侧骑。
不只是马鞍,用男士鞍还需要换上能够骑马的裤装。
毕竟,镶嵌着精致蕾丝和钻石的裙子绝对不适合这样的姿势。
等安塔妮亚换好衣服,刚骑着小黑马走起来,女皇像一阵风一样从后面追过来。
“我果然没看错。你也是个坏姑娘啊,安塔妮亚!”
“凭什么男人可以岔开双腿骑马,我就不可以呢?”
安塔妮亚抬起了下巴,“我偏不侧骑,但我还是个好姑娘。”
“就是这样!”叶卡捷琳娜大笑起来,“我刚嫁过来那几年,伊丽莎白女皇总觉得是我像男人一样骑马导致了我不能生育,所以我只能偷偷骑马——事实证明,不行的从来都只是她那个儿子。”
她轻蔑地啧了一声。
“我的骑术是从武备学校一位德国教练那里学来的,我还因为学得快赢得了一副银制的荣誉马刺。”叶卡捷琳娜不无得意地说。
“亲爱的,要找到你和马共同的节奏,这样速度才能快起来。”
安塔妮亚重生后还没有骑过马,操控着现在这副年幼的身躯也需要适应一下。虽然有马鞍的阻隔,但马背一颠一颠,似乎总是和她起伏的节奏合不上拍,震得大腿生疼。
她又走了几圈才确保自己适应了马背上的节奏,眼看远处穿着军装的身影在森林边缘信马由缰,她微微一笑,俯身朝女皇的方向追去。
很刺激。
呼呼的风声从身边掠过,将她散落的金发吹得飘起,就像是驰骋在一场梦中。
等她追到女皇身边,勒住缰绳慢下来时,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飞奔过森林海岸的边缘,追逐大西洋的风——这久违的自由与浪漫啊。
等到她超过叶卡捷琳娜的时刻,女皇一下子抬起头,显然颇惊讶了一瞬间。
“陛下,您有些烦心事么?”安塔妮亚冲女皇眨了眨眼。
叶卡捷琳娜刚才一个人骑着马出神,眉头也是微微皱起的。
叶卡捷琳娜扬起眉,带着笑看了她半晌。
“还是你聪明。”
……
那是一封字歪歪扭扭的信,用蹩脚的委婉书面语写道:“陛下,您定是那样宽宏大量,我请求您允许我同一个名叫伊丽莎白·沃龙佐娃的女人去德国。您放心,我半分也不敢做反对您和您的统治的事。”
落款是“您最卑贱的仆人彼得”。
这是被废的彼得三世?
安塔妮亚默默地看了一眼皱巴巴的信纸,那看起来像是被泪水打湿的。
她不由得想,要是上辈子自己也能拉下身段这样卑微地祈求,说不定还真能逃走。
可惜她做不到。
“安塔妮亚,你觉得,我该拿彼得怎么办才好呢?”叶卡捷琳娜轻声道。
安塔妮亚在一瞬间放轻了呼吸。
此刻的氛围其实很愉快——英姿飒爽的女皇,甜美精致的小公主,两人坐在洁白的毯子上,坐在开阔的蓝天与森林下。
但她知道,上辈子的彼得后来死了。
他死在女沙皇登基后不久,有人说死因是痔疮,有人说是肠胃炎,但都是众说纷纭,没有人确切地知道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因为所有对这起谋杀案有了解的人都死于女皇之手,或是进了监狱。
或是一辈子什么都不敢说。
那些年里,这些事在欧洲王室中传得很广,成为这位女沙皇暴戾无情的铁证。
就在安塔妮亚下意识露出了为难神色时,叶卡捷琳娜并不在意地从老仆人手中拿过一把猎|枪,瞄准了不远处河岸边的芦苇丛。
砰!
芦苇丛中惊飞了一大群野鸭。
叶卡捷琳娜笑着摇了摇头:“太远了。十多年前我经常在夏天早晨背着猎|枪出门,只带一个老仆人去打猎。不能在岸上,要带着小狗藏到小船里,驶到河上去,打芦苇丛里的野鸭。”
她揶揄的目光又落回了小公主身上:“安塔妮亚?”
安塔妮亚悄悄吸了口气。
她坦**地抬起头直视着女皇的眼睛:“我讨厌他。他欺负您,而且没种。”
“哈哈哈哈哈!”女皇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
“你说的太对了,亲爱的。瞧他那窝囊样子,既不像俄国人,也不像德国人。连你都比他勇敢多了。”
安塔妮亚:“……”她姑且把这当做对自己的赞美好了。
毕竟奥地利人不以勇气出名,出名的是结婚。
笑着笑着,叶卡捷琳娜忽然话锋一转:“对了,我听说保尔送了你一把手|枪?”
“是的。”安塔妮亚甜甜地笑起来:“很好看。可惜我不会用。”
“傻姑娘。”女皇一边笑一边忍不住捏了捏安塔妮亚的小脸蛋,“‘好看’可不是用来赞美枪的。”
为什么这么喜欢捏她的脸蛋呢?
安塔妮亚有些纳闷。她从不记得自己年幼的脸蛋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回去应该自己捏一捏试试。
“这把枪送给你吧。”女皇将手中的枪递给安塔妮亚——击锤已经放下,不必担心会走火。
安塔妮亚一副受宠若惊模样地接过枪,心里却忍不住想笑——儿子送手|枪,母亲送猎|枪,真不愧是母子。
“女孩子得学会自己开枪。”
叶卡捷琳娜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毕竟,你不知道你遇见的是骑士,还是魔鬼。”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确实。”安塔妮亚仰起脸,大眼睛真挚地望向她,“魔鬼或许还比骑士更加坦诚。”
叶卡捷琳娜笑起来:“说得对——不过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我在你这个年纪,大概会问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骑士。身为少女的我还是很向往浪漫的。”
“但对后来的我来说,”她叹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既然得不到爱,那就要得到权势。”
安塔妮亚默默地看了眼手中的猎|枪。
叶卡捷琳娜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把枪,眼神慢慢转冷。
“安塔妮亚,”她轻轻拍了拍小公主裙摆上落下的花瓣,淡淡开口,“等你长大了,或许也会成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到那时我们若再相见,就未必还是朋友了。”
“你不必念着我不值一提的照顾,就像我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安塔妮亚的视线从枪柄慢慢上移,看见了一双静静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样温柔。
那样冷酷。
“因为,这就是君王的宿命。”
作者有话说:
安塔妮亚:教练,我不想当君王!(捂嘴,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