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千叶二十岁这一年的岁末。一天午间,在一起吃便当时,竹田修问:“树,圣诞新年期间,你们部里有活动吗?”
“应该有吧。对了,冰川小姐说,23日晚上,我可以和她一起去参加大律师协会举办的圣诞酒会。”
“是吗?”竹田修笑了笑,“你好像很期待。”
千叶点了点头:“是有一点。听梅园小姐说,可以在酒会上看到很多当今国内律师界的名流,我当然想去长点见识……修,你们学校到时应该也有活动吧?”
“有啊。每年的12月23日晚上,我们学校都会在综合音乐厅举办一场很隆重的圣诞音乐会……本来我希望,你也能去听的。”
“修,对不起……我保证,明年,我一定去听。”千叶一脸歉然地看着他,“今年因为已经答应了冰川小姐,所以……”
“算了,那毕竟是你将来要涉足的场所,你更关心也是正常的。不过,你一定要小心……这世上什么人都有。”
“你放心吧,我又不傻。”
竹田修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不傻,不过,有些人实在是太聪明了。”
他这么说时突然想到了有末一弥。他隐隐觉得,从那晚有末一弥望着千叶的眼神来看,他未必就已经对千叶死心了。
他素来不喜欢有末一弥,倒不是因为看不惯有末一弥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更不是因为嫉妒千叶对他那若隐若现的好感,而是,就算将来出现了对他来说最糟的可能性:千叶和他只有姐弟的缘分,他也全然不觉得,有末一弥就是那个能给千叶幸福的男人。
“啊,你这是在拐着弯骂我比别人傻。”千叶不高兴地说。
“傻一点有什么不好,我倒是很讨厌那些太聪明的人……所以,我说,对于那些不怀好意的聪明人,你还是敬而远之会比较好。”
“知道了,竹田修大人。”千叶笑着点了点头。她怎么听都觉得他是在说有末一弥。不过,她想,对她来说,有末一弥也就只是她的一个学长而已,他用不着这么郑重其事地告诫自己要小心有末一弥。再说了,有末一弥固然风流成性,总在女人身边出没,但如她这样的对异性没什么吸引力的女生,恐怕也成不了他窥伺的目标。
12月23日那天晚上九点半,在王子酒店二十层的豪华宴厅里,大律师协会的圣诞酒会准时开始了。千叶和冰川站在宴厅的一角。因为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盛大的社交活动,而且,自己还是个低年级的大学生,千叶不免觉得有些忐忑不安。
“大律师协会的圣诞酒会,是每年年终时业界最重要的一场社交活动,这一行的精英一般都会来露露面。”冰川说。她因为一直都在天野律师所那样的赫赫有名的律师所工作,因此,对于这样的大场面可以说是司空见惯,毫无拘谨之感。
“是吗?”千叶当然知道社交活动对于一个社会人的重要性,不过,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精英前辈,她还是会觉得有点头晕。再说了,她只是个二年级的大学生,眼前这些人纵横驰骋的世界离她还很遥远。不过,她想,终有一天,她会令在场的这些人感觉到她的存在。
有好几次,冰川都撇开了她,去和相熟的人说话。看着在酒会上显得如鱼得水的冰川,千叶当然会觉得有些羡慕。不过,她相信,自己将来在工作上的成就绝不会在她之下:她不会只满足于在某个名大律师手下工作,她自己就要成为名大律师。
当然,她也明白,人不能好高骛远,只有朝着自己的目标一步一步地迈进才可能会成功。这是她那可以算是相当辉煌的学生生涯给她的最好人生忠告。不过,她也承认,一个人固然不能低估自己的实力,但一个人会不会成功,有时还真是需要一点运气。否则,如何解释每年那么多东大毕业生,最终功成名就的,却依然屈指可数?
她希望自己将来在职场上的运气会好一点。
渐渐的,她觉得有些百无聊赖,甚至于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参加这个圣诞酒会。
老实说,她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置身于这种场合,的确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怎么看都不可能会是个大律师,甚至于连大律师的助手都不像。因此,也就不可能会有人想结识她。除非是竹田修所说的、那种对年轻异性极有好奇心的好色男人。
毕竟,应该不会有很多人,如有末一弥那样,有异常独到的眼光,早早地在她身上看到了她可能会有的可观前途,因而处心积虑地想把她发展为自己的人脉。
她想,过一会儿,等冰川走过来时,她就对她说她要先回家了。
她无意中想到了有末一弥,没料到转头之间,他本人就真的出现了。只见他和天野清一正一道从外面走进来。因为他们两个人可以说都是那种出众得令人侧目的青年,所以,千叶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她顿时愣住了。她想,有末一弥和天野清一居然是认识的?不会这么巧吧?不过,她记得有一次竹田修曾说过,他不太喜欢天野清一,因为他和有末一弥一样,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天生的自我优越感……竹田修的直觉一向都很准。千叶看着并肩而行的天野清一和有末一弥,隐隐猜到这两个人绝不仅仅只是身处同一阶级这么简单,他们身上有某种相近的气质,那可能是由相近的血缘带来的。
冰川这时已经回了她身边,用一种很奇怪地眼神看着她:“千叶,你真的不知道,天野先生和有末先生是表兄弟?老实说,你能到天野律师所来打工,就是拜有末先生所赐……否则,一向要求那么高的天野先生,怎么可能会录用你这种才读二年级的大学生。”
千叶这时终于完全明白了。她本来以为,自己之所以能到天野律师所打工,凭的是自己的实力。现在才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现实比她想像得要残酷得多:这个世界显然还是由那些强势的人掌控着……她对于自己即将要步入的那个社会的估计,恐怕还是太乐观了。
她这时也想到了另一件事,也就是夏假时无意中遇到有末一弥的那个晚上,他曾经很认真地问她在哪里打工……原来,他会那么做,并非没有目的。
她现在当然已经不再幻想有末一弥会对她有什么看法,毕竟,即使深知她和有末一弥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也不觉得,如果真心喜欢上了一个人,还会和其他的异性卿卿我我……再者,现在的她,对自己对异性的吸引力也有了比较客观的估计,所以,她相信有末一弥会这么关注她的事,只是源于一种极长远的政治投资。
本来,对于自己的能力可以得到一个优秀异性的认可,她应该觉得很高兴才对,但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愤怒在她心底渐渐茁壮。没错,不是高兴,是愤怒。
她想,活到今天,就连她的父母也不曾想过要随意左右她的人生,而只是她的一个学长的有末一弥,凭什么插手她的事?她不见得会感激他。
她的确一直都希望,能遇到那种可以对她的人生有影响的异性,但她的人生,她的命运,是她自己的,除了她,谁也没有主宰的权利——
这时,天野清一和有末一弥已经朝她们走了过来。有末一弥一直笑着和天野清一说着什么。
千叶愈发地后悔起来,她想,她早就该走了,却拖到这个时候,真是自讨没趣……而事到如今,她也已经不能突兀地离开,那样做就太刻意了。她暗暗呼了口气,把那些愤怒压到心底,令自己尽量显得平静一些。
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之后,看着有末一弥,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自从在她生日那天晚上在那家高级餐馆里遇到有末一弥和他那个新女朋友之后,他们好像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不,其实是有的。这个月初的一天,千叶曾在校园里看到过有末一弥。那时他正和一个教授在说话,像是也看到了她。不过,他当时只是朝她匆匆瞥了一眼,别无其它。
老实说,在那个时候,她是曾希望过他会开口叫住她,说些什么……然而,直到今天,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竹田修说得对,像有末一弥这样的人,对她来说,城府实在是太深了。她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也好,反正,她又不想做他众多的女朋友中的一个,至于将来成为身为政治家的有末一弥身边的一个女性拥护者或者彰显他尊重女性的旗帜人物,那未免太可笑了。
此生此世,她只想成为一个成功的专业人士,若利令智昏,成为别人玩弄政治的一粒棋子,那就是她自己的悲哀,不值得任何人同情——
有末一弥看着站在冰川身边的千叶,现在的她当然还和这样的场合不太相适宜,不过,他确信,只要假以时日,她就可以令这里站着的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刮目相看。
在识人方面,他一直都有很好的眼光,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自从那天晚上在那家高级餐馆里和吉川绿一起遇到千叶一家人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和千叶说过话。当然,有一次,他们也曾在校园里不期邂逅。不过,他还是抑制住了想叫住她的冲动。
因为他知道,如果叫住了她,就必须对那天晚上自己和吉川绿的约会解释点什么,但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所以,不得不放弃和千叶单独面对的机会。
他不是不明白,在普通人看来,如果他真的在意千叶,就应该尽快和她解释清楚,自己和吉川绿根本就没有什么。然而,因为他很清楚,那天晚上,他曾在千叶的视野里和吉川绿如男女朋友般对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况且,他自己也知道,他在女人面前是怎么一种样子……虽然不算过分失仪,但至少可以令千叶那种单纯的女生觉得,他和吉川绿的关系已经极为亲密。
所以,在适当的时机到来之前,他不想轻率地对千叶做出任何解释,以免越描越黑。
他有他自己的行事风格,同时也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一弥,你真的要在你的希拉里面前暴露我们的表兄弟关系?”天野清一问。
“也不能一直瞒下去吧。”有末一弥苦笑了一下。他想,也许千叶会非常反感他自作主张为她做的那些事,但自己更为丑陋的那一面都已尽收她的眼底,这又有什么好怕的……至少能让千叶感受到他对她的一点关心。
走到近前时,天野清一笑着说:“冰川,千叶,晚上好。”
“天野先生,有末先生,晚上好。”冰川也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千叶,我想,我的这位表弟,你应该认识……我就不介绍了。”天野清一说。
“天野先生,有末学长,晚上好。”千叶说。
“千叶,好久不见了。”有末一弥笑看着她。的确,距月初在校园里的惊鸿一瞥,又有半个多月了。
“冰川,我们出去一下……”天野清一转向有末一弥,“一弥,我和冰川有点事要谈,先走开一下。”
“好的。”有末一弥笑着微微颔首。
天野清一和冰川走开后,千叶和有末一弥沉默着站在一起。
“千叶,你的法曹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很快就要开考了。”有末一弥终于开口了。
“还可以。谢谢学长。”千叶看着他,犹豫了一下,“不过,我想,我这个人很笨,什么事都做不好……别人对我的期望值越高,我就会越紧张,而且,我也没什么政治头脑,将来也许会辜负学长的一番美意……”
有末一弥莫明其妙地听着她不无困难地说出这番话。他先是怔了一下,突然间,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现在的她,已经彻底摒弃了自己可能会喜欢她的想法,以为他是在别有用心地对她进行政治投资,以便令她成为将来可以为他冲锋陷阵的棋子。
老天,她想到哪去了……有末一弥不由暗自苦笑,开始后悔那天自己居然对着千叶随口说了“发展人脉”之类的胡言乱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本正经的千叶把他的玩笑话当真了。他想,他就是再野心勃勃,再利欲熏心,再卑鄙龌龊,也不至于会对她进行什么政治投资……再说了,以一个即将步入仕途的人的眼光来看,千叶也实在不适合做自己政途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