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我是要哭泣着
或是/微笑着与你道别
人生原是一场难分悲喜的
演出/而当灯光照过来时
我就必须要唱出那
最最艰难的一幕
请你屏息静听/然后
再热烈地为我喝采
我终生所爱慕的人啊
曲终人散后
不管我是要哭泣着
或是/微笑着与你道别
我都会庆幸曾与你同台——
席慕容
半个多小时之后,他们到了车站外的广场,有末清明将车停了下来。叶山梓侧头看着他:“清明,你就不用进去了……反正,我很快就要上车了。――你回去上班吧。”
有末清明踌躇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那好吧。――梓,到了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你。”
“好的。”叶山梓微笑着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俯身上前伸手抱住了有末清明。当把自己的下巴靠在他的肩上的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好像就要掉下来了。不过,她还是及时而成功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抬起头来,“那么,我下车了。”她转身正要拉开车门,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身去,“清明,要记得保重。”
听了她的话,有末清明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笑了:“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罗嗦?我这么大的一个人,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吗?――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他顿了一下,“还是早一点回到我身边来吧。”
“我知道了……”叶山梓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那我走了。――梓,记住,晚上我会打电话给你。”有末清明说着开车走了。看着他的车终于消失在街头的车流人海中的那一刻,叶山梓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变得空荡荡的……她双眼微微一闭,两滴清泪顿时掉了下来,落在她面前的行李上——
这天晚上,在名古屋的公寓里,当叶山梓正在收拾东西时,电话突然响了。她知道是有末清明打来的,当下定了定心神,走过去拿起了话筒:“我是叶山梓。――晚上好。”
“梓,是我。”果然是有末清明。
“清明,我没事,下午就到了……”叶山梓微笑着说,“你放心吧。”
“我不是不放心你,是想你了……”有末清明促狭地笑了笑,“梓,你知道吗,我现在真的很想立刻就飞去名古屋找你。”
“你别总是说这么肉麻的话好不好?你可老大不小了……”叶山梓沉默了好一会儿,“何况,你已经是个做爸爸的人了。”
“我就是做了爷爷,也还是比你小两岁……”有末清明得意地笑了,“叶山梓,是你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比你小的男人。”
他说话的语气越是显得开心,那些话就越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不停地在叶山梓的心里来回地切割着,一刀有一刀的疼痛……
叶山梓这时不由想,幸好,此时此刻,听着这些有着致命杀伤力的情话的,是她,是被有末清明称之为冷血动物、既不爱自己也不爱别人的她,否则,换任何一个女人,恐怕都没有办法不缴械投降,从而再一次如飞蛾扑火般地把自己的命运合盘托出,义无反顾地去奔赴不确定的未来……
幸好是她……
叶山梓暗暗呼了口气,以便令电话另一端的有末清明察觉不到自己这时犹如波浪翻滚般的异样心情:“你上高一那个时候,看起来好像还挺少年老成的……怎么现在反而越活越小了?”
“谁叫你比我更强悍呢?梓,有时候,我不知道多喜欢你这么坚强,但有时候,我又很怕,总觉得,你好像有我没我都一个样……”说到这里,有末清明顿了一下,“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感觉。所以,我很希望听到你对我说诸如‘在这个世上,除了你,别人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这样的话。”
“不……”叶山梓当即提醒他,“除了你,也还有……还有将来我们共同的孩子。”
“对,属于我们俩的孩子……”有末清明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梓,这个冬天一起去北海道旅行的事,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好的。”叶山梓点了点头,“清明,我不和你说了……我还有事要做。”
“嗯,今天先说到这。――晚安。”
“晚安。”清晰地听到有末清明在电话的另一端挂线的声音的那一刹那,叶山梓蓦地觉得,自己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突然断裂了——
九月底的一天上午,有末清明正埋头工作,这时,负责收发信件的女同事小川微笑着走了进来,将一叠信件递给了他:“有末君,这是您的。”
“多谢了。”
有末清明伸手接过。待小川关门离开后,他开始翻看那些信件。终于,一封字迹异常熟悉的信跃入了他的眼帘,他当即翻到了背面。――果然,是叶山梓写给他的。
他一时不由觉得很是奇怪,心想,他们明明可以通电话的,她为什么要写信呢?难道说,在他们之间,居然也还有什么郑重到不能在电话里说清楚的事?他疑惑地裁开了信封,取出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清明:
见信好。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名古屋了。不过,真是对不起,我并不想回东京,我去了别的地方……总之,我走了。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我不想令你为难,也不想破坏你已经得到的一切;至于我自己,也真的很怕再回到东京那个地方生活……这种心情,你或许无法理解,但对于我来说,却又的确是一种很难消除的心理障碍。
清明,好好地继续生活吧,而我,也会在某个地方继续努力地活着……这是我们共同的约定,因此,无论世事如何,你我都不能违背。
从此之后,请务必自己保重。
梓
一口气看完叶山梓写的那封告别信后,有末清明当即感觉一阵晕眩。到了这个时候,他当然明白了,之前,叶山梓回东京时,为什么会显得那么依顺,那么温柔,又那么的眷恋和不舍,原来,那是她最坚定的告别……
虽然说,在这个世上,他是最了解叶山梓的人中的一个,也一直都知道,她惯于一意孤行,且异常决绝,但一时之间,他总还是无法相信,她真的会就这样抛下自己,远走他乡……
是他对她逼得太狠了?有吗?他真的不觉得。他有时甚至于会感到惊诧,对于叶山梓,他为什么会有那种像是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耐心……还是说,于叶山梓而言,他终究是个无足轻重的陌路人呢?后面这个想法,这时犹如毒蛇一般强烈地吞噬着他的心。
过了好一会儿,有末清明默默地收好那封信,拿起自己的外衣,走出办公室,到上司那里请了假,然后,抱着最后一丝侥幸,赶往机场,乘上了开往名古屋的航班——
然而,如他所料,这一次,叶山梓走得可谓是毅然决然,因此,无论是在她租住过的那幢公寓,还是在她工作过的那家医院,都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后来,他从井上健夫妇那里知道,他们也收到了叶山梓的告别信。当然,收到了告别信的,也还有叶山梓的母亲牧野惠子……总之,她如同一滴晨露一般,就这样彻底地从他的视野里蒸发了。
在二十五岁那一年的深秋和冬天,在叶山梓离开名古屋不知所踪了的那些日子里,有末清明变得很疯狂,他无心于工作,四处去找寻她。不过,在一个国家里,没有任何线索,想要找到一个刻意离开的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在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月之后,在第二年三月某个春暖花开的夜里,望着渐渐长大的、稚嫩可爱的孩子,潜伏在有末清明体内的身为父亲的责任蓦然间复苏了……
他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熟睡中的儿子小小的、娇美的脸颊,一种久违了的感动突然弥漫心间。他收回手,拭去了自己脸上已经有些风干了的泪,心想,现在的他,也并非是一无所有……况且,无论如何,生活总还是要继续下去。
到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这就是生活,因此,即便优秀如他,也同样无法令所有的美梦都变成真实……或许,无论是叶山梓,还是那个他们都曾期待过的、共同拥有的孩子,就都只是他年轻时的梦想的一部分,如今,这些梦想,都让位于现实,而他,在与命运和生活和解了的同时,也得到了成长。――哪怕是这世间最艰难最痛楚的成长。
现在,他终于学会了原谅,学会原谅叶山梓的狠心离去;也学会了理解,学会理解她的不告而别……当然,在这其中,最最重要的,还是他终于学会了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的答案……
而这,或许就是他在这一有如蝉蜕般痛苦的成长经历里最有价值的获得。
黑暗中,有末清明转身离开了婴儿室,在轻轻虚掩上了门的那一刻,他想,只要她觉得这样做,能令她的心获得安宁就好……反正,他仍然相信,也必须相信,只要他们都还活着,好好地活着,就总有重逢之日。
这份近于信仰般的固执,是二十六岁的他,唯一不肯对生活做的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