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一）

“千叶，你想太多了。我就是再差劲，也不至于会用几本参考书来收买人心……当然，我也不是说，如果小恩小惠不行，我就会试图用更诱人的条件来打动你……”有末一弥侧头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一时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开口，所以，只好选择了这个我们应该会有共同语言的话题。”

千叶听了他的话，当即沉默了。虽然她对有末一弥有了更大的戒心，不过，她还是相信自己可能误会了有末一弥。她想，他这么说也许是真心的。

再者，潜意识里，她也希望自己最好是误读了他的所作所为。当然，有末一弥自作主张地帮她，令她可以进到天野律师所打工这件事，她可没这么容易就释怀。

“学长，对不起。”千叶低声说。

“没关系。”有末一弥笑了笑，“如果我给了你这样的错觉，那也是我自己的错。”

“那个……谢谢你。”

“什么？”有末一弥怔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恍然了，“你说的是到我表哥的律师所打工那件事吧？那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希望你不会介意我没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

“有件事，我想，我还是要告诉学长……虽然我很感激学长令我有机会到天野律师所打工，不过，说实话，我非常不喜欢自己的生活被别人操纵或摆布……再说了，我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随便接受别人的恩惠……所以，请学长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可以吗？”

有末一弥点了点头：“好的。我之所以事先没和你提起这件事，就是担心你会拒绝我的好意。其实，我只是希望你能有更好的学习机会……毕竟，说真的，你和那些出身比你好的人并不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那样，对你很不公平。千叶，我绝对没有要操纵或摆布你的人生的意思。在我看来，给你创造一个好的打工机会，和操纵或摆布你的人生，完全是两回事，好像有点风马牛不相及……至少我觉得是这样。而且，我自己的人生一直都受着别人的操纵和和摆布，那种滋味很不好受，所以，我不想也不会把这种感觉再强加给别人，尤其是你。这一点，请你务必要相信……还有，我帮你也绝对没有什么政治企图。”

不过，有其他方面的企图，他心里倒是一点都不否认。

千叶见他这么郑重其事地和自己解释他为什么要帮自己，渐渐有些不安起来，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小家子气，而且，太小题大做了。毕竟，虽然这件事令她平添了一些受挫感，却也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收拾的后果。再者，对方的本意也是出于好心。她忙说：“学长，对不起。我可能说得太严重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想，还好，并不是什么政治投资……反正，从今而后，她也不会再接受他的任何恩惠了。不过，她记得秋山素子曾说过，有末一弥绝对不会对自己没有兴趣的人无事献殷勤，那么，也即是说……不，她暗暗摇了摇头，心想，不管这个男人对她而言有多大的吸引力，她都不该对他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你没有误会我就好了。千叶……”有末一弥笑着正要说什么，侧头之间，突然看到了某个对他的前途而言颇为重要的人物，“对不起，我遇到了一个熟人……我先过去一下。千叶，你等我一会儿。”

他说着朝两个中年男人走去。走到他们面前时，很快就很熟稔地和这两个看来是司法界重要人物的中年人谈笑风生。

千叶虽然从见到他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他的家世非同一般，在学校里也是老师的超级宠儿，不过，她总觉得，他再怎么说也还只是个即将毕业的大学生，才比她大两岁，再厉害也会有个限度。要等到今天，她才相信，有些事情的确根本就不在她的经验和理解范围之内。

有些人活到22岁，可能比另一些人活到44岁具有更大的社会活动能量。前者就比如眼前的有末一弥，后者则是她48岁的父亲。

当然，这并不影响她依然尊重和敬爱自己的父亲。

千叶友寻固然一生只能做个小小的公司课长，但他在工作时兢兢业业，在家里爱护妻儿，所有的社会角色都扮演得很好。并且，一直都让她这个女儿健康而自由地成长……他当得起身为女儿的她一生的尊重和敬爱。

千叶心想，男人和女人之间，差别固然很大；但男人和男人之间，差别其实也是很大的。

这时，冰川一个人走了回来：“千叶，你刚才和有末先生谈什么？好像很投机的样子。”

千叶摇了摇头：“没有，只是随便聊了些学校里的事……冰川小姐，我觉得有点头痛，我想先走了。”

“是吗？好吧。千叶，你小心一点。”

“谢谢。冰川小姐，再见了。”

千叶看了一眼正和别人说话的有末一弥，他这时因为背对着她，所以，没有看到她就要离开。她转身快步走出了宴厅。

千叶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竹田修这时也已经回来了。

“修，音乐会怎么样？”

“还好。我弹的是《新年颂》。”

千叶心想，自己为什么要鬼迷心窍地去参加那个酒会呢？早知道就去听音乐会好了。至少不会发现，自己能进天野律师所打工是缘于有末一弥的“举手之劳”。虽然她并没有在有末一弥面前流露出过多的不快，毕竟，他是出于好意，但这对于她的自信心的确是不小的打击。

不过，她不想让竹田修也知道这件事，所以，对于今天晚上自己在酒会上遇到了有末一弥，她一点也没有向竹田修提及。

第二天上午，也是千叶在这一年中的最后一次上班时间，她一早便到天野清一面前表示了自己要辞掉工作的意思：“天野先生，我要辞掉这份工了，谢谢这么久以来你对我的关照。”因为她只是个打工的，没有诸多繁琐的辞职手续，所以，只要做完手头的工作，拿了应得的报酬，就可以立刻走人。

天野清一诧异地看着她：“怎么，千叶，你不想干了？你不是一直都做得挺好的吗？我很欣赏你的工作能力。在这里，你也可以学到很多的东西……老实说，你再找，也未必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机会。”

千叶点了点头：“我也知道。不过，因为接下来我要准备两个非常重要的考试，抽不出时间来打工了……所以，只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谢谢天野先生的挽留，真的是非常抱歉。”

天野清一沉默了一会儿，直视着她：“千叶，说实话，你是不是因为一弥的缘故才打算辞掉这份工的？他那时也说过，如果你知道是他帮的忙，一定会拒绝……他果然没有猜错。不过，我觉得，他想帮你是真心的。你辜负我的挽留没什么关系，但如果轻易辜负一个喜欢你的男人，就有点不明智了。毕竟，他不是对任何女人都会有这种超出常理的关心。换一句话说，他通常只关心女人的容貌和身材，很少会关心女人的大脑……你是据我所知的第一个。”

千叶沉默不言。她想，有末一弥真的喜欢她吗？那么，一个月前，和他在一起吃饭的那个女生是怎么一回事？昨天晚上，他对此也是只字未提。就算他惯于一心两用甚至是多用，也同时喜欢着她，她可不想做他同一时间里的若干女朋友中的一个。

她自认没有和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男朋友的大度和雅量。

天野清一笑了笑：“虽然我也一直都弄不清楚，你到底是哪里吸引了他，不过，他是有末家族最优秀的人才，却是不争的事实。一个女人能被他那样的男人真正看上，我想，你的确是非常幸运。有多少女人想一弥看她们一眼都不可得……有时候，女人的聪明不应该只是放在和男人一较短长之上，那可能是个误区，反而会令女人和男人斗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我觉得，有时候，女人应该把自己的聪明放在如何捉住自己视野之内的优秀男人之上……千叶，我这么说，在你听来，可能有点男人本位主义之嫌，但我想，有一天，你也许会赞同我的说法。况且，他对你，的确是少有的认真。”

千叶心想，她可不觉得有末一弥对她是认真的。再说了，就算他是认真的，他对她，到底有多认真呢？又能认真多久呢？虽然秋山素子也曾说过，他真正想得到一个人时，会非常地认真，超过她的想像……但如果，这种认真只是他一时的即兴或脑热，她又何必自作多情？

曾经对她非常认真的上原阳一甚至都会离她而去，何况是她永远都猜不到会对她有多认真的有末一弥……她可不想再次遭受那种犹如蝉脱般痛苦的失恋了。

“天野先生，我先出去了。”

“好吧。”天野清一看得出来，她去意已决，不过，还是补了一句，“你不妨再考虑一下。”

“谢谢。”

千叶走后，天野清一当即挂电话给有末一弥：“一弥，你的希拉里今天说要辞掉这里的工作。”

有末一弥在电话里沉默了片刻：“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

“是吗？其实我昨天就应该想到了。”是啊，那时千叶没有和他告别就匆匆离开了酒会，他就应该想到了，她根本就不想接受他的帮助。换一句话说就是，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的关联。

“我就说过，一弥，你还是别再费心思和聪明的女人玩恋爱游戏了，那只会浪费你的脑力而已。找个肯听你话又识时务的漂亮女生最好……反正你自己已经足够聪明，也无需借助于对方的智慧。”

“话是这么说……不过，要我就这样放弃，还真是心有不甘。清一，再说吧。”

“那我就看你能坚持到几时了。”

“好啊。”

挂断电话那一刻，有末一弥心想，他固然不能超之过急，但也不能令千叶就此走出他的视野。毕竟，他不知道，下一次，他真正对一个异性动心会是在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道会不会还有这样的时候——

除夕那天深夜，虽然很冷，千叶和竹田修还是一起来到附近的一家寺院里守岁。他们站在寺院大殿的屋檐下，在人群中等待着十二点的钟声敲响。

“修，你以前有没有到寺院里守过岁？”看着庭院里徐徐飘落的雪花，在冬夜中显得如此静美，千叶这时的心情很安定，还有一种淡淡的喜悦洋溢在心间。

“没有。”竹田修摇了摇头。

“我也没有。所以，我从小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哥哥或者是弟弟，可以陪我来新年守岁。――今天，我真的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对了，树，等一下，你准备许什么愿？”

“平安愿吧。我总是觉得，在新的一年里，好像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希望会是好事。”

“就算你不再去天野律师所打工了，甚至是第一次参加法曹考试考砸了，也不至于会影响你将来的梦想……你别太苛求自己了。”

“打工什么的，我才不在意呢。至于法曹考试，我则一定要一次性通过。”千叶侧头看着他，笑了笑，“修，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会发生事情的不是我，而是你……”

“是我吗？那么，我也希望会是好事。”

“那你准备许什么愿？这一次，你不能再只套我的话了。否则，以后有什么事，我都不会对你说的……我说到做到。”千叶一脸威胁地说。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希望，能一直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肯定可以的。”

“但愿如此了。”

“10、9、8、7……2、1……0！”

他们说话时，已经有人开始了倒计时。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寺院里那口有数百年历史的古钟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悠扬而旷远，就像是来自于天边的遥远而亲近的祝福，一声一声都敲进了守岁的人们的心里。

当十二声钟响结束，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笑容。有人甚至又大声欢呼起来。

“修，新年快乐！”千叶欢快地说。

“你也是。”竹田修笑看着她。

千叶心想，二十一岁这一年，终于踩着寺院的钟声，来到了她的生命里。新的一年，会是怎样的一年呢？会发生什么事？会遇到什么人？现在都还不得而知，不过，隐隐有一种期待的热望在她心底酝酿着、翻腾着，喷薄欲出。

这时，屋檐下簇拥着的人群开始慢慢散开，人们三三两两，或去祈福，或回家，或走到庭院里近距离观赏雪花在空中飘落的美景，或……

“走吧。夜深了，我们也该回家了。”竹田修拉住千叶的手，大步朝外面走去。

“好啊。”千叶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手心的温度，不由暗自微笑。她想，因为有了这个安静的钢琴天才弟弟，这一晚，也成了她二十年的前半生中最好的一个除夕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