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八）

下午课一结束，千叶就离开了东大，来到音乐学院的钢琴教室。教室里只有几个女生正在聊天，千叶问了其中一个女生：“请问，你知道竹田修在哪里吗？”她知道竹田修一般没这么早回家。

“竹田吗？他一下课就和弦乐系的秋山学长一起走了，好像很匆忙的样子。”那个女生说。

千叶道过谢后走了出去。她觉得今天的竹田修从早上开始就显得很奇怪：清晨那个局促不安的拥抱……午间一起吃便当时也一直都是沉默少语，现在又和秋山素子一起走了……她想，莫非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决定参加这次的选拔考试了？

她心情复杂地离开了音乐学院。老实说，虽然她很希望竹田修能得到更好的机会，但她也很舍不得他离开东京……毕竟，他一走，她就会变得更加孤单了。

晚上，吃过饭后，千叶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然后起身去找竹田修：“修，我可以进去吗？”

“进来吧。”

她推开竹田修房间的门，看到他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听到了开门声后，竹田修抬起头来看着渐渐走到自己面前的她：“有事吗？”

“没有。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已经决定参加那个选拔考试了。”

竹田修点了点头：“是。我的确决定捉住那个机会。”

千叶“哦”了一声。那一刹那，她发现，自己为他高兴的心情好像远远少于失落。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走了，现在轮到了竹田修。

有一阵子，她曾以为，她的人生终于进入了某个比较稳定的时期，每天的生活里都会有安宁和喜悦的光临，只不过，远非每时每刻……在她最孤单、最需要关怀的时候，老天给了她一个能弹奏得出这个世上最美妙的音乐的弟弟……

她想，看来，那些人类学家说得对，孤独永远是人类最亲近的朋友……它神通广大，近乎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当然也就不可能会漏掉眷顾她，再者，她也不觉得自己有获得格外开恩的条件。

“那就好好加油吧。”

“我会的。”竹田修微微一笑，“既然决定了，当然就一定要努力。”

“那……我不打扰你了。”千叶说着走出了他的房间。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呆呆地坐在桌前，看着墙上的那幅油画。她想，今年夏天，他们是否真的有机会一起去北海道寻找这幅油画里的风景？也许不会有了……那时的他们，很有可能已经相隔天涯了——

情人节那天，千叶准备了十几份的巧克力。她先是送了浅野翔以及其他的几位男教授，然后是比较常接触的几位男学长和男同学。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天，她突然想到了有末一弥。

自从去年年底在那个圣诞酒会上遇到过他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看到他了。她有时想，自己拒绝了他的好意却没有当面向他道歉，实在是很不礼貌。不过，因为后来她一直都没有再遇到他，虽然有心道歉，也只好作罢。

她素来都是一个不爱麻烦别人，也不爱无缘无故得罪别人的人，所以，这件事始终都梗在她的心里，令她偶尔想到时会觉得很不舒服。

没想到她真的就看到了有末一弥。他这时正和一个容貌秀美的女生在前面不远处的那排银杏树下说着什么。看到有末一弥的那一瞬间，她清楚地察觉到了自己心中的喜悦。这样的感知，令她难免觉得有些不安。毕竟，对这个危险的男人好感犹存，对她而言，实在是毫无裨益。

不过，趁今天这个机会向他道歉，以便彻底了结打工那件事，却也是她这时心中所想。

千叶看着有末一弥的侧影，虽然有末一弥并没有因为出身名门世家而显得倨傲无比，但他与生俱来的贵气和自信有时也会令一向标榜自我奋斗的她感觉到不小的压力：就像是他自己曾说过的，因为他们天生不平等，所以，即使拥有等量的智慧，也不是站在同一条人生起跑线上。还有，因为知道他的锋芒隐藏在他温和俊美的外表之下，所以，有时候，千叶也会想，这个人要是真的狠起来一定非常可怕。

也正因为如此，她一直都有点怕他，甚至于宁可绕开，也不想做他的敌人。当然，虽然她不愿承认，不过，她其实也很清楚，以她的条件，做他的对手或敌人，她可能还不太够资格。

不过，他的侧影的确是显得很舒展，近乎完美，令人看在眼里会觉得赏心悦目。在千叶看来，某种程度上，他的确是有点像上原阳一。

不知怎么的，有末一弥突然侧头看到了她。他和那个女生道了别，朝她走来。

千叶看着他渐渐向自己走过来。

有末一弥的穿着，比她曾经熟识的任何一个高中时代的运动男生都要讲究得多。他的惯常表情，从认识那一天开始，在她看来就是一种有点刻意的温和，并非发自内心。

所以，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即使是多田都不曾给过她这样的渐渐逼进的压力。

她曾经以为，岩田对她的那种毫无自信的暗恋对她而言也是压力。现在，面对着无法捉摸的有末一弥她才知道，高中时代的她，其实根本就没有在她身边那些她喜欢的、或者喜欢她的男生那里感受过压力。虽然她自己常常不经意地给周围的人压力，但是，那些男生却总是尽可能地避免把压力转嫁给她。

等到她明白高中时代的自己是多么幸运的时候，高中时代已经结束，那些男生也都消失在了茫茫人海……现在，她开始深切地体会到，从别人那里感受到压力是怎样的一种滋味了。

没错，因为她不知道有末一弥是不是真心喜欢她，会不会真心想和她交往，甚至于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给她留了一个位置，所以，她对他并没有抱什么幻想……然而，哪怕是这样，她也很清楚，在她和有末一弥之间，她并不是强势的一方，有末一弥从来就没有把她的那些拒绝看作是结束。他也许觉得，他没有决定结束，她就别想自作主张地进入结束状态……

千叶心想，他这种稳操胜券的自信，是他的出身带给他的，还是他在成长中自己建立起来的？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他性格的一部分？他始终非常确信自己能够控制自己想控制的人？

有末一弥走到了她面前，笑着说：“千叶，好久没见了。“

“有末学长，你好。的确好久没见了。”千叶沉默了一会儿，“那个……非常抱歉，没有和学长说一声就突然辞掉了天野律师所的那份工作……因为一直都没有再见到学长，所以，直到今天才有机会向你道歉。”

“没关系，我能理解……我想，那天晚上，你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有末一弥笑着说。他表面上很大度，不过，他可不认为千叶那样做没有伤到他。很少有异性会真正拒绝他的好意，除非是一种欲擒故纵。但千叶显然不是。

“有末学长，非常对不起。我那样做，的确是太鲁莽了，而且早就该向学长道歉了，却一直拖到了现在……毕竟，学长那时是真的想帮我。”

有末一弥苦笑了一下：“其实，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我自作主张，弄巧成拙。不过，我也的确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你。”

“所以，我才要郑重地向学长道歉……对了，学长，关于就业的事，你现在应该已经差不多忙完了吧？”

有末一弥点了点头：“是啊。再过半个多月就是毕业典礼了……到了那时，我的大学生涯也就彻底结束了。”

千叶心想，虽然他们是嫡系的学兄妹，而且，他还是这一届毕业生中最受瞩目的人物，可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会去哪里工作……不过，这也不是她能管得着的事，虽然她对他的职业意向的确是相当好奇：“那么，我就先在这里恭喜学长了。因为……你终于要开始走上实现你自己人生目标的新旅程了。”

“恭喜？我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恭喜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希望能一直在大学里呆下去。其实，我本来也想一直读到博士，甚至是博士后……不过，对我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人总归要长大，要去面对现实。”有末一弥笑看着她，“千叶，将来你也会有这一天。”

“我知道。正因为必须如此，所以才更要祝福学长。――虽然学长肯定能按自己的意愿向自己的人生目标迈进。”

有末一弥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没错，他是有很明确的人生目标，有时需要一步一个脚印，有时则需要他自己去创造一步登天的机会……所以，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他很清楚，接下来的人生，对他而言，严峻得近乎残酷。老实说，他有时也会觉得有点恐惧，甚至是绝望……

不过，他这时看着千叶，心里渐渐有了一种安宁而喜悦的心情。他想，他果然没有看错她：她对他毫无企图，可是却会真正地关心他本人，而不是他的前途。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可谓天辽地阔，但与此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显得天荒地凉……不过，只要有一丝光照在他的身上，就不至于会令他在黑暗的旅程中前行时彻底迷失方向，也不至于会令他感觉不到一点温暖……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他和千叶的将来会怎样，不过，只要她还活在这个世上，就是生活对他的一种巨大奖励。他这时突然想到了一句诗：即使世界黑透，也不会影响一支蜡烛的光亮。千叶于他，何尝不是如此。

“我听说，竹田就要去英国留学了。”

千叶点了点头：“是啊，和秋山同学一起去。”

“是吗？”有末一弥说。他现在听到秋山素子这个名字，好像已经毫无感觉了。千叶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她想，他是不是一直都这么容易忘掉以前的恋人……就像一句诗里说的：一转身，彼此便成陌路？

“啊，对了。”千叶突然想到了什么，她从书包里取出一盒巧克力，笑着递给他，“虽然我也知道，在今天，学长可以收到一仓库的巧克力……不过，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祝学长情人节快乐。”千叶心想，这盒不起眼的巧克力在他眼里也许显得有点寒碜，不过，总归是身为学妹的她的一点心意，当然，也算是那个道歉的一部分。

有末一弥怔了一下，他倒是没想到她会送巧克力给他。他想，看来他今天回学校是回对了，不仅遇到了她，还有意料之外的情人节礼物……虽然只是一盒义理巧克力，他也由衷地感到很高兴：“谢谢你。”

千叶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好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