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 温随以最小年纪通过少年预备役考核,站在了省队王牌射手席舟面前。
十四岁,温随正式成为省队在编队员, 而席舟通过三轮激烈选拔, 淘汰掉两位国家队种子选手,率先拿下奥运成团名额。
今年寒假在S省的冬训,队里都说, 应该是席舟在省队的最后一次集训。
毕竟以他的水平, 已经早就能进国家队, 但这次选拔赛依然是以省队队员的身份参加。
有人猜测, 主教练高令是席舟的知遇恩师,想留他一年半载也不是没可能。
在宿舍收拾东西时,盛北飞都忍不住问,“等过完年你就该去那边了吧?”
席舟默了默, “……没想好。”
“这还有什么可想的?”
盛北飞想不通,席舟自己其实也没完全想通。
他将行李放在床边, 转头去了外面,走过两间宿舍门, 在第三扇门上轻轻叩响。
门没锁,一推就开。
正蹲在地上往箱子里塞东西的少年抬起头, “席舟哥?”
看到他, 席舟温和的眉眼愈发柔和,“收完了吗?要不要帮忙?”
“不用,马上就好。”
这是温随第一次参加正式集训, 本来按他的年龄该跟着青训, 时间短强度也稍弱, 但他主动要求, 教练征得家长同意后也准许了。
小朋友自理能力比想象得还强。
席舟觉得他可能白操心。
到达集训地临时借住的学校教职工宿舍,两人间,温随被分到和席舟同住,显然是为方便照顾。
南方山区的深冬是真的冷,空气弥漫着潮意,像细小冰凌往骨缝里钻,但凡停下来不动,手脚立刻就僵透了。
白天训练时还好,到晚上宿舍里才真难熬,冻得跟冰窖似的。
而为锻炼队员对恶劣环境的适应能力,队里还安排撤掉了原本教职工宿舍给配的电热毯。
不过主教练考虑到温随的情况,想给他单独留一床毯子,却被这个不肯服输的少年给拒绝了。
“我也是省队队员,别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的确如温随自己所说,虽然年纪小一大截,但训练强度和训练节奏与其他成年队员相比,丝毫不打折扣。
集训过半,在中期考核的模拟实战中,更是打出70米144支箭双轮1295环的成绩,在全队排名第三。
比当年的席舟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他为此付出的努力也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基本上每天训练洗漱完,累得一挨枕头就能睡着,至于冷不冷的,完全无感。
现在席舟都已经习惯,打完热水回来,宿舍里就只留给他个裹成蚕蛹形的被子球。
不过今天“蚕宝宝”没结蛹,而是披着被子靠在床沿边,小猫钓鱼。
眼看那颗脑袋倚着床沿一点点往下掉,差点再次滑落时,被宽大的手掌托住。
温随茫然睁眼,还没反应过来,那只手掌从他脸颊滑至后颈,稍微受力,人已被放倒。
“想睡就睡吧。”
被子展开包住他,宛如海浪中央一隅沙池,暖融融的嗓音与绵软厚实的棉絮共同作用,令本就昏沉的意识更加散漫。
“还要……泡脚……”
几个字说完,少年已经重又闭上眼。
席舟的手还放在温随后脖颈,沉甸甸压于掌心,与逐渐均匀的呼吸一同传出渐入安眠的讯息。
他有些哭笑不得。
让温随等他打热水回来,是为泡脚放松的,结果反倒害他不敢躺下了,在宿舍里跟上课似的打瞌睡。
小心翼翼将手抽出,席舟检查温随的被子是否都盖好。
略一犹豫,又探进被里去摸到他的手。
果然有点凉……
刚刚温随就穿了件秋衣坐在床边,虽然披着被子但四面漏风。
席舟在床边坐下,将那两只手都握进自己手里。
攥了攥,又搓了搓,感觉它们渐渐在掌心变得暖和起来。
完全是不经意的举动,席舟才恍然意识,像这样握着温随的手,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候两人窝在一床小被底下,小小的奶团子蜷在他对面,睡梦中不忘把脚丫蹬在他肚子上。
哥哥的肚皮又暖又软,那双小脚心很快暖起来。
小手也是,被哥哥握住,一点一点搓得热热乎乎。
席舟不由地摩挲起掌中的手指,那时的柔软稚嫩,变作如今每处关节薄茧的触感。
温随有多努力,席舟都看在眼里。
其实他也参加了奥运会选拔赛,虽然被称为S省队最年轻的天才,但到底资历尚浅,赛事积分远低于其他前辈,如所预料无缘这次的奥运名单。
不过温随似乎并不在意,仍旧一如既往保持自己的步调。
今天集体训练后,他又单独留下做额外加强。
刚练了十箭,相邻射道多了个人。
温随心无旁骛,继续自己的练习。
等到十六箭一组结束后,他暂停调整,才发现席舟竟然在打白点。
“怎么又练起白点了?”
“高频次的重复容易产生不利的条件反射。”
席舟没有直接说黄心病,只是道,“最好隔段时间就调整一下身体定势。”
他看向温随,“一起练吗?”
“……好,等我练完这组。”
温随只当是他经验之谈,当然席舟的建议他都愿意认真听取。
集体训练结束后,两人还会在回宿舍的路上讨论今天训练的感觉。
比如哪几箭很稳,哪几箭又偏了,到多少箭时开始感觉力量接不上,比昨天哪里有进步之类的……
温随做梦都是这些。
他翻身时把被子卷成一团,紧紧裹在自己身上。
以往四肢还是凉,只能将手掌贴着肚子,借由身体的热度让末梢血管回暖。
可今晚,手却是热乎的。
但睡着的人并不知道。
训练的日子重复而枯燥,省队所在的学校离县城中心较远,正值寒假,愈发冷冷清清。
除夕将至,队员们都思家心切,除了在射箭场,几乎就是宿舍蹲。
但也有例外。
主教练高令从网上订购了一批物资,由队里出志愿者,给临近几个村镇的孤寡老人送新年慰问,按照路线分三组行动。
盛北飞和席舟这组出发最早,盛北飞负责去快递站接货,让小车帮忙送到村口,席舟则先找村干部,之后一起在村口会合再分送物资。
温随也报了名,毕竟是去校外不熟悉的地方,教练不放心他,还是让跟席舟一路走。
S省西部群山连绵,小县城建在临江狭长的平原地带,从江面扑上的水汽凝成薄雾,宛如云烟笼罩灰白的岸堤。
在来集训之前,温随都没听说过这个市,更别提下边的县城。
前段时间有一阵晴天,风光还是很不错的。
“今天天气有点奇怪……”
听到席舟的话,温随仰头望去,他也发现了。
昏昏沉沉,乍一看像阴天,却没有山雨欲来的那种闷感。
那些云团似乎并不像普通的积雨云,刚过中午,天色就已经很暗了,却既不打雷也不闪电。
从出校门到现在,上方云层比先前又厚重了许多,黑压压悬垂。
回身望去,远处学校那几座不算高的楼房简直像直冲云霄,隐匿在黑暗压抑的秘境中……
大脑还在思考。
那几幢天柱般的楼房在视野里忽然微微摇晃。
温随皱眉,以为自己出现幻觉,还有点懵。
但那股从中心层层蔓延的力量已在瞬间抵达脚下,几乎同一时间,他的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晃动起来。
“……”蓦地抬头,与席舟的视线相撞。
是地震!
两人不约而同,往远离街边的空旷地带跑。
集训前队里做过相关的安全培训,这里位于地震带,时不时就有地震发生。
甚至早在第二天,他们就经历过一次小震。
没跑几步,脚底摇晃的感觉忽然停止。
仿佛按下某种控制键,整个街道诡异地安静。
行人面面相觑,车辆在急刹后也未来得及启动。
这个县城的居民对地震见怪不怪,估计大家都在想,这是否又是一次小震?
可天空的阴云压得更深了,简直像悬浮在每个人头上,低矮的商业楼,已然看不到顶。
席舟心里有种不详的预感,他刚要去拉住温随,让他离自己近一点。
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
这种时候……席舟强压下那种不安的感觉,喊了声,“小随,站过来。”
温随抿了抿唇,说实话他也有些害怕,正想往席舟那边走。
轰隆隆!
一阵巨响震耳欲聋,地动山摇。
离他们最近的那座楼房开始歪倒,依山而建的建筑群后山体怒吼,巨大石块滚落下来,无情地飞向人群,震起灰尘在天空飞舞。
温随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就见席舟朝他扑来,随即一股大力将他往后推,似乎要推离正急遽逼近的危险。
整个地面突然开始向下倾斜,像是坐过山车似的,巨大的下坠感袭来,温随心头缩紧,用力攥住了抓着他的那双手臂。
“小随!”
整个人落入那个怀抱。
腰背一麻,温随重重摔在地上,但后脑勺被一只手死死护住。
几乎让心脏停跳的十几秒,天崩地陷。
上方的黑云如同是要将这个世界彻底吞噬,对面楼房那块墙皮在他瞪大的瞳孔里倒塌下来……
然后,温随就看不见了。
他的脸完全被扣进那人胸膛。
塌陷的房屋、裂开的道路,统统隔绝在外,那些呼喊声、轰鸣声,都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席舟哥……席舟?”
万籁俱寂,温随听见自己因恐惧而颤抖的声音。
从心底深处发出来。
真的太慢了,慢到他眼眶涌上泪水,其实仅仅可能只有一刹那。
头顶的嗓音依旧那样温柔,他抱着他,下巴轻轻蹭着他灰扑扑的头发,低声说,“我没事。”
那滴滚烫的眼泪终究还是掉了下来。
温随闭上眼,不由自主抬手,圈住席舟,缓缓抚上他肩背。
没有受伤的地方,也没有令人胆颤的粘稠血液。
似乎地震已经停下来了,可他的双臂还拥着他,那样坚实有力。
他好好的。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这样的生死关头。
温随却想起刚刚被拥住的瞬间。
那只被席舟仓促扔掉的手机,它的屏幕似乎还亮着,在漫天飞扬的黑色尘土中闪烁。
如同奇怪的慢镜头回放。
最后,被建筑掉落的外皮彻底掩盖,杳然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