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至死不受
“多么难听的话呀!”那天晚上,当丈夫把在路上受到丁副书记批评的事说过之后,沈幽兰靠在**一直迷迷糊糊在想。
尽管于頫没敢把那些会使沈幽兰伤心的话说出,但沈幽兰是多么机警的人啦!听话听音,锣鼓听声,从丈夫那些吞吞吐吐的话音里,她能不猜想出丈夫吃批评的那种场面吗?“‘只顾小家,不顾党的教育事业’?这话不仅是于頫听不进去,就是我沈幽兰也咽不下去呀?”沈幽兰想着,就没有了瞌睡,就半眯着眼睛装作睡觉的样子,“丈夫是那种‘只顾小家’的人吗?”她在前前后后地回想着,“在乡下的日子不说,就是我到这街上来开店,他真的就顾了我这个‘小家’、我这个小店吗?人家老师教书就教书,他教书怎么那样忙?课堂教,课外教,三天两天还要召开什么学生座谈会、老师座谈会、老师会、学生会……学生座谈会还要分什么层次开:文化课成绩好的,升大学有希望的,就开‘诸葛亮’会,说是献计献策,确保考上大学;文化课中等的,努把力就能上去泄口气就会滑下的,他给他们鼓劲,叫着‘鼓劲会’;文化课忒差但有特长的这类学生的思想最复杂,最容易‘破罐子破甩’,他找他们座谈,鼓励他们发挥特长,为着家乡的建设……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整天还像个小孩样和学生搅和在一起!单是白天吗?晚上也少不了呀!特别是晚钣后那一阵,我沈幽兰是多忙啊!看电影的来买香烟,买瓜籽,买电池;一家人吃饭的锅碗要洗,丹丹吵着要洗脸洗脚……多宗事情忙到了一块,这时候多需要人帮忙呀!可他于頫呢?从来不管这些,饭碗一丢,就出去了,出去就是半夜(除非那晚要批改的作业过多,他才会早些回来),说是找学生谈心,为住校生辅导……”“家只是你的饭店!只是你的旅社!我就是你的佣人、丫环!”有时累烦了,遍身老毛病出来了,头晕、关节痛……再见他很晚很晚回来,她也冲他生气,冲他发火!有段日子,她甚至为他经常夜出还产生过怀疑,产生过嫉妒。“十**岁的中学生,特别是那些女生,该成熟的都成熟了,她们什么事不懂呀!要是丈夫借这机会……”她这么想着,心里不踏实,尽管她平时最能宽容人,但在这件事上,她试了又试,却怎么也宽容不了;她也去跟踪侦察过。那是一个很深的夜晚,丈夫在外还没归家,翻着醋意的她不得不去侦探,就走得很轻很轻,就专找那些没有灯光的黑暗处走,可是,当走到那明亮明亮的男生宿舍的窗前时,她的脸就燃烧得发烫了:丈夫还在为男生查铺、掖蚊帐!她当场就羞愧难当,觉得自己原来也是个心胸极其狭窄的女人!就感觉自己是太不理解自己的丈夫,太不理解丈夫为教书付出的一番心血了!
“你们当领导的,也该凭良心说句话呀!为了学校的事,于頫他就差没把他的妻子和女儿送进当铺里卖了,他在哪里是‘只顾小家’呀?!他要真是个只顾小家的人,我的身体能落到现在这种地步吗?真要是我的身子能像别的女人样强壮,我这店里的事会要他帮忙吗?我会连累他吗?”
“怎么还不睡呀?靠在**会受凉的。” 于頫批改完学生作业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发现妻子还是靠在**,就走过去,扯起被单为她盖好胸口,就又劝慰她:“讴什么呢?丁书记所以要批评我,还不是因为我当了他女儿的班主任。现在我不当班主任了,他能拿我怎么样呢?”
听丈夫这么一说,沈幽兰就想起一件事,说:“对了,白天老校长又到我们家来了,说应老师到底是缺少经验,快要管不住这个班级了,特别是这两天,丁书记己压着把女儿送到班上来了,班上正是人心惶惶。他叫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班的班主任的担子重新挑起来。”
“这是不可能的。校长不是已经同意我不当班主任了,怎么还来找?” 说着,于頫已开始脱衣上床。
沈幽兰说:“老校长说了,那次都是口头说的,他只是让你在家里休息几天,并没有同意你不当班主任。他说他还要来找你的。”
于頫双腿已插进了被窝,说:“我知道他会说这话的。这次我已把不当班主任的文字报告写好了,明天就给他送去,看他找我还有什么用!”
沈幽兰的劝阻是无用的,第二天,于頫真的就把那份辞退报告递给了学校。
如果不是丁革革连续几天躲到男生常青云家去,不是常青云的父亲跑到学校吵着闹着要他儿子复学这一连串事情的发生,老校长也会同意于頫辞去班主任一职的。正因为这些事情的出现,方才看出当初主动提出要当班主任而现在勉强让他当班主任的应老师干这项工作在处理棘手的问题上确实缺少经验缺少应变能力!这个班前段时间已够乱的了,现在再也不能乱了,再乱,他能放过,丁副书记也不会放过的!他现在急需要一个得力的班主任出来管理,出来做好稳定工作,决不能贸然把于頫这个具有丰富经验的班主任放掉!在收到报告的当天,刘正农校长就急匆匆赶到于頫家。
“于老师啊,怎么能在这关键时候抽梯子呢?” 于頫正在房里备课,老校长进来就问,“这几天,为着你们那个班,我简直被吵得焦头烂额了,丁书记、学生家长……一个个都找来了!我上次见小沈的身体差,是答应你把班级的事交给应老师去管,现在看来不行,还非得你出来当这个班主任不可!你怎么能打辞职报告呢?这次就是任你骂任你恨,我也不会同意的!”说着,就把于頫那份辞职报告退还过来,一边就向店里喊:“小沈啦,给我泡杯茶。这回呀,我真的要好好坐下来同于老师谈谈心了。”
于頫可能仍沉湎在那种委屈之中,竟忘了让坐。老校长也不计较,就自个自地从堂前拖来一条长凳,坐在于頫侧面,从于頫的左肩处可以见到那备课本上写出的一手隽秀的钢笔字。
老校长进来的时候,店里正有一批顾客,沈幽兰本打算等做完这几笔生意就去泡茶,没想到老校长竟主动喊了,就感到这事做的有些被动,急忙对顾客打着招呼,表示歉意,一边就手脚麻利地去厨房拿来茶杯,去房里壁橱的铁筒里拿出老校长最欢喜喝的孤峰野茶雀舌,浓浓泡上一杯,双手端着递给了被视为自己父辈一样的老校长,说:“老校长,您喝。又给您添麻烦了。”她是很高兴老校长能在这个时候赶来做丈夫思想工作的。
“不行,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行。如果说前几次我不愿当班主任还有些犹豫,那是因为我对这项工作还有些留恋,舍不得那些学生,舍不得当班主任的乐处,这次是坚决的,对这项工作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了,没有感情就意味没有**,没有**更是不可能把事情干好的!”于頫以他一位教语文惯有的逻辑推理说,“即使你强行让我干下去,那对学生、对班级、对学校又有什么好处呢?老校长,你知道强扭的瓜是不甜的!你就多喝点水,不要做我的工作了。” 于頫已停住写备课笔记,将坐椅斜着向右边拉了拉,与老校长面对面坐着。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伤了你的心。于老师,是我求你了!”老校长投过去的是一双真诚而祈求的眼光,“这多年,组织上让我这个做田的庄稼人来领导你们,我知道我没文化,不懂教育,更是谈不上按教育规律办事。我平时也总是在提醒自己,要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但终究自己水平低了,好多事都是想得到却做不到。所以常常给你们增添了很多苦恼和压力。我求你原谅我最后一次吧!我知道随着教育的发展,我们国家是需要知识,需要有知识的人才,我这个工农出身又无文化的庄稼人再要领导教育,那简直就是误人误国的大事了!过了年,我就六十九岁了,我已向党委邵书记说了,干完这一年,我就要回去了,没想到在我就要退下来的这一届,学校又出了这些乱子!你要是不支持我,这些乱子说不定还会扩大。在我退休之前留下这样个结局,于老师,幽兰,你俩说说,我除了求你们的支持,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说着,老校长的嗓门已有些哽咽。
老校长要退出教育这块阵地的事,老师们早已听说了。实事求是地说,让一位几近文盲的山村大队书记来领导一所中学,确实是一种天下奇谈,工作中难免不出一些差误,更是无从谈起深入发展教育;但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在人际的心灵沟通谅解上,老校长那种纯朴的作风和真挚的情感还是可堪称楷模,是一般人所不可替代的!
但于頫此时不为所动。
沈幽兰心里竟溢出一阵酸酸的滋味,就有些恋恋不舍,说:“老校长,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中学呢?你在这中学是德高望重啊!”
刘校长叹口气,说:“这次是非退不可了。你没看电视,中央最近召开了全国教育工作会议,进一步强调了科教兴国、科技兴国,这才是我们国家发展的正道呢!我虽然识字不多,但这道理我懂。如果始终让我们这些拿锄头杆子的人来领导教育,教育能发展吗?教育不发展,国家能强大吗?所以,我是一定要退出这块阵地的。在我离开学校之前,千万不能给后来的校长留下一个乱摊子。算我求你了,于老师,千万别在这时候辞去班主任!噢?”说着,就用手拍了拍对面于頫那弓起的膝盖,竟然流出清泪一滴!
这一滴清泪终究没能动摇于頫不再担任班主任的决心。他虽然对老校长就要退出教育阵地感到同情,甚至有些惋惜,甚至脑海里也确实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收回报告的念头,但他很快又想到丁副书记那盛气凌人和些那些批评的话语以及他当班主任给家庭尤其是给妻子幽兰造成的种种痛苦,他最后还是狠了狠心,毅然说:“老校长,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的难处,你也应该清楚,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再三下这种决心的。”说着,两眼就有了湿润。
“清楚!清楚!都怪我这个没用的校长,对你们家庭的生活没有关照好,是我的无能,我的无能呀!”老校长连连点头,表示理解于頫坚决辞退班主任的心情。但一想起高二甲班近期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他就没有更好的主张了,只得又说:“于老师,你不当班主任怎么行,”老校长的话又变得坚决起来,“镇里的丁书记几乎是盯住我了,他是一天一趟,打听你这些天是不是常去过问班上的事。虽说他嘴上是批评你,可心里还是佩服你的。他说他女儿这个班只有你能管得好,别人是很难管得住的。特别是对应老师,他更是不放心了。于老师,就算我再勉强你一次吧。啊?”说着,就站起身,做了个要离走的样子。
于頫这时反倒紧张起来,连忙也站起,拉住老校长的一只胳膊,说:“不行,老校长,这次是绝对不行!你就是批斗我,开除我的公职,我也不会再干这个班的班主任了!”说着,又把那份报告塞进了老校长的衣袋。
“那、那、那要是丁副书记再来问到我,我也就只能照直回报了!”老校长见于頫执意不肯,只好接住报告,无奈地走出了门,连个招呼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