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啊,我的少彪
上了车,吕贞子如往日一样,趁着天未黑,倚着车窗看沿途景致,比较着各地山川的异同,比方深圳高耸的大厦和阴霾低沉的空气,湖南樟州的花木和彬州那高峻嵯峨的山峰,江西寸草不生的花岗石和低矮的山松,江浙的现代村庄与豪华活人冢并存的怪异……
沈幽兰无心看景致。出来这多天,白天要找学生捐款,难得空暇,只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她才想起自己的家,想起家中的女儿,想起还在看守所里的丈夫;想起女儿白天能在食堂里吃,晚上是否能跟范师傅睡得习惯;想起这出门已一个多星期了,政府是否真的在为保释丈夫奔走;想到保释,自然又想到“常火眼”和“老姐姐”,儿女是父母心头肉,儿女不在了,做父母的是否能狠得了心,不再去追究应该承担责任的人?“要是‘常火眼’和‘老姐姐’能出面保释,丈夫就一定会早早出来的!”沈幽兰三番五次这样想……
天全黑下来,吕贞子已不再看车外的景致,见坐在身边的师娘正护着怀里的拎包似睡非睡,知她在想心事,也不干扰,就瞅一下身边的牛仔马桶包,担忧里面装着上万元钞票(大数都从银行汇回学校了)。这时,她扯开马桶包口的拉键,现出里面的衣物、杂志、卫生纸之类的东西,这是她故意要让车上人看明白,包里尽是这些杂乱货,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车在前进。
……沈幽兰很快见到了“大款”陈少彪。可是,她的心凉了:满脸粉刺的陈少彪稳稳地坐在豪华的办公桌旁,见了她,不仅不喊“师娘”,就连起码的热情也不见,甚至完全把她当成一个要饭的叫花子让桂小宝给挡在了门外!沈幽兰没有伤心,因为她知道少彪在学校时受到的打击太大,对母校没有好感也是理所当然;再说,虽说他脸色很难看,但他终究还是让桂小宝掏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给了她,说这就算他对母校的一点意思。虽然这钱数远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多,但终究还是捐了,没有让她白跑一趟!
……沈幽兰回到孤峰,径直跑进她的老师邵树人书记的办公室。她要直接把这次募捐到的二十多万块钱交到她老师手里,求个情,让她的老师尽快把她丈夫从看守所里救出来!可是,当走进她老师办公室势,那座位上稳稳坐定的已不是她要见的人,而是那西装革履头发锔油得闪闪发亮的何敬民!
沈幽兰一阵吃惊,就问:“我老师邵书记呢?”
何敬民已认出对方,眼前一亮,也不问募捐的事,只做了个让坐的手式,居高临下淡淡说道:“邵书记已到旮旯坑当村委会主任去了!”
沈幽兰更是吃惊,问:“他怎么会到一个村委会去当主任呢?那不是降职了?”
何敬民用手捋一下那鋦过油的分发,冷冷一笑,说:“对他来说,降职就是最好的归宿!”
沈幽兰问:“为什么?”
何敬民说:“因为他整天满嘴都是‘人民’‘人民’的,旮旯村正好有一千多‘人民’,他这去当村主任,不是正好符合他的愿望,让他每天同那些‘人民’泡在一起,这不是好事吗!”
也可能是过于激愤,沈幽兰竟然敢大胆走到何敬民办公桌前,以一个指头“嗵嗵”地敲着桌面反问道:“政府不是说干部就是人民的公仆?邵书记事事想到人民,这有什么错?为什么就要降他的职?”
何敬民哈哈一笑,说:“幽兰同志,哦,不,幽兰女士,这你就不懂了,现在是改革开放了,什么事都得与时俱进,他的思想还停留在本世纪的五六十年代,那怎么行呢?整天都是想着办事要实事求是、办事要想到人民是不是赞成……这怎么行呢?这不降他的职那才怪呢!”
沈幽兰知道这已是无法挽救的事实,就又问:“那你怎么就把那个‘副’字去掉,成了一把手呢?”
何敬民又是一阵狂笑,再将那炯过油的三七分发一个摆动,说:“至于我为什么能高升,那是因为我具备了三个条件……”
“三个条件?”沈幽兰不解。
“对,三个条件!”说着,何敬民已站起,两眼紧紧地盯着沈幽兰,并向她这边走来。
沈幽兰以为他又要做什么越轨的事,但这次并不害怕,只有一种感到无比愤慨。
“你坐。”何敬民并没有做那过份的事,只是拖过一把办公椅放到沈幽兰身后,自己再回到座位上,说:“你坐下,我给你慢慢说。”见沈幽兰已坐下,这才说:“现在要想升官,首先就得有后台,这你知道,早在搞工作队时,梁焕发团长就是我的老领导了,现在他已是常务副县长了,这条件我是得天独厚的。第二,就是要这个——”何敬民用两个指头放一处搓捻了一阵,说,“我舍得送,甚至不惜十万百万的送!邵树人他舍得吗?他敢吗?第三,”说到这里,何敬民已将头伸向沈幽兰这边,声音变得十分神秘,“第三就是‘紧跟’!‘紧跟’你懂吗?‘**’期间,林彪不就是因为紧跟毛主席才爬到接班人的位子上吗?要想升官,‘紧跟’是个经久不衰、经久弥新的法宝!领导要你胆子大一点,你就可以把自己的心、肺、肝、脾、胃……一起挪放到一边,就留一个孤胆勇猛向前冲!上面要搞城镇化,喊你撤民房惩一儆百,你就大胆用推土机将所有民房推平就是;上面要搞政绩考核,你就按着那考评细则强行去逐一落实,落实不下去的,就派派出所、小分队以执法的名义去强行执行……尽管这样会造成怨声载道民怨沸腾,但上面领导一定会夸奖你的干事有魄力,有闯劲!这样,还能不提拔你吗?啊?”
沈幽兰此时已听得目瞪口呆、阵阵晕眩!
何敬民可能是见曾经使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已来到面前,情绪异常兴奋,就将内心的话和盘托出:“幽兰,多年来,我在领导面前总像条狗样,喊到东,绝不到西,喊向前,绝不后退半步……现在总算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多不容易啊!幽兰,俗话说,‘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当官就是这样,只要能挣到一把手的位置,你就能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哪怕是你不要你不想,别人也会替你想替你要替你送来!幽兰,我那时多么想你呀,可是你就是不理睬我;可现在呢?瞧,我这刚刚坐上一把手的交椅,你不就主动送到我面前来了!”说着,就用那只细得像只魔爪样的手在沈幽兰胸前轻轻一个指划,沈幽兰全身的衣服顿然就不翼而飞了!何敬民上下身的衣服也飞得寸纱不留!两人就变成了两条长江中白皙而光滑的白鳍豚。他那条白鳍豚就向她这条白鳍豚招手,说:“来呀!来呀!往日我想你,你不理我;今日我升了,升官了,你就主动送到这长江里来了,你这一来,不就是想沾惹我一点官气,使你今后能有个更好的运气嘛!啊,来呀,我的宝贝!来呀!”这就奇了,她这条一向视自重为生命的白鳍豚这天听到呼唤,竟极其温顺地摇头摆尾游向了他那条白鳍豚!她俩就在长江里追逐、搏击……最后他咬着了她的尾鳍,死死不放!她害怕了,就拚命地摆动着那如铁扇般的巨尾,搅动得江水“啪啪”作响,但她的尾鳍还是被死死咬住!她被咬疼了,疼得拼命叫喊、挣扎……
“师娘!师娘!坏啦!坏啦!”这时,吕贞子推摇着沈幽兰的大腿上惊慌地叫喊。
沈幽兰惊醒了,以为是丢了钱物,就紧张地问:“怎么啦?啊?”就急看吕贞子怀中马桶包。
吕贞子借着车厢灯光翻动手中地图册,指出义乌到南京的位置,说:“照这样的路程计算,我们不等到下半夜就到南京了!”
沈幽兰想,是啊,半夜到了南京,人生地不熟,连个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那该怎么办?“急什么呢,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她嘴上这么说,但心里总是不踏实,不知怎么就想起个馊主意,说:“要是这趟车能在半路上抛锚就好了!”
吕贞子就窃窃地笑,说:“师娘真是个天才的幻想家!能有这么巧的事吗?”
沈幽兰也知道这是一种幻想,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却不料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真就给她言中!车到湖州,突然停下不走。吕贞子先以为是车进站要下客了,随后就见车上下了两个带工具的机修工,心里一乐,知道车子出了毛病,就幸灾乐祸地用胳膊肘捣一下师娘,说:“师娘,你真是金口玉言,车子抛锚嘞!”
但好景不长,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客车又发动起来,又继续赶路。沈幽兰师生俩虽有些惋惜,但也无奈。
大约又过一个多小时,售票员就喊:“南京站到了,要下车的旅客带好你的行李下车!”
根据郑海东提供的地址,只知陈少彪在南京大桥北面承包工程,但具体地址却不清楚,吕贞子虽然多次到过南京,但对长江以北的环境也不熟悉。听说到了南京,沈幽兰就问:“我们在哪里下?”吕贞子想了想,说:“过大桥吧。”车又开了一阵,就看到两道弯弯如天上彩虹般的路灯,再走,车身远处的下面就闪现出一片片灯光的倒影。沈幽兰知道是上大桥了,就让吕贞子看一下手表,说是才到凌晨一点!
这时,车上售票员又喊:“哪两个在桥北下的,快到车门口来!”
沈幽兰只好对吕贞子笑笑,无可奈何地带上包,站了起来,仔细朝座位上看了看,又假借拍打包上灰尘,试探着摸了摸包内多天募捐来的心血是否安然无恙,确信万无一失,二人才茫无目标地下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