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九）

“千叶树！”

有末一弥正要再说什么，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大声叫唤千叶的名字。虽然是连名带姓地叫，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熟稔，仿佛很多年来，那个人就习惯了这样称呼千叶。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高中生校服的男生正快步朝他们走过来，不久便走到了他们面前。

“多田俊？！”千叶诧异地说。她没想到多田俊今天会来找她，因此不免有些吃惊。

有末一弥对着她微微一笑：“我还有事……千叶，我先走了。”

“好的。――学长，再见。”

有末一弥走开时，看了多田俊一眼。他发现对方这时也正看着自己。当他接收到对方眼中耀眼的光芒时，不由心中一凛。毕竟，二十三年来，并不是有很多人敢用这样无畏的目光盯着他看。他当即明白了一件事：对方年纪虽轻，却也非泛泛之辈。

他不由想，这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是什么人，会和千叶如此熟稔？不过，老实说，高中生级别的男生，还不值得他放在眼里。

“害得我好找……”多田俊看着有末一弥的背影，“刚才那位是谁？”

“是我的一位学长。”

“看起来像是一个很了不得的男生。”虽然有末一弥和他在年纪及性格上都相差甚远，不过，多田俊当然也看得出来，对方绝对也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同类。

千叶笑了笑：“果然是英雄惜英雄……有末学长是我们学校最受宠的学生。他在东大受重视的程度，就如同你在早川高一样。”

“是吗？是你现在的目标？”多田俊这么说时，侧头瞥了她一眼。

“怎么可能？他是名门子弟，很快就要进入政界大展身手，将来铁定会光芒万丈，我和他差太远了……对了，你今天怎么会有空来找我？也好，我刚好想送你一盒巧克力。多田俊，情人节快乐。”千叶笑着从包里取出最后一盒巧克力递给了他。

多田俊伸手接过：“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今天不来找你，你就不打算送巧克力给我了？”

千叶诚实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真是的……亏我还故意来看你，怕你还在为我哥哥的事伤心……没想到，你却已经像是没事了一样，而且，还和你的那位帅哥学长聊得不亦乐乎。――看来，迟钝也有迟钝的好处。”

对于今天能看到多田俊，千叶当然很高兴，毕竟，他的关心，对她来说，也是极其重要的：“对不起，因为我怕你今天会有节目，所以不敢去打扰你。不过，我的确已经没事了。那件事……反正迟早都要知道的。当然，我还是要谢谢你那天特意来告诉我。”

“你没事就好了。我怕你会和其他失恋了的女生一样玩自闭。当然，你本来就有点自闭，也不可能更自闭了。――再自闭的话，就演变成孤独症了。”

“拜托……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刻薄？我若是真得了自闭症，对你又会有什么好处？”

“的确是没什么好处。”多田俊笑了笑，转开了话题，“你看起来好像心事重重……莫非是因为看到身边到处都是一对一对的，触景生情了，所以，不免有些顾影自怜？”

千叶笑了起来：“我才没那么无聊……没男朋友又不会死掉。多田俊，你可真不像是个只有十七岁的小男生，猜别人的心情这么厉害。”

“别人我不知道……不过，你有没有心事其实非常容易看出来。”

“是吗？我就这么外向？什么都写在脸上？”

“这倒不是……只是，我突然有个发现，你有心事的时候会显得特别沉默，好像几公里外都能感觉到那种非同一般的安静磁场……莫非，又是为了你那个法律上的弟弟的事？”

“是啊。修决定去留学了，而且，他已经顺利通过了选拔考试，四月初就可以去英国了……这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不过，我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难过。”千叶说罢，叹了口气。

“又走了一个……小心啊，别让身边的男人都跑光了，这也会成为一种习惯的。”多田俊这时虽然笑着，心里却想，下一个会轮到谁呢？是他吗？也许吧。

“修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才决定去留学的。虽然之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难得听到他的演奏，但如果他能因此而接近自己的理想，我还是会为他高兴。”

“是吗？不过也好，免得你整天围着他转……”多田俊沉默了一会儿，“老天这样安排，也许有他的道理。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还会别有天地。”

“但愿了。”千叶呼了口气，“接下来，我也要继续努力，好让自己的梦想成真。”

“你倒真是容易振作起来。”

“那还能怎样呢？人总要往前看吧。”

他们继续朝前走，多田俊突然说：“我上次说，我哥哥那时是为了你而加入篮球部……那的确是真的。”

千叶没想到他今天会旧事重提，不由怔了一下，随即说：“我已经相信了。――莫非你认为，我连这点自信心都没有？”

“当然不是。我也想，你应该是相信了。千叶，我始终觉得，不管现在怎么样，知道有个人曾经喜欢过你，总是好的……你知道吗？上高中之前，我哥哥最讨厌把时间浪费在体育活动上了。不是迫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参加社团活动的。他宁愿呆在家里，从事他自己喜欢的研究活动。虽然那时还只是个国中生，他却已经有好几项研究成果被一些知名大公司采用了……可是，上了高中之后，他却整整参加了两年的篮球社团活动。”

千叶听到这里，心想，以一个喜欢独自呆在家里从事研究活动的天才男生来说，多田信当年在篮球部所表现出来的团队精神，已经非常值得赞扬了。只不过，那时的她，并没有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总觉得他高高在上，孤傲无比，甚至于遗世独立……她记得，多田信那时若是不高兴了，最喜欢用一个词来批评她，那个词就是——自以为是。现在想来，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她的确是个无比幼稚且只会想当然的人。

“我想，那天，你肯定怪我为什么不早一点把那件事告诉你……但我也有我的理由。以前我不想告诉你，是担心你还心存幻想。不过，事到如今，我想你的确有权利知道真相，所以，就选择了告诉你。千叶，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吧？他如果不是因为你的缘故，怎么会把整整两年的时间全都花在他并不热衷的篮球活动上？那个时候，我哥哥他……当然是喜欢你的，不过，要他亲口承认那就太难了。后来，他决定去读MIT，恐怕也是为了摆脱你对他的影响。他那个人，是不喜欢有人能约束到他，能改变他的……不过，不可否认，那个时候，他的确是因为喜欢你，想和你有更多的接触才加入篮球部的。”

千叶这时想起了五年前和野间一平一起到一班邀请多田信入部的情景。当时他那一望而知的带着嘲弄的目光，此时此刻，仿佛冲破了五年时光的隔绝，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眼前……她想，在那个时候，她怎么相信，那样不可理喻的他，是为了自己才加入篮球部的？

在后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些时光里，他和她的相处，总是显得若即若离、若亲若疏；他对她的关切，也总是显得若隐若现、若有若无……她对他的心，一直都看得不太清楚，因此，也一直都很想弄个明白。然而，每当她想得到他更明确的表示时，他就会下意识地把她推开，自己也避到更远的地方……那也许就是他天生的自由意志与当时的年少情怀经过激烈交战之后的结果。很显然，最终，是前者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而且，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我只是不想你觉得自己太失败。你应该有一点自信心才对。不管怎么样，至少你有和普天下的男性一较短长的能力，而且，这种能力还一直在增强……在我们这个社会，很多女性从懂事开始，就放弃了发展这种能力，从而把自己降到低男性一等的社会位置之上。这样，反而会令许多男性不够甚至是不懂得尊重她们。”

千叶摇了摇头：“我可不这么觉得。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有些女人能够充分享受身为女人所带来的便利和幸福，有什么不好呢？再说了，数十年如一日地在家里相夫教子，并不是你们男人想像得那么简单容易。我就觉得那样的女人很伟大……我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却并不认为，另外一些女人选择另一种生活就是不好的。当然，也许她们会觉得，我选择这样的生活是在自讨苦吃，终有一天会后悔不迭。”

多田俊笑了笑：“说到这个，我突然想到了我妈妈……其实我妈妈就很享受身为女人所带来的便利和幸福。当然，她比一般的女人幸运，嫁了一个爱她的丈夫，还生了两个天才儿子……千叶，我们就此打住吧。我不想和你继续争论这个问题了。”

“我也不想和你争论这个问题……谁叫你小小年纪，就大男子主义思想作祟。”千叶笑着说。

“千叶，有时候，一个喜欢你的人选择暂时离开你，并不是因为他已经不喜欢你了，他也许是想在不久的将来，以更值得你喜欢的样子再回到你身边来……也许我哥哥并不是这样想，但总有人是这样想的。你要相信这一点。你只要对他有足够的信任就行了。当他再次回到你身边时，他也许会更强大，更自信，也更懂得爱惜你。”

“是吗？”千叶心想，这样的爱情，会不会显得太天真了？这样的分别，会不会显得太随意了？这样的将来，会不会显得太飘渺了？

不过，她并没有把心里的这些疑问说出来，因为，她不忍心打击才十七岁的多田俊。何况，她始终觉得，不管今后的人生会怎样的不确定，在那些可以幻想的年龄，还是应该尽量保持着那些美好的幻想……反正，每个人迟早都会接触到生活残酷的那一面。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急着去点破呢？

起初，她还以为他说的是上原阳一，转念一想，又觉得以他的性格，断不至于会为上原阳一说什么好话；但如果说，他指的是竹田修，似乎又更不像了……她没想到，多田俊说的其实是他自己。她那时怎么可能会想得到，到了她二十二岁那一年，多田俊也会像他哥哥一样，离开东京去美国留学。

千叶注视着他清俊的脸。他在说那些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少见的认真的表情。渐渐的，一丝笑意抹上了千叶的脸，而且，越来越浓，终于可掬。

“你笑什么？还这么诡异？”多田俊忍不住问。

“没什么。多田俊，我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女巫。”千叶煞有介事地说。

“哈，你是一个女巫？你要是女巫，怎么会……何以见得？”

“我发现，我有让男人在我面前变得婆婆妈妈的本事。――我现在终于明白，我爸爸为什么会那么罗嗦了。”千叶说到这里，终于笑不可抑。

“这算什么本事……这只能说明，你比较笨，换成别人可以一下子就听明白的事，你却要对方翻来覆去、举一反三、旁征博引、不厌其烦……而且，最终还只是听懂一点点。”多田俊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表示“一点点”的手势。

“真的是这样吗？”千叶终于忍住了笑。

“当然是真的。”话虽这么说，多田俊心里却想，也许她的确是有倾听的本事……在如今这个世上，肯耐心听别人说话的人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所以，一旦遇到了，就忍不住想多说几句，于是就成了她眼里的婆婆妈妈。

傍晚，千叶回到家里，上楼后，在自己房间外面看到了一大纸袋的巧克力。当然，这肯定是竹田修今天收到的情人节礼物。他也一直都是个极受欢迎的男生。

她走到竹田修房间门口，笑着说：“修，谢谢你。可惜，明年的情人节就没有了。――那时你已经远在英国了。”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说不定会有更好的东西在等着你。”竹田修心想，那时，他也许会鼓起勇气向她表白……毕竟，到了那时，离得远了，隔着千山万水，他也许反而能积聚起足够的勇气。

“是吗？那我就从现在开始期待着。”虽然分别在即，难免会令千叶一想到就觉得黯然不舍，不过，此刻她还是想，有事情可以期待，总是好的——

二月中旬的一天，山田樱子又约千叶一起逛街。逛了一两个小时之后，觉得累了，她们就进了一家快餐店，坐下来歇歇脚。

山田樱子喝了一口饮料，抬起头来：“树，我上次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你说，他是你一个同学的表哥，已经工作了。你还说，他是一家中型会社的小开，而且，毕业于一所一流的大学……樱子，我没记错吧？”

“我准备一毕业就和他结婚。反正我又不想和男人争天下，我只想找个好男人，和他一起过一辈子。”

“也就是明年了……要这么早结婚吗？”千叶心想，这么说来，山田樱子肯定会比她早许多结婚，毕竟，她的男朋友虽然不是真的还没出生，但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不知道他尚在何方。

“也不一定就是明年。不过，肯定会是在这两三年里……早一点结婚有什么不好？有一次，我看了一个访谈节目，里面有一个妇产科医生说，女人要是早一点生孩子，她的美貌就可以保持得久一点。树，你有没有发现，那些高龄产妇，一生完孩子，就老得不像样了？”

“是吗？居然有这回事……我倒不知道。”千叶不得不承认，她这个表妹比她会生活得多，甚至连将来能保持多久美貌的容颜这种事都考虑到了……她不由暗觉惭愧。她有时会发现，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同龄女生都比她更懂得经营自己的人生……她想，莫非，真让某些人说对了，凡事都有代价：在她获得了如多田俊所说的、和男性一较短长的能力之后，就失去了和其他女性一较美貌和幸福的能力了？不过，虽然这时有一种对未来的不安和忧患在她心里蓬勃生长，她还是继续保持着一惯的笑容，“那么，也就是说，我很快就可以荣升为表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