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风景树的颤慄
“啊?向丁书记回报?向他回报能有好果子吃吗?”老校长走后,沈幽兰一直放心里想。“唉,‘闷头驴子’,你这一段时间是怎么啦?当老师的吃批评的事多着呢,你怎么就又是不上课,又是不当班主任,变得这样犟啊?别人会怎么看你?怎么说你?不又要说你是太骄太傲了吗?啊?”
终有一天,沈幽兰真的就隐隐听见两个行人在店门前丢过的话。
一个说:“多好的一个教师啊,他的班主任当得多好啊,硬是叫家属拖累得没有办法,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另一个说:“唉,这还不是秃子头上虱子明摆着,有一个风车架子样的老婆在身边,还能不拖累他……”
沈幽兰头脑里顿时一阵轰鸣,几乎又要晕厥过去!她强撑着柜台,看着那两个行人的背影,喃喃地问着自己:“真是我拖累了他吗?他辞退班主任是我拖累的吗?”她好委屈哟,好心酸哟!她还想听听路人说些什么,可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
一天上午,沈幽兰刚忙过一阵生意,丹丹匆匆从幼儿园跑回来。
“妈妈,妈妈,有人在学校做坏事了!”
沈幽兰忙问:“做什么坏事呀,”
丹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蛋,焦急地瞅着妈妈,说:“有坏人剪学校里的小树了!”说着,就拉住妈妈衣角往厨房门口拖。
学生多,学生调皮,折断校园的树枝是常有的事;见女儿如此紧张,沈幽兰只得跟随过去。原来是校工正在拿大剪刀修剪初中教室门前那排女贞树。“那是没事的。”沈幽兰摸了摸可爱的女儿的小脑袋。
“为什么没事?他把长得好好的树剪了,树就长不高了,这不是破坏吗?”丹丹睁大着不解的眼睛。
沈幽兰想了想,苦笑着说:“那树叫女贞子,是风景树,剪了头是没事的。”
丹丹不懂,问:“妈妈,什么叫风景树?”
沈幽兰也解释不清楚,想了想,说:“风景树就是长在那里供大家看的。”
丹丹还是不懂:“妈妈,让人看有什么用?”
妈妈也不懂,就说:“傻孩子,让人看了、让人看了心里舒服呗。”
丹丹更不懂,说:“人家看了舒服,那别人用剪刀剪它,它就不疼吗?”
沈幽兰实在回答不了女儿的问题,就说:“谁叫它是风景树呢!”
乖巧的丹丹似乎还是没有听懂妈妈的解释,也就不再追问,只说:“妈妈,老师教我们画唐老鸭,我拿一本本子。噢?”得到妈妈允许后,就从货架上拿了一本图画簿,翘着两只羊角辫,“咚咚咚”地向小学那头跑去。
暮春的傍晚,孤峰街北头安静得特别早。沈幽兰店对门的干部宿舍边原有几个靠在墙边边晒太阳边闲聊的老人,见日色不早,就一个个拎着小竹椅进屋去了。影剧院那边也没有行人,只有那里面的经理时而到门外广告栏前张望一下,他是在窥探是否有人到电影广告栏前打听电影消息。这些年,山里人家的电视日渐增多起来,看电影的人自然就少了下来,经理见没人来打听,两脚立地如圆规样就地一个旋转缩进剧院里去了。干部宿舍区和影剧院之间那条小巷里一人从井边挑水过来,沉沉的一担井水,颤悠着肩上的竹扁担“叽呀叽呀”地尖叫着,随后就从那担水桶里溢下两行平行的水印线,大胆的罗丝鸡以为那里会给它们带来新的吃食,就老练地不慌不忙走过去,用两只尖利的爪子在水印线下轮换着划找……这时候,黄玲香商场里那“嘣嘣嘣”的音乐声随风飘过来,使孤峰北头小街显得更加宁静。
这几天的生意出奇地冷淡。要是往日,沈幽兰准会为这生意少而感到着急,因为她答应过,要尽快地把店里的货卖掉,腾出一些钱来还黄玲香的钱;但现在她想的已不是这些了。她最担忧的是校长要向丁副书记回报的事。这些天,她亲眼看见丁副书记来过学校,也见老校长去过政府大院。“回报是肯定的了,但为什么迟迟不见动静呢?是当领导的工作太忙,一时没时间管到学校的事上来,还是他丁副书记理解了于頫的难处,把这件事给忘了?”那些天,沈幽兰一直在反复地猜想着。
又是一个安静的傍晚,沈幽兰正在店里想着老校长回报的事情,就听校园北头传来一个尖嗓门女人的叫喊声,细细一听,知道是食堂范师傅在喊老师们送水瓶冲开水。
沈幽兰才恍然想起,这天是星期六,老师们都到办公室参加学校的教研活动了。沈幽兰听丈夫说过,那叫什么教研活动呀,又臭又长,毫无新意,毫无实在意义,纯是一种折磨人的活动!什么学习文件啦,检查备课笔记啦,搞教学观摩啦……说真一点,全是在应付,全是在相互欺骗!那时,校园有个顺口溜,叫“老师糊校长,校长糊局长,局长明知也不讲,大会小会尽表扬,郑重其事发奖状,奖状到手心里想:浮萍草,浪打浪,局长不深人,校长无主张,专搞客里空,爱做假文章,如此搞下去,科教兴国空话一场!”就说那教研会上学文件吧,几十教师,但真正在学文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读文件的;余下女的清一色织毛衣,男的不是看书就是看报。检查备课笔记,更是走过场,厚厚的一本,一百多页,八开的硬面抄本,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谁能在一下午看得了那么多,审查人就如洗扑克牌般“啪啪啪”扳着备课本一气翻到底,再在开头、中间、结尾处盖上教务处的公章,就算检查了结;检查作业批改,更是简单,教务处每月发一份评价表,凡见作业本上有老师用红笔批写日期的(有文字批语就更不用说了),都一律在评价表上填个“批改认真”;至于检查作业批改次数,更是可笑,为完成任务,老师每次让学生做作业都是做一题空两格,老师能将一次的作业批上两次甚至三次四次的批改日期——教务处明知是假,也只得在表上填上“完成”;观摩教学更是演戏,事前,由授课老师和学生反复“预演”,待“公演”时,师生再“炒一次现饭”,精彩是够精彩,但喝彩的人并不多——因为这些“内幕”大家都知道,但谁也不会去揭穿——怎么能揭穿呢?说不定下次就轮到自己,自己不也是要这样“演”下去吗!
如果到教师队伍中去问一问,问他们对学校工作最大的意见是什么,他们一定会异口同声地回答:是教研活动,是如此的教研活动!反感归反感,这样的活动还是非参加不可。孤峰中学老校长有句口头禅,叫“必要的形式还是需要的!”明知这样的教研没有多少实际意义,但还必须参加,不参加就按**论处,到月扣发奖金!教师的奖金本来就少得可怜,白白地被扣掉一块两块,谁不心疼呢!人是参加了,但心老是栓不住,就想着办法开小差:上厕所撒尿,上邮局取信,到食堂送水瓶……送水瓶最是冠冕堂皇的事——到时间不送,那范师傅就会扯着尖嗓门叫嚷的!趁这机会,不管有没有水瓶可送,就一起涌出会场,直等到开水冲好了,送回家了,才一个个懒洋洋地回来搞教研!
这天的情况却有些异样。眼看冲开水的时间过去了,参加教研的老师还没一个人出来送水瓶!范师傅还在那边叫嚷,声音就像风吹竹笛那样尖溜:“再不把开水冲走,我就要把晚饭米倒进锅里了噢——”
沈幽兰在店里听着急了。学校冲开水是按教职工人数定的,每人每天三瓶,多了不行,少冲或不冲也就算了,决不补充。沈幽兰虽然是住在学校,但只是教师家属,不算学校教职工,因此冲开水也就当然没有她的份。丈夫每天三瓶开水,上午冲两瓶,下午冲—瓶。上午两瓶水是不够用的,学生来了,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扳着水瓶就倒,喝过之后连个招呼也没有,他们都知道师娘为人好,喝点开水是没关系的;下午一瓶水是非冲不可,虽说家里三口人都没喝水的习惯,但晚上洗脸洗脚,那是少不了的!
范师傅喊叫一阵之后,初中教室中间那间办公室陆续走出几个教师,但他们已不像往日飞出笼中的鸟儿样高兴地叫着嚷着小跑着回家去取水瓶,这次只是一个个低沉着脑袋,悄无声息地回家取出暖水瓶,再蔫头搭脑地送进食堂……
沈幽兰已经看清,这出来的老师中,既有单身教师,也有成家的教师,唯独不见她丈夫于頫!“怎么啦?做事就像小脚女人样,拖拖拉拉的!”沈幽兰嘀咕着,就以为丈夫参加活动是坐到办公室靠墙的旮旯边,一时半会出不来。先出来的老师已冲完开水送回家,又纷纷回到办公室了,可是还不见于頫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在沈幽兰的心头一层层堆积起来……往日送水瓶的事,除非是上课,一般都是于頫去的。沈幽兰清楚,自己虽然到中学已多年了,但终究不是中学里的职工,凡沾着中学福利的事,她就很少过问,更是很少在校园里露面。当范师傅催叫最后一次的时候,于頫还没出来!没有办法,沈幽兰只得决定自己去送水瓶了。她趴在柜台上,伸头朝街心望了望,见门前没有要来买东西的人,就匆匆进厨房,提只空水瓶,向食堂小跑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