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十岁那年的四月，我妈突然想把我培养成淑女，就带着我去一家钢琴学校报了名。在那里学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天傍晚，那个面无表情的钢琴老师当着我的面对我妈说，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天分，再学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于是只好放弃了。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爱上了打篮球……但不知为什么，已经过去十年了，钢琴弹奏的基本指法，我居然还有印象。怪不得有人说，小时候学过的东西，一辈子都忘不了……现在想来，我那时要是遇到一个像修这样的钢琴老师，说不定也能成为一个钢琴演奏高手。”

“别把自己的失败都怪到老师身上……如果实在没有天分，就是李斯特转生来教你，也是没有用的。”竹田修心想，她十岁的时候，自己是九岁。在父亲的精心**之下，到了那一年，他已经有钢琴神童之称了。

“真会打击人。我又没有奢望成为一个钢琴家，但成为一个可以用钢琴来表达自己心情的人，应该还是办得到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总被人说我一点气质都没有。”

“你啊，健康也是一种财富，别太小看了自己的运动才能——对了，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旋律很不错。”

“我也记不太清了，不知是《YouareNoWhere》还是《YouareNowHere》……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睡了一天一夜，已经没事了。”竹田修坐起身来，看着她，“你今天穿得这么漂亮，是为了探病吗？”

“才不是呢。我们是一家人，甚至住在隔壁，我有必要打扮吗？我今天是去见岩田和他的女朋友了。”

“又和那时的长谷川一样，感情债，终有一天还是要偿还的……这一次，你为什么没想到要带我一起去？好歹我也可以给你撑点面子，令你不至于太过难堪。”

“你不是生病了吗？再说了，已经没事了。”因为一直以来，竹田修对有末一弥都没什么好感，所以，千叶也就没有和他说起自己今晚还遇到有末一弥这件事。

“我想，就是真的有事，你也能很快就恢复过来的。”

“就是再难过也于事无补……反正事情总是会过去的。”

“莫非你曾经也喜欢过那个岩田？也对，天天朝夕相处，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当然是有的……也许是我和他没有缘份——现在，对我来说，只要他能幸福就好了。”

“你也不用太介意，他又不是你的真命天子。”竹田修淡淡地说。

“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直觉。”

“直觉都是不准的。”千叶微微一笑。

“但我的直觉很准。我说不是就不是。”

“好吧。你这么说，我的确是好过了一点。”千叶走过去，注视着他因激动而有些晕红的脸，“修，你还是躺下吧。”

“不用了。我已经躺了一天一夜，都快躺腻了。”

刹那间，千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修，你要快点好起来。你不是说，想到北海道去找我房间里那幅油画所描绘的那种风景吗？你若是好了，我们就请假去北海道旅行吧。”

竹田修双眼一亮：“好啊。你放心，我会很快就好起来的。”

千叶上前一只手托住他的头，另一只手放低了枕头：“要想好得快一点，你就必须躺着。”她将毛巾拧湿，平铺在他的额上，见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一怔：“你怎么了？”

竹田修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温柔。”

“真让我失望，我很温柔的。好了，明天早上见。”她笑着转身走出了竹田修的房间。走到门外，关上门那一刹那，她脸上的笑容突然隐去了。她想到了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在札幌的全国大赛期间，多田在比赛中受了伤，她为他换药时，多田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她想，看来她的确是个和温柔这种品质无缘的人，所以，才会事隔三年，终于再有人夸赞她也是温柔的——

在回家的路上，岩田和Dorothy都很沉默。到了岩田宅，Dorothy回自己房间之后，岩田惠悄悄走过来：“哥哥，爸爸叫你去书房一趟。”

岩田点了点头，走到父亲书房外面：“爸爸。”

“进来吧。”

岩田走进书房，在父亲对面坐了下来。他突然发觉，离开了东京一年半后，他看着自己的父亲也开始有了亲切感。

“爸爸，你找我有什么事？”

“听小惠说，今晚你和Dorothy一起去见千叶了。”

“没错。”

“你做了一件蠢事。”

“何以见得？”岩田剑眉一扬。

“你太年轻了，根本就不懂得女人的心。你带着现在的女朋友去见自己过去喜欢的人，是觉得现在的女朋友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男朋友过去喜欢的人；还是觉得，自己喜欢过的人，能坦然地面对喜欢过自己的人的现在的女朋友？你错了。她们都不能。你把她们两个人都伤害了。小守，如果你真想忘掉一个人，最好是不要再和她见面了，不管忘不忘得了……再去见她，你肯定会忘不了她的。何况，千叶还是那种不会令再见她的人产生幻灭感的女生。”

岩田这时也承认父亲这么说是对的，但事到如今，不该见的，也已经见了，还能说什么呢？

“千叶今天对我说，因为我一直都没有向她表白过，所以，她那时也就一直都没有机会和我在一起……不管她这么说，是不是为了在Dorothy面前给我面子，我都很感激她。”

“所以我说，你一点都不像是我的儿子，居然会还没开始就决定放弃……小守，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已经太迟了。”岩田摇了摇头。

“千叶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岩田敏一问。

“我不知道。不过，今晚的确有一个非常出众的男生来接她——就算那个男生还不是她的男朋友，我也不能辜负这么喜欢我的Dorothy。”

“算了，小守，如果有一个人，你一直都得不到，这对你可能也是一件好事。从此之后，在你受伤或难过时，你也许就会想到她，这样，你就会觉得，这个污浊不堪的人世间，其实也很值得你期待……因为，说不定哪一天，你还会在什么地方遇到她……这样也好。”

“也许吧。”——

第二天上午，千叶在浅野翔的办公室帮他整理资料。浅野翔见她一直都有些心绪不宁：“千叶，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我没事。我房间里有一幅油画，画的是一大片的金黄色的稻田和蓝天，有一天，修对我说，很想找到现实中相似的风景，所以，昨晚，我们约好，等他不再发烧了，就一起去北海道旅行……也因为这个，我突然想起了高中时的一些事……老师，你有去过札幌吗？”

“有啊。上个星期刚去过。怎么了？”

“你觉得札幌怎么样？”

“挺好的。虽然是盛夏，却一点都不热。”

“十七岁那年的夏天，高校界的全国级别篮球比赛就在札幌举行。要离开札幌的那天晚上，我和多田曾在旅馆附近的那个露天篮球场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我那时说，我很喜欢札幌，因为这里的夏天就像春天一样。我记得多田当时曾开玩笑似地对我说，那你就留在这里吧。我说，也许将来我会到这里工作也不一定……不知为什么，昨晚，我突然想到了这件事。”

浅野翔抽了一口烟：“然后呢？”

“多田以为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不喜欢东京，其实，我那时的意思是，人的一生这么长，不可能总呆在同一个城市里。昨晚我突然发现，其实在那个时候，他曾暗示过我，他不久就会去美国留学……只是那时的我非常迟钝，根本就没有听出来。”

“那又怎样呢？”

“老师，你将来回到美国，会一直呆在纽约吗？”

“不知道。将来的事……很难说。”浅野翔侧头看着她，“为什么会这样问？”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想，也许将来我真的会去札幌工作，到了那时，即使我们天各一方了，老师也会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但如果有一天，老师要是离开了纽约，我就不知道你会在哪里了。”

“那就算了。”

“那就算了……是什么意思？”千叶有些迟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