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细雨初晴的早晨,我有机会访问了寓居上海旧法租界里的著名教育运动家陶行知先生。先生多年来从事生活教育,为民主教育的普及和发展而战斗着。近年来又推进了社会大学运动,我聆听了先生的高尚信念和多难的运动经验。
我自己潜心于中国的民主教育,从实践第一天开始,已经经过了三十个春秋。这完全是充满压迫与苦难的历史。那时,中国经过八年之久的团结战斗,终于粉碎了日本法西斯侵略者的野心,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真正的民主教育,直到最近才开始走上正轨。
在日本由于普及教育的结果,大部分日本人是识字的,可是以前的日本缺少一个重要的成分,那就是民主,这是带来不幸的根源。中日两国的真正民主教育,可以说是从现在才开始的。但是,在新的民主教育起步时,日本却有不少有利条件,这就是由于普及教育的关系,不仅识字的人多,而且因为战败,摧毁了法西斯的统治地位。然而在中国,民主教育和识字运动有必要同时进行。所以,在中国推行民主教育是困难重重的。
先生在谈话过程中,不时仰视空中的一角,眉宇间使人感到潜藏着一种强烈的信念,那就是洋溢着作为新运动创始人的高尚情操。我当时说,日本在战败以后,仍然残留着根深蒂固的封建势力,还保存着法西斯势力的温床。表面上是在讴歌民主,而真正的日本民主还没有到来。为了清除这种反动势力的影响,日本今后的教育应该是努力于科学教育,特别是普及社会科学的教育。
对于这一点先生说:因为日本有了一定的基础,只要确定新方向就可以了,这是坚定不移的。
一、晓庄学校时代
我所倡导的“普及教育和民主教育”,那是民国七八年前后开始的,到了民国十六年,才逐步形成了一个组织。
当初我们的目标是以“乡村教育”运动开展起来的,民国十六年在南京和平门外创办了晓庄学校。第一个目的是培养一百万个乡村教师,让他们从事于在全中国普及乡村教育运动。
在民国八年,我发表了关于“生活教育”的演讲,我给生活教育下的定义是:①生活的教育;②为生活的教育;③为生活的提高和进步的教育。但到了民国十六年,我对“生活教育”的定义有了进一步的认识,那就是:①人民的教育;②人民教育人民;③人民为提高自己的生活和进步而追求的教育。中国的人口有四分之三居住在农村,从事农业劳动,所以普及“人民的教育”运动,那就是在乡村推进教育运动是没有什么不同的。但是,根据民国十六年以后的教育活动经验,我们发现了若干道理:
第一,所谓教师这个职业,虽然过去只是参与教育活动,但教师有体力,有手也有脚,是具备足够的劳动能力的,所以我们意识到,作为我们运动对象的农民,也不应该仅仅是从事劳动,在这同时也有思考问题的必要,也就是说,思考和生活是有具体联系的。一旦手脑并用时,农民和工人有可能成为革命的农民和工人。另一方面教育者实现手脑并用时,也就开始形成有创造性的学者了。
第二,“教”的本质是“学”,而“学”的本身是实践,学了以后就能教,这就是“教”“学”“做”三位一体。“做”是指广义上的生活实践,学了又教,这不是什么手段,而是一个整体。如果想到教育,那首先应该是手脑并用,所以思想和生活是合二为一的。换句话说,这是“劳力”的同时也是“劳心”的。
从这个意义上看教育活动实践,自然会感觉到仅仅是学校教育,存在着明显的狭隘性。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发现了第三个道理。就是说为了真正的教育,应该考虑到“社会即学校”,整个乡村是我们的学校,扩展开来,整个中国是我们的学校。再扩大一些,整个世界乃至整个宇宙都是我们的学校。
这样看来,仅仅依赖学校进行教育几乎是不可能的。学校在全部教育过程中,只不过像房间里的客厅而已。这样的教育——教的场所,从观念上加以扩大的话,学校实际上是很宏大的,教师多,学科繁,生员充足、广泛,从效果上看也得到了现实的收获。
简而言之,我们创办晓庄学校的目的,当初想的是知识分子和农民增加接触与结合,但不久两者之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依我们的道理说:①生活从教育开始;②教学做三位一体;③进而发展到社会即学校。
这些方面与民主运动有什么关系呢?农民和工人在这个过程中认识到教育家是最可亲近的朋友,这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但是晓庄学校,按我们的教育方针活动,竟遇到了种种事情产生了很多障碍,学校陷入了不得不关闭的状态,而我们却更增强了“社会即学校”的信念,为了向“全社会挺进”而加倍努力继续下去。
陶先生的谈话渐渐进入了**,这段时间,在先生的狭小居室里,有同志们进进出出,来访的客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对先生的精辟指示和对策,纷纷加以整理,对我们仍是不知疲倦地继续着。
二、工学团的创始和小先生运动
“一·二八”事件爆发时,我积极参加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的侵略斗争,大喊彻底抵抗就不用提了,面对入侵者们,我痛感到自己的使命是以普及教育为天职,有必要奋勇向前。随着这个时代的需要,固有的原理和实践相对照,更使我发现了新的原理,这是应该加以说明的。
中国原来是个穷国,教育也应该采用“穷办法”。因此我们开展了小先生运动。但是这个小先生运动绝不是这个时候偶然想起来的,实际上在民国十一年前后提倡“平民教育”的时候已经考虑到开展“小先生”运动了。当时我有一位五十七岁的母亲,不知为甚么,她有一个要学“平民千字文”的愿望,但我和我的妹妹每天忙于推广平民教育运动,连教母亲学千字文的时间也挤不出来。可是我的孩子小桃才六岁,已经读完了千字文第一册,我曾经要小桃教祖母千字文,没想到这种大胆的尝试居然获得了成功!祖母和孙子,或是相互游戏,或是读书,兴趣越来越浓,一个月后就读完了第一册。当我母亲开始读书的第十六天,我到张家口去旅行时,用千字文课文中的字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收到那封信的母亲,竟能完全读懂。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不能不使人感到包含着重大的意义。
“一·二八”事件以后,小先生运动形成全国性的运动而发展起来了。当时我在上海郊区的大场镇,以“工以养生、学以明生、团以保生”的口号,经营着山海工学团。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绝没有偏重于劳作技术的传播。也就是说受教育者深入到民众中去,以社会全体为学校,以提高整个社会的教养水准为目标,这个传播者就是小先生。在大场镇共有二十五个村庄,直到沦陷为止,小先生们为普及教育而奋斗着。当时,在上海特别市区、俞塘、高桥旧公共租界、旧法租界以及山海工学团里,已经有上万名小先生在活跃着。
工学团的具体教育方法是由一位教师指导四十名学生,这是教他们怎样教那些穷人和穷孩子们识字。学校就是发电机,学生是电线,这是把电灯(群众教育)点亮的运动,也就是“社会即学校”,是把学校和社会有机地结合起来形成一个整体。
小先生们以“即知即传”为口号传播知识,进一步发展成为由农民、工人、妇女当了“传递先生”。
三、工学团进城——到社会大学
“九一八”以后日本法西斯魔爪肆无忌惮地伸向华北时,一直以农村内部为主的活动,我们开进像上海那样的大城市,工学团的足迹遍布于上海的北新泾、杨树浦、静安寺、曹家渡以及浦东等各个中心地带。
各地的工学团是各式各样的,既有各种工学团,也有报童工学团,还有妇女工学团。他们都边劳动边学习,学了以后又教别人。
我们最后的目的是:
培养求学的嗜好,造成好学的民族。
培养教人的嗜好,造成诲人不倦的民族。
我们的学校(社会即学校),并无一定年限的限制,这就是永远学而不倦,活到老学到老,一直学到最高层的学府,这就是社会大学、人民的大学。
[1] 原载方明(主编):《陶行知全集》 第四卷,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