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行知的生平及其学说》(节选)[1](1 / 1)

一、写他在晓庄时代

(一)初见

我一想起陶行知先生,脑海里就浮起二十多年以前的情景:那时正值五卅运动前后,英、美、日等帝国主义,疯狂的剥削和屠杀中国人民,他们的血手从南方的广东一直伸展到北方,从东方的上海一路深入到西部内地。帝国主义像一支全身武装了的恶兽,在中国大陆上爬行着,吞噬着善良的老百姓。在这一群恶兽前面,耀武扬威的奔逐着大批走狗——那些大小军阀,成年的互相厮杀。

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和军阀内战的不断扩大,各省苛捐杂税,层出不穷,兵差拉夫,人为荒灾,以及地租和高利贷的加重,使得农民进一步破产,流离失所,于是农民运动用各种形态兴起来了,南方开始了农民协会,北方农民则用原始的斗争形式——红枪会,更发展了。产业工人在残酷的压迫剥削之下,生活更恶化,但有了新的觉悟。

就在这情形之下,爆发了五卅惨案,反帝浪潮首先由上海日本纱厂的工人用血来展开了,这个浪潮很快就席卷了全国,帝国主义的大炮和卖国军阀的枪刺,抵挡不住中国人民的怒吼,全国各大都市的商人都罢了市,学生都罢了课。

我们那时候组织了学生自治会,检查日货,募捐救济工人,乘着不买票的火车,到乡村和工厂去宣传。有一天,恽代英到我们校里来演说反帝运动,在他的鼓动教育之下,人人都想投奔革命。军阀们的逮捕屠杀,并不能遏止青年人的革命热情。

孙中山先生死后在全国举行追悼会,更激发了革命情绪。我们打听到广东革命军,仍在积极准备北伐。但南去的道路很远,没有去成。忽然有一天,有一位同学拿了一份乡教丛讯月刊来,说起陶行知先生想办乡村教育,来改造中国。他过去热心改造中国教育,后来又办过平民教育促进会,最着重贫苦人民的教育。现在想办试验乡村师范,培养新教师,来建立一百万所乡村小学,改造一百万个乡村,达到改造中国,使中国富强的目的。我听了很高兴。

大约是一九二六年的十二月,我怀着一颗景慕的心去会这位革命的教育家,在南京和平门外燕子矶一所乡村小学里,我们见面了。他说,好极了,你来参加,我们竭诚欢迎,我们试办这所学校,是要来试试改造中国的道路。说话笑嘻嘻的,穿着蓝色绸长袍,黑马褂,围着皮围脖,头上戴一顶呢礼帽,手里提一根文明棍,那一副金边眼镜,格外显出他的尊贵。虽不是西装革履,仍不脱大学教授派头,他和我们一同吃了饭,就乘着人力车回城去了。

心里想,这位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回来的绅士派教授,居然能放下架子,到乡下来办学校改造乡村么?可是,对他的理想和试验精神,对他那种自由的很和蔼的态度,感到一种愉快,觉得这种试验是有光明前途的。他似乎有一种力量能吸引住青年人的心,仿佛有一个奇迹,在他导演下,就要在我们眼前出现了。

(二)奇怪的考试

春天的阳光照耀着幕府山下一溜儿的树木,发出青灰色的光彩,空气显得特别新鲜,虽然是三月天气,晓风依然刺人肌肤。我们的队伍一共不过十来人,大家脱下长衫大袍,穿上草鞋,踏着薄冰向劳山下的晓庄进发,今天开始下乡过农人的生活了。

我们到达晓庄时,只见那个村落不过三五家茅棚,是一座荒漠的乡村。陶行知先生早已在那儿等候了。他也穿上草鞋,满面笑容的迎着我们说,你们诸位下乡了,以后要和农民做朋友,为中国三万万四千万农民服务,要改造中国乡村,替中华民国创造一个新生命,今天就要举行一个特别考试,看看是否能吃得起苦。

从农民那里每人借到了一把铁铣,又划了一方荒地。就这样,我们开始在劳山开起荒来。起先,我们把草鞋当套鞋儿穿在鞋子外面,免得把脚刮破,但在翻松了的湿软的初垦泥上,草鞋和鞋子都陷落下去,拔不起来,有人开始索性抛掉鞋袜赤脚。也有人,脚上和手上都起了泡。个个人都满身大汗,累得气吁吁的。陶先生不住的在地上走动着。

“嘻嘻,嘻嘻,”他张开嘴笑着说,“今天的考试,是破天荒第一次,你们的成绩,足足够一百分!”他说着也拿起那笨重得不听使唤的铁铣来,在地上翻动泥块。

(三)奇怪的开学典礼

一九二七年的三月十五日,在劳山脚下一座坟地上,放上一张八仙桌儿,几条长凳,这些都是临时从附近村民那里借来的。太阳从劳山后面升起,照着对面的紫金山射出紫蓝色的光芒,充满生意的嫩草发散出一阵阵清香。村民们三三五五成群的向山麓走来,其中有拖鼻涕的小孩,有梳小发结的老太婆,有拄拐杖的老头,有结实的面庞红勃勃的农村青年男女,他们是来看热闹的,也有的是被邀请来参加的。城里的来宾不多,只有陈鹤琴,江恒源,姚文采等先生。这一簇人拥在山村的旷野里,正在举行着晓庄师范开学典礼。主席是校长陶行知先生,他在光天化日的露天大礼堂上,致生动而有力的开会词,他说:

“今天是我们试验乡村师范开学的日子,我们没有教室,没有礼堂。但我们的学校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我们要以宇宙为学校,奉万物作宗师。蓝色的天是我们的屋顶,灿烂的大地是我们的屋基。我们在这伟大的学校里,可以得着丰富的教育……”

他说话时的语调带着很重的徽州土音,语气是非常肯定的,好像并不是夸大而是要实行的。大家静静的听着,心里在想这位校长的气魄很大,他全身似乎都充沛着创造的精力,不由得不使人感到新奇。接着,他又说了:

“今天到会的农友很多,他们是我们的朋友,以后我们要他们帮助的地方很多,我们需要和大家做亲密的朋友,向他们好好的学习。你们不要以为乡下人无知识,一般大学生念过不少自然科学的书,到了乡下便不认识麦子,说韭菜何其多也!嘻嘻,你们看,乡下人不比我们认得的东西多么?……”

从这一天起,中国的乡村教育运动便在这偏僻的山村里诞生了。陶先生以十分愉快的心情,走到一家农民家里,就在牛栏旁边放下几张八仙桌儿宴请来宾,吃的是青菜豆腐,但大家心里很愉快。

(四)和牛大哥同睡

这时候,陶先生把全副精力都放在筹划学校上,他把教授辞了,安徽中学的校长也辞了,搬到乡下来住,他又号召大家自己动手建筑校舍,他写了一首自立歌勉励大家:

“滴自己的汗,

吃自己的饭。

自己的事,

自己干;

靠人,靠天,靠祖上,

不算是好汉!”

在校舍没有建筑起来以前,大家住帐篷露营,陶先生自己也露过营,借住过老百姓的家。他住在一位陆老头儿家里,三间草房,东首住主人,中间放农具杂物兼会客吃饭,西首拴着一头大水牛,遍地堆积着牛粪。陶先生就借住在西首牛大哥旁边,有一星期左右,他见了人便笑盈盈的说:和牛大哥同睡,只闻牛粪香。后来,这位人民教育家又是人民诗人,曾有“一闻牛粪诗百篇,风花雪月都变节”之句,叙述要做大众诗人,写大众的疾苦甘乐,就得和老百姓共同生活。

他不尽是理论家或事情的发起人,常常喜欢用自己的行动来指引别人干。他在晓庄,提倡“师生共生活,共甘苦,是最好的教育。”他也毫不例外的和大家一起穿草鞋、挑粪、种田、种菜、养鱼,他请唐家洼一位出色的庄稼人唐老头教大家耕种的方法,他自己也做了唐老头的学生。他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行行都有我们的老师。那时候,大家都自己扫地、抹桌、烧饭……所有生活上的事不用听差、伙夫,陶先生也亲与其事。有一次轮到他烧饭,他在烧火,就研究烧火的科学道理,如何节省柴草,如何使火功恰到好处,不致把饭菜烧坏。他写了一首诗,讽刺不会烧饭的人道:

“书呆子烧饭,

一锅烧四样,

生、焦、硬、烂。”

有些所谓学者教授,批评他是许行主义者,有的说他是苦行僧。只有他和他的同志知道,他们是在干一件大事,就是发下宏愿,要改造中国教育,使消费的教育一变而为生利的教育,使亡国的教育一变而为救国的教育。用陶先生的话来说,“他要教农民自立、自治、自卫。他要叫乡村变为西天乐国,村民都变为快乐的活神仙。”“一心一德的来为中国一百万个乡村创造一个新生命,叫中国一个个的乡村都有充分的新生命,合起来造成中华民国的新生命”。

(五)向农民学习

他和他的同志,不仅下了决心要替中国三万万四千万农民服务,为他们一心一德创造幸福,不避艰苦的在各方面苦心锻炼自己,而且为了接近群众,了解群众的实际痛苦,以便和他们共同奋斗,一起创造新的社会,很虚心的向群众学习。除掉请农民来校传授经验,共同举行娱乐会,平时互相亲密的交友之外,当时,又提出:“会朋友去”这一个活动,不论师生都要到附近村庄上去帮助村民解决困难,而且每一个人都要找一两位最要好的农民做亲密的朋友,便于更进一步了解他,接近他,更好的和农民打成一片。他也是这个活动中的积极分子。

平时,这种活动每星期只有一次,花一整天或一个下午,到了夜晚师生团团坐起来,围着灯,像家庭似的漫谈各人的种种活动情况和总结心得。陶先生经常出席这个会议,报告他的心得,提出许多建议。他有好几个亲密农友,以后找他的人多起来了,女人、老头、青年小伙子,不断的来找他解决疑难问题,他总是很耐心的用心听乡下佬唠唠絮絮的一些琐碎小事,而且眯着眼睛笑嘻嘻的给他们满足的回答。他和农民真是老朋友,替他们办事总是那么认真和热情奔驰。附近几十里的农友都认识他,老远就互相打招呼。

二十年来,我始终看到他是一贯对人民低头甘心为牛不以为苦,而以为乐,不以群众为肮脏无知,而是诚心诚意做他们的忠实朋友,虚心向他们学习的。

他对人民舍得花钱,而自奉非常菲薄,也不以为苦,反以潇洒出之,例如有一次,江宁师范请他去演讲,他天不亮起来,徒步而去,走到镇上饥肠辘辘,便买了油条在街上一面走一面吃,该校徐校长特为派了学生到镇头去迎接,久候不至。迎接的人以为陶先生一定举止阔绰,并不注意路上碰到身穿学生装,一边走一边啃油条的人,回校一看,坐在会客室里的正是方才啃油条的人。他左右的师生也都艰苦朴素,除一小部分外,二十多年来也都坚持不移,他常说:“手中一文钱,百姓一身汗,将钱来比汗,花钱容易,流汗难。”所有这一些,后面我还要提到。

[1] 选自戴伯韬:《陶行知的生平及其学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