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心疼如铰
“就怕和老师在一起,最后还是到了一起!”老校长交待完任务走后,沈幽兰这样想。就想到初来孤峰中学时,见老师都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自己是一个乡下女人,自知和老师们相差的距离太遥远,因此,到中学六七年时间里,除了那次因丈夫挨批评,自己稀里糊涂贸然闯进老师办公室一次外,就从没进去过第二次。现在天天都要到办公室上班了,和老师们相处一起了,她既激动,又是羞怯不安。
第一次上班的那个早晨,她为自己的穿着很是费了一番脑筋。她知道,老师们是很爱挑剔的。自己既是个勤杂工,又是个不久将来的校长夫人,穿着过差,老师们看不起;穿着特出,老师们准会说她颠狂……究竟如何穿着才能让老师们少一些评头评足呢?想来想去,她还是没有按照丈夫的设计,去穿那身特意买回的白确良衬褂和一套全黑的涤卡西服,只是穿了她平时最爱穿的那件说新不新说旧不旧蓝白相间小方格的西服上装和海蓝色的长裤,脚上穿一双解放鞋,解放鞋的泥点来不及洗,就找来刷子刷了又刷,直刷得黄帆布现出白色,觉得确实够干净了,才穿上系好鞋带在地上轻微跺了跺,觉得非常合脚。头上的事情,她就更不愿过多地考虑,那瓜壳的脸庞上拢着天生的油脂丝发,不用涂脂,不用抹油,只须用木梳随便在那上面梳理几下,就是一头亮汪汪清丝丝的了!这时,她更不需要去照镜子,凭她的直觉,已知这就是自然然然大大方方既清雅又朴实,只要老师觉得她不是在刻意表现和张扬就行了。她又想,在她进办公室的那一刻最好是老师们都不在场,或是在场,但都没一个人看她或理睬她,就像没看见她这个人进来一样,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果然,当第一次上班的沈幽兰怀着忐忑心情——尽管她之前一再叮嘱自己要沉住气,装作大方一些,但实际却不行——走进初中教师办公室时,就有几位早来的在批改学生作业准备上第一节课的老师真的见着就如没见着一样,或者说,就如常在一块工作的同事,见了面打招呼与不打招呼都属正常现象一样,仍一个个捏着手中的红钢笔,在作业本上一划一划飞快地划着……
沈幽兰很喜欢这种场面。这场面使她那颗本来紧张的心境立即放松了一半,她就借这机会不言不语轻盈盈一个侧身,走进办公室门前左墙边,弯腰拿起墙角处两个空着的暖水瓶,再去后栋高中教师办公室取下两只,四只水瓶,每手抓两只,去石拱桥南头水锅炉冲开水。开水冲来,高中初中上班的老师都陆续上班了,办公室的人多起来,见了第一次上班的沈幽兰还是没有太多的话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噢,沈老师上班啦?”沈幽兰为老师倒开水时,每到—位老师面前,那老师就会把屁股稍在椅上挪动一下以示礼貌,接着就伸出茶杯,说声:“谢谢。”
沈幽兰将两个办公室的开水送到,为老师们泡过茶,邮电所负责送报刊信件的小王骑车来了。那天沈幽兰听了老校长的交待,回去想了一下,就想出了个办法,这次送信件的小王将中学的报刊丢下后正要离走,沈幽兰就喊:“唉,小王,你以后每天的报刊都交给我……还要办个手续,你交给我多少,我收到了多少,双方都得签个字,免得日后扯皮。”她将往日同商家做生意那一套办法用到学校管理报刊上来了。
喜爱看报刊杂志是老师的天性。报刊一送到办公室,初中老师捷足先登,都蜂拥而上争抢着先睹为快。抢阅中,因出手过快或是过重,常将一份份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报纸扯成了纸片,将崭新的杂志扯去了封皮……于頫事前也曾为沈幽兰出过主意,说杂志是应该先登记,再按高中、初中、文科、理科……分类送到教研组,这才利于杂志的管理和发挥杂志的应有作用。当第一次见到老师抢阅报纸杂志时,沈幽兰慌了一阵手脚,稍一冷静,就有了主张。她不去喝叫制止,只是捧着登记薄,笑盈盈走到那些抢着杂志正在贪婪阅读的老师面前,说: “老师,这是本什么杂志?让我登记一下。”有老师积极配合的,就主动报出杂志的名子,有的正看得入迷,对她来干扰显出不耐烦的就猛然将杂志封面往她面前一堵,吓得她一惊,接着她就只得偏着脸.用眼睛乜斜过去,仔细瞅了瞅,就看清楚那杂志封面的名字,就落笔记下……逐一登记后,她又去忙着报纸上架的事。上完报纸,又去分那些寄来的信件……这一切办好后,她才拿起高中部的学科杂志,带上交换看的报纸,出后门,上台阶,为那在半山坡上的高中办公室送去。
下午的事情更是轻松。上班冲四瓶开水,等老师们下班后,再将老师们看后随手乱放在桌上的报纸收捡上架;学校办公桌是两年前按老师人数订做的,沈幽兰新到,当然没有办公桌,总务处柴主任就叫她搬了一张学生课桌暂用着。她把这张课桌放在初中办公室最不显眼的上沿左边那个墙角处,没事的时候,她就规规矩矩坐在桌边,用米尺和元珠笔在那本厚厚的登记簿上划着登记报刊杂志的表格。划表格是次要的,消磨时间才是她真正的目的。丈夫叮嘱过她,既然是学校的职工了,就要遵守学校制度,上班就该坐办公室,尤其是搞勤杂工作,更应该多为教学第一线的老师服务。她觉得丈夫说得对,何况丈夫就要成为这个学校的校长了,她就更应该带好头,在上班时间尽量多找些事情做做,不给老师们说闲话。
一天,她刚分送完报刊信件,正准备坐下来继续划表格,就听那个白净矮胖的高风喆老师玩世不恭地满室张望,一边叫喊道:“得得得得,哪个见了办公室抹布?”正在揩桌面的大个朱如镜老师就答:“在我这里呢。”说着就将一团黑不黑黄不黄的纱线抹布从办公室的这头抛了过去,就在半空中留下一道袅袅飘荡的粉笔灰的轨迹。高风喆抹过后,又将抹布举在手上说:“得得得,还有哪个要?”就又像刚才一样,从他这头抛向需要人的那头,抹布同样在空中留下一道冒着白烟的弧线……
这点现象沈幽兰很快就把处理了。她不仅是上下午两次上班提前将老师们的办公桌揩抹干净,就是在课余时间,不论是老师在位还是不在位,只要见到那桌上有粉笔灰的痕迹,她都随时走过去帮着揩抹,在揩抹的同时,也顺便把老师那桌上凌乱的书本收捡整理一番……
由于沈幽兰勤利,手脚又利索,老师办公室诸如揩抹、收捡以及值日敲铃这一类小事,她很快都巧妙地把兜揽过来,把处理好了。但有一件事却使她很为难,始终不知如何去办!那就是闻章琦和涂辰两位老师下课就把搬出去摆地摊、上课就把弄回来堆放在办公桌上那只满是糖果玩具的簸箕和那只装得鼓囊囊薄本文具的条纹编织袋!“这两样摆在老师办公桌上多难看!”沈幽兰第一次发现就这样想。但除了放办公桌上,还能放哪里呢?放地上?不行啊,教师办公室本来就小,十几个教师在里面办公连走路都困难,哪里还有地方摆放东西?放那唯一的一顶作业橱顶上?行是行,可这两位老师会同意吗?因为每逢上课下课他俩都要端着扛着到校园去摆地摊呀!再说,往日自己开店时,老校长就曾批评过这两位教师,批评他们摆地摊挤了沈店的生意。“要是我现在把这两大件堆放到橱顶上去,这两位老师不会说是我沈幽兰借机刁难报复他们吗?”沈幽兰反反复复前前后后一想,还是没敢去触动,仍由着那两个难看的家伙堆放在办公桌上……
就在沈幽兰上班的第二个星期,学校一下出了三件大事:老校长顺利退休,于頫接任校长走马上任,应立钊买断的商场重新开业。那些天,学校当然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先说应立钊商场的开业。从形式、规模上看,应立钊这次开业,确实显示出了“高斯一撇”精于计算的头脑和与此次经商的勃勃雄心。首先,他不惜花了数千元到县城订置了一块模仿大都市商场门前挂的长形灯箱标牌,灯箱标牌的南北两面都印有“阳光超市”四个彩云体蓝色大字,在洁白的灯光布和灯箱四周麦绿线条的映衬下,白天已是鲜艳夺目,夜间灯光亮起,更是气概非凡,堪称孤蜂镇所有商家中的一绝!
应立钊所以将他的店面取名为“阳光”?当然是取他一惯崇信的‘‘政策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那句话的意思。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作为一个人民教师,现在所以敢这样大张旗鼓地经商,正是他觉得上面的政策巳照到了他的身上!“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他再也不甘心当一辈子“清水衙门”、“两袖清风”的小教书匠了!更不会甘心每逢星期天还要赤着脚去为岳母大人种那几亩“责任田”!他要充分利用市场经济这个绝佳时代,趁着金钱炫晃物欲横流刺激得人人的两只凸出的大眼珠都发红滴血的热潮,一展自己的才能,把教书人那个虚荣的面纱从头至尾撕它个稀巴烂,也同那些经商的老板,办厂的老总、大腕们一比智商能耐的高下!他坚信,要不了多久,他也一定会像黄玲香——不!一定会远远超过黄玲香——在众人面前大迭大迭地抖擞着哗哗的钞票,让别人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再也不敢小觑他这个“高斯一撇”!“那该是多么的霸气!多么的荣耀啊!”自从他挂起“阳光超市”的那一刻起,他几乎都是这样歪斜着嘴、满口唾星地这样想着念着。
开业这天,他一改往日的吝啬,不仅是广纳贺礼,更是唯恐鞭炮不足,事前就让厂家送来足足一车鞭炮,自早上杲杲日出,一直放到红日中天。鞭炮的爆响声震动了孤峰街及孤峰街以外方圆数里再加上大山的相互回应传递,一直震动得三十里外的县公安局长亲自给邵树人书记打来电话咨询当日是否有原子弹在近地爆炸的情况!这一天的硝烟更将整个孤峰街弥漫搅拌得一片混沌,炸成脱皮烂骨的鞭炮的纸屑和一百响冲天炮的硬纸管足足把从中学到石拱桥这百米的街道变得就如一场强烈地震后的废墟!
石板路西的中学和石板路东的小学,尽管表面上是上了一上午课,但实际每节课的师生都是在用手捂住耳廓或是不住地用指头顶住耳孔,站在教室门口或是挤在窗口看着那烟火及响声而发愣发懵……
沈幽兰这天上午就更加显得卑微,甚至是在遭罹一场劫难,或者说,是在接受一场商场战败的审判!
“操!应立钊真有几个屁,硬是把小店翻成了超市!”当店门前第一声鞭炮放响时,短脖颈的闻章琦老师就僵硬着脑袋不无羡慕地议论道。
“应立钊狂呢。他说只要政策不变,不上三年,他就要将孤峰的供销社挤倒,就要在街上所有开店中通吃!”精瘦的涂辰也帮着腔。
“得得得得,应老师现在狂哩!”风趣的高风喆见大家都在议论应立钊开店的事,就噌地坐到自己的办公桌上,说:“邓老爹刚上台时,应老师就说:哈哈,我出头的日子就要到来了!最近他又说:‘妈的,别人都说我教书没吊用,连当个班主任学生家长也来吵,现在好了,谁有钱,谁英雄,谁没钱,谁狗熊!’现在他要和那些一直看不起他的人一比高低,得得得,你们说这家伙狂不狂?”
闻章琦就看一眼正在墙角边那张课桌上划报刊登记表的沈幽兰,一歪那短短的脖颈,说:“人家狂有狂的资本,你嫉妒也不行。为什么别人开店开得倒倒歪歪的,有的甚至开倒了,他却能从小店翻成了超市,而且日后极有可能在孤峰街上发展成数一数二的大店。这说明什么?这就是本事,就是他应立钊的本事!你不服?那就去死吧!白天死是白死,黑天死是黑死!”
好多教师都赞同,说:“这倒也是。不服,你也可去试试,说不准,开不了三天,店就让你给开倒了!”
“……”
说到这里,大家就看见正在划表格的沈幽兰,就故作惊讶地互递一个眼色,谁也不再说下去了。
其实,无须老师们议论,仅就前些天应立钊在那原是属于她沈幽兰开的店里进行重新扩修、装璜、大批量进货时,她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有什么反映,但内心却已如千万只蚂蚁在咬噬般难受!这天早上,那边鞭炮响起,她更是万箭穿心刀铰般的疼痛!
“我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店让给他呢?”沈幽兰就想到自己刚开店时的红火;就想到校园开店成风,互相竞争,那些小摊小贩利用各种手段,削价、送货上门、暗地串通、联合作战……想齐心挤倒她的小店,但她岿然不动,她以她的真诚、信誉,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罚款以后,她本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大—些,本可以赚更多的钱,也可以开成孤峰铺上数一数二的大商场,但她终究没能挺过去,终究在半途上败下去了……“是我不会经商吗?是我的软弱吗?我是的无能吗?是我……”倔犟的沈幽兰无法接受别人的看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这里面的真正原因,但她又无可否认地要面对这个已失去商场的铁的事实!
要强的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被人战败。一连数天,沈幽兰神情恍惚,晚上老是胡乱做梦。一会儿梦到那店又回到她手中,仍是她在店里做生意,而且生意做得特别红火。有时梦见她去向应立钊夫妇哀求,哀求应立钊夫妻俩能不能将那红红火火的“阳光超市”分割一部分给她,经过反复饶舌,应立钊真的就答应划一半给她,她很满足,觉得能和应立钊的”阳光商市“并排放在一块,各做各的生意,倒是相互竞争一比高下的极好机会!正是高兴的时候,不知怎么商架上的商品又乱七八糟地同厨房里的柴呀草啊锅碗瓢勺潲水缸混到了一处!就又梦见刮起一阵大风,将她小店的屋面的大瓦椽子全都掀走,就剩些商架露在露天里……她只得懊躁得如猫挠心样痛哭起来!
一天夜里,她的哭声惊醒了丈夫。丈夫就摇摇她的大腿,说:“怎么啦?怎么啦?”
她就“嗯嗯”着醒了。
丈夫又问:“你刚才怎么啦?”
沈幽兰揉揉眼睛,说:“什么怎么啦?”
丈夫说:“你刚才在哭呢!”
沈幽兰隐隐记起梦中的事,就说:“刚做了些乱七八糟的梦。”
丈夫说:“我知道你在梦些什么了。”就又说,“这样不好,因为你现在是学校一位职工了,老想着开店的事,会影响工作情绪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老记着它干什么?”
沈幽兰就翻过身,仰趟着,说:“我是说不想的,但一做梦就又梦到那些事了。烦死人的。”
于頫就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胸口,捂住一只**,有时将两只乳峰捏到一处,轻轻地揉扭着,一边说:“我教你个好办法,白天多想些高兴的事情,反复放在头脑里念叨:‘晚上一定要梦到这事,晚上一定要梦到这事!’晚上梦到的就全是这些高兴的事,就不会再想到开店了!“
丈夫的搓揉有些难受,她就将他的手轻轻推开,说:“我到哪里找那么多高兴事呢?尽散扯!”
于頫就不再说什么。他知道,妻子并不是真的找不到值得高兴的事情,而是她对自己那爿店的感情太深,一时无法接受突然把它转让给别人的这个事实!想到这些,心里也少了**,于是就无精打采地抽出那只捂在妻子胸前的手。
沈幽兰知道他有了心思,也想起老师们的议论,就说:“你上任校长已有这么多天了,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议论你的治校方案为什么迟迟不出台呢?”
于頫停了一下,说:“治校方案早拟好了,我不想马上就宣布,还想听听各方面的意见,多做些宣传。改革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我得慎重些,不能操之过急。”
沈幽兰觉得也是;就又把话题转到陈大学念书的事上。“陈妈的孙子要念中学的事,老校长不好答应,难道非要我去找镇上不成?你就做不了这个主?”
于頫说:“目前在我们镇里念中学的事,不仅是找我不行,就是找镇上哪个头子也不行。因为我们现在小学升初中的升学率还不到百分之三十,你悦我们能解决哪一个呢?”
沈幽兰说:“那为什么不多招一些呢?陈妈说了,过些天她还要来找你呢。”
于頫说:“找我也没办法,这扩大招生是要办学条件跟上的,比如教师啦,教室啦……我们现在的校舍是既破旧又奇缺,哪能扩大招生嘞!”
沈幽兰说:“那你现在是校长了,也不能光想着学校管理,这扩大招生的事,也该想想办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哭着想念书的孩子在家歇着。”
于頫说:“这我已向镇党委汇报过了,都把列为我任期内的重要工作来考虑呢!”
沈幽兰知道当个校长也不容易:小学升中学的事,中学考大学的事,还有那么多复杂的教师思想工作……就不再多说。怕说多了会更增加丈夫的思想负担,就说:“又是半夜了,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就侧过身去,把背脊对着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