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系不上席舟, 盛北飞差点要作最坏的打算,好在温随手机在两个未接之后终于通了。
得知他们在一块儿,都没受伤, 这颗心才算落地。
物资比预定时间提前送到,盛北飞已经在村口。
这里周围没有建筑, 他和开车师傅等在车外, 比城里的人安全。
学校那边也联系上了,有几名队员被困, 目前情况明确,没有失踪的。
高令让他们仍按原计划去村里,帮忙赈济受灾村民。
席舟和温随要去的村子有不少退伍老兵, 他们在村干部的统一调度下挨家挨户查看情况。
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是白天, 又是午饭后, 村民们要么正走家串户,要么在忙过年的活计, 农家房屋低矮, 头震后大部分都跑出来了, 虽然财物损毁严重, 但好在暂时没发现人员伤亡。
到得半路, 跟盛北飞会和,没法开车,他跟两个村人正用背篓运送物资。
席舟上前分过来几袋扛在肩上。
“哎你别碰, 我们来就行。”
盛北飞话音刚落,就看温随单手抄下一袋20公斤重的大米, 又拎了桶油, 二话不说迈开步子。
两个虎背熊腰的村人面面相觑。
“……”盛北飞看向席舟, 对方的表情也有些微妙。
好吧,盛北飞调侃,“要论起来我可能掰手腕还真掰不过你弟。”
可射箭的用力方式跟搬扛重物到底不是一回事,席舟追上温随。
山道崎岖本就不好走,现在更加坑洼不平,少年负重登山却面不改色。
想到刚刚拥在怀里时并不算多强壮的身量,席舟开口,“你还在长个子,搬太重的东西会影响身高。”
温随偏头看了他两秒,没说话,又转回头去。
低垂的刘海稍稍掩住少年侧脸,以两人的身高差,席舟只能看到那小半边脸颊和下颌。
温随抿着唇,淡色唇角略压,颊边的婴儿肥应该早没了,却因为他的微表情而显出一点幼时的神态。
席舟一怔,似是想起什么,忽然摇头低声笑起来。
温随听到他笑,刚抬头想说,却在看见席舟的笑容时唇角一松,到底没绷住也跟着笑了。
少年皮肤白,脸一红耳朵尖都不能幸免。
“席舟哥,你笑什么啊?”
笑得他手软。
席舟帮忙托了一把他往下掉的米袋,反问,“那你笑什么?”
少年嗔怪的语气像极了以往撒娇,很久没有过这种对话了,让他忍不住想逗逗他。
温随无语,小小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他。
很显然,他们都在想同一件事,曾经某个小家伙在超市非要帮忙提袋子,被哥哥吓唬长不高,从那之后逢人便说搬东西会长不高,童言童语闹出不少笑话。
温随在意身高,从小就极在意。
而哥哥的话总被他奉为真理,到现在也一样。
可就算再担心影响身高,这些东西温随还是得搬,义不容辞。
席舟也看出他怎么想,没再试图以保护的名义劝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或者换个轻的。
只是停住步子,在温随不解的目光中,摘下自己的护指。
“戴着,不勒手。”
来之前刚结束训练,席舟特意没摘护指,就想着可能要帮忙搬东西。
但一念之差,没提醒温随,因为觉得他即便跟着,自己也不会让他做这些事,正常如果没地震,也确实不需要徒手搬。
温随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护指,没接,“我……”
“听我的。”温和但不容拒绝。
席舟放下东西,接过温随手里的油桶,直接替他将护指戴上。
指圈内里还残存着体温,号码偏大,并不合手,但为皮肤分散压力增加摩擦,搬东西时手指舒服很多。
“这样就好了。”
席舟将暗扣扣好,却没有立刻松开。
他踟蹰片刻,垂落手指的视线稍稍上移,落在少年睫毛。
温随似乎察觉,仰头望来,恰好撞进席舟温柔又深邃的目光里。
但那目光很快被遮掩,席舟手背在温随眼前轻轻一蹭。
他下意识闭了眼,睫毛似有微风拂过,如同蝴蝶振翅**开空气的波纹,也在人心里漾起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
“走吧。”席舟道。
他替他拂去尘埃,也愿意让他做他想做、且值得的事。
哪怕辛苦些,有他护着就好。
几人肩扛手提,一路往上,前面都还算顺利,快到山顶碰到个难题。
这座土房年代实在太久,虽然村里前年组织过翻新,但住在这儿的老人性子孤僻,用村干部的话说就是拧得很,商量也听不懂,一直不让动工。
如今经此一劫,院外矮墙塌得七七八八,里面的房子也被夷为平地,是目前受灾最严重的。
“他家其他人呢?”
“哪有别人,就孤家寡人一个。”
面对盛北飞的疑问,村干部叹口气。
从他们过来,那位老人就坐在废墟上出神。
村干部说这位退伍老兵已经九十岁高龄,身子骨还硬朗,但思维不太清楚。
“可能也是受刺激了。”毕竟这种天灾,老宅还毁了,老人恐怕一时接受不了。
这房子肯定不能再住,本来想带他去集中安置点,可怎么苦口婆心劝对方也没反应。
剩下还有好几户要去,村干部怕耽误时间,决定先去别家,最后再折返回来做老人的工作。
他们谈话的时候,温随一直在旁观察。
老人浑浊的双眼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直勾勾望着废墟的方向,嘴里隔几秒发出“啊”的一声。
喉咙滚动着辨不清的字句,像在自言自语。
温随忽然朝废墟某个方向走去。
“小随?”席舟立刻跟上。
“
“什么?”席舟意外,皱紧了眉。
村干部也吓到,“可是这家没别人了。”
“应该不是……”温随想说应该不是人,他走到废墟边,停下观察,又望了眼老人的方向。
不知是否错觉,老人双手按在膝盖上,似乎有那么一刹想要站起来。
“大概就在这附近,席舟哥,快找找。”
席舟也不知他要找什么,很显然温随自己也没答案,否则他会直接说出来。
盛北飞过来帮忙,三人小心翼翼在废墟边缘移动,不敢爬上去,怕万一底下有什么,压垮得更加厉害。
“……有了!”
温随眼睛一亮,他看到了件跟这间土坯房格格不入的东西,倾塌一角房梁下有个颜色堪称鲜艳的软垫子。
这并不像老人会用的东西,这里难道……有小孩?!
席舟看到那东西时,心里不禁一凛,感觉头皮都在发麻。
敲了敲房梁,没有回应。
“……”
“这里有个缝隙,底下好像有空间,我先探探里面。”
温随刚要伸手进去,发觉羽绒服的袖子太厚,毫不犹豫脱掉外面的衣服。
“我来。”
席舟握住温随手臂。
“还是我来。”
他说得没错,缝隙很窄,温随胳膊进去都很勉强,何况席舟。
要想不动摇里面结构,只是探情况的话,眼下这几人里温随显然最合适。
“……那你小心点,如果太深够不着别勉强。”
席舟跟盛北飞一人把着一边,扶住倒塌的房梁上方,他另一手还拉着温随,只想万一出现松动,立刻替他撑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将人往外拉。
电光火石间,已经在脑海模拟出无数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应对方法。
跟着温随手臂没入那个缝隙,席舟屏住呼吸。
“啊!”
突然的低声惊呼让席舟心一抖,正要将人拉回来,却看见温随紧紧皱起的眉头松了松,眼底竟然流露出惊喜。
“席舟哥!真的有!”
温随感觉自己的指尖被某种柔软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它还活着!好像是……是只小狗!”
“我摸到它的耳朵了!”
席舟也俯下身,似乎想从上面细小的孔隙里看清里面的情况,可惜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快,给我水。”温随明显感觉小狗鼻头发干。
旁人的村人赶忙去物资包里拿来矿泉水,温随抽出手来先沾了点水在指尖,又重新探下去。
刚刚的小舌头缓慢舔吮他的指尖,很慢很吃力,但每一下又很急切,是在求生。
就这样来来回回重复,温随先用湿润的指尖喂它喝了水,然后又将面包碎也送进去。
里面的小东西从开始都没力气出声,到后来才渐渐能发出小小的哀鸣。
帮它恢复体力,温随把自己摸到的情况跟其他人仔细说了。
他伸进去最远也只能摸到小狗的头,不知道它身体被压的情况。
而且小狗除了舔它,身体方向似乎也没任何变化。
听叫声应当是受伤了,伤的还不轻,不该仅仅是饥饿脱水导致的虚弱,因为地震到现在时间还没有很久。
不过既然伸手能够到,那就埋得不算太深,单靠人力是能够施救的。
肯定不能拿工具挖,怕造成二次伤害。
村人很有经验,刚刚温随给小狗喂食喂水时,他们就在观察这处垮塌的地形。
很快商量好方案,先徒手将上面的小碎渣清理干净,完全露出倒塌的梁柱,然后用铁锹创造支点,费了一番周折总算让
众人都被眼前的场景震撼了。
这是一只农村里常见的小黄狗,体型不大。
如温随摸到的那样,它头部高高仰起,似乎是在努力维持呼吸。
而它余下的身体部分挤压在狭小的空间里,呈现一个类似蜷缩的姿势。
“它怀崽了。”
不知谁轻声说了一句。
就算前肢扭曲变形,暗红的血液将毛打湿成一绺一绺,已然能看到翻出的骨肉。
可被护住的肚子,却几乎没沾到任何尘土。
小狗颤抖的身体微微起伏,是来自肚子里——里面的小家伙在动,好像很快就要出生。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动了。
正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坐在废墟上的老人忽然迈着蹒跚的步子走了过来,对着他们“啊啊”了两声,神色焦急,最后结结巴巴说,“救……救……”
老人浑浊的眼里充满渴求的目光,好像生怕他们放弃。
温随意识到,刚才老人是不是以为小狗被压在
它前爪都被压烂,失血严重,都不会叫了,估计谁也想不到,它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联系下救护队,他们有兽医。”
这村里不少人家靠养殖牛羊为生,地震多发,因此有给牲畜治疗的兽医。
虽然这样说,大家心里却没底。
现在到处都缺人,兽医只能紧着受灾严重的农户,只怕赶来会是很久以后,小狗不知道能不能坚持下来。
还有其他人等待帮助,不能耽误太久,村人们必须要离开了。
可这边也是问题,如果他们全走了,老人恐怕以为他们要放手不管。
温随这时道,“我留下吧。”
“……”盛北飞和席舟交换一个眼神,“我们先去,你俩待会儿追上。”
都不用问,就默认席舟必定会跟温随一起。
温随刚想说什么,就听席舟对盛北飞说,“那你们小心点。”
他眼里闪过一丝欲言又止,没说话,又低头看向坑里蜷缩的小狗。
天很冷,刚刚脱了羽绒服,紧张时还不觉得,现在突然袭来的山风令温随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拿起身边的羽绒服,却是仔细地盖在小狗身上。
几乎同时间,像是预料到他会有这种举动般,肩头就被披上另外一件。
跟护指一样,也带着那人身上的温暖和气息。
席舟在旁蹲下,“它真的挺坚强的。”
温随默然,视线仍看着小狗,却抬手将羽绒服稍稍举起,往席舟的方向挪了挪。
靠近他,肩膀挨着肩膀,将那件宽大的衣服分过去一半。
小狗终于撑到了兽医赶来,为保住性命,不得不截去一条腿。
这已经是个奇迹,可发生在生命之上的奇迹却不止这桩,因为即将临盆,小狗必须在截肢手术前完成生产。
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发生的这一幕,虽然渺小到不值一提,却令所有亲眼目睹的人心头发热,堪称壮烈。
母性的力量无比强大,支持这个弱小的生灵从死到生,又从生到新生。
三只小狗从妈妈肚子里出来,各个浑圆健壮,生机勃勃。
狗妈妈耷拉着那条失去知觉的断腿,疲惫瘦弱,却依然敞开肚皮,几个小家伙眼睛紧闭,已经会争先恐后循着本能吃奶。
温随蹲在不远处看得入迷。
没留意时,手被人捉住,袖子也掀起来。
手臂传来微凉的触感,温随转头看席舟拿着碘伏棉球,轻轻擦拭他皮肤上几处伤痕。
“自己都没注意吧?”语气有几分无奈。
温随确实没注意,想来应该是往缝隙里伸手,袖子带起不小心刮擦到的。
其实创面并不算大,但席舟动作极为小心,边吹气边尽可能轻缓地碰触,像是生怕把温随弄疼了。
旁边盛北飞见状,耸肩道,“小师弟,你席舟哥可真是宠你哦。”
温随抿唇,想缩回手,却被握住手腕。
“师兄。”少说两句。
接收到席舟眼神,盛北飞扯出个假笑,摊手表示,“我还是一边儿待着去吧。”
平时在队里,训练受伤是常事,席舟更没少帮他上过药。但温随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盛北飞那话,有些紧张。
可越紧张,呼在伤口的气息就越是清晰,耳根处的血管好像在发胀,周围环境都感觉不到冷了。
“很疼吗?”席舟觉察到他异样。
“没有……”温随摇了摇头,定定看着席舟,见对方朝他温和地笑笑,便低头继续处理伤口。
昏沉积云逐渐散去,总算有熹微日光透过迷雾洒向这方残垣之地。
青年的发梢被映亮边缘,仿佛逆着光,无可抑制地令人移不开视线,曾经记忆里清俊温柔的哥哥,如今愈发成熟,也更加可靠。
“席舟哥,”温随终于问,“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答应我爸妈要照顾我吗?”
席舟捏着的棉球一顿。
“没有,叔叔阿姨没说过那样的话。”
那是为什么?
温随动了动唇,似乎想追问,又因什么而未寻根究底。
其实这个问题也挺傻的,即便父母没拜托他,但从小不就是这样吗。
一开始他们的“兄弟”关系,就是源于上一辈。
温随低下头,没再说话。
却听到席舟忽然叫他,“随宝。”
温随一怔,“你怎么又叫我随宝?”
“不行吗?”席舟的声音侵染上一点细碎笑意,眉头舒展,瞳仁柔和而清亮。
“也、也不是。”温随目光移到旁处,莫名微窘。
指尖的棉球还在轻轻滑动,很自然地,席舟道,“不用在意这些,他们知道我肯定会照顾你的。”
大概我身边所有人都知道。
虽然你在疏远我,总是“装大人”,想长大,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随宝,是我最重要的宝贝。
有一天,你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