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仰止悼陶师[1](1 / 1)

从来不信灵魂在,但愿而今师有知。

异日九泉重聚首,座谈欢笑犹生时。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一个月白风清的秋夜,陶师和我们几位同学,围坐在晓庄犁宫的门前,像往日一样纵情的谈笑着。我们是无所不问,他是无所不答。偶然, 我们谈到灵魂存在不存在的问题上了。出乎我的意外,他竟认为灵魂是可能存在的。我当时固执着自己的意见,哓哓不休,直到深夜。最后,他问我:“迷信鬼神固然是要不得,如果一位亲人离我们而逝世,我们认为他的灵魂常在,依然和我们朝夕一起,那不是一件好事吗?”我当时虽是无话可答,却始终不能了然释然。

二十年来,我也经历了父母的弃养,师友的永诀,我才逐渐领悟到陶师的灵魂常在的假设,既无违于科学,又深合于人情。从这一观点展开,我才逐渐理解到他的思想感情的豁达精深,超尘绝俗,无拘无碍,决非平常人所可比拟。因此,我以后每次见到他,或是想到他,总觉得自己渺小拘泥。拿自己和他比较起来,正如一片瓦砾,依傍着一座巍峨壮伟的高山。而这座山真是深林大壑,蕴藏无尽,夕晖朝霭,气象万千。

陶师这种潇洒豁达,透澈晶莹的风度,不只是从他的谈吐中可以欣赏得到。贯穿着他的为人民大众而创造的事情,我们也可以看出他那超尘绝俗的胸襟,和那生龙活虎的精神来。

一九二七年春季,北伐军尚未达到南京,他领导着我们十三位同学,正在赤手空拳地创设晓庄师范。他摒弃了世俗所谓“荣华富贵”的一切招引,亲自站在农民大众中间来,终日短衣箬帽,赤脚草鞋,睡着泥地,吃着豆芽,和我们同生活,共甘苦。他不避风雨,不论星期日,为学校筹经费,为同学答问题,为儿童设小学,为成人开夜班。他总是那么忙碌着,谈论着,欢笑着。每日黎明即起,午夜始睡,从不知道疲倦。有时,我们笑着向他说:“陶先生,您真要算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了。

同年秋末,陶师忽然接到冯焕章先生一封电报,听说是冯先生约他到河南去协助教育行政工作的。我们得了这个消息,有的马上去问他是否要到河南任教育厅长去。他的答复是:“晓庄事业,我要用整个的身子干下去。”后来,冯先生一再电邀,他答应到河南去走一趟,帮助冯先生计划计划。他临走那一天,在朝会中自动和我们约期回校,决不过期。他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铺盖卷。我们送了他一程,真是依依不舍。他到了下关,马上寄给我们一封信,附有如下的一首词:

无语泪汪汪,

涌出愁肠,

千珠万滴付长江。

谁在矶头汲去了,

挑到晓庄?

洗手作羹汤,

无限思量。

此中滋味不寻常。

寄语愁人吃不得,

要断人肠。

后来,他果然是如期返校,说到做到。

又一次(大约是一九二八年的春天了),他从城里回来,和我们作饭后闲谈。他谈起晓庄董事长蔡孑民先生问他愿否参加国民党。他当时婉言答复道:“我这时如果参加国民党,显见得是投机。”

也正因为他的透澈晶莹,豁达不羁的态度,以后也就引起各色各样的误解和毁谤。有人认为他有官不做,有福不享,跑下乡来和农民青年在一起,要创造新教育,要创造新社会,一定是别有野心。对于这些人,只要看一看陶师当时办公室里挂的一幅严子陵先生像,和他亲笔所题的一首诗,就足够答复了。诗是:

垂竿古渡头,无饵亦无钩。

鱼亦爱知己,群来竿下游。

他这种信任自然忘怀得失的人生境界,在那些勾心斗角、利欲熏心的人,也许始终不能理解罢。

可是,我们也不要误会:陶师的胸怀旷达,亮节高风,虽然和子陵先生相类似的,但他的热心济世、舍己为人的另一面性格,就和子陵先生截然不同了。

子陵先生的高蹈远引,遗世绝俗,亮节高风,固然是千古景仰。但他的行动,究竟是消极的。陶师的为人,不但如子陵先生五柳先生的旷达,他更有中山先生、列宁先生这样的救人救世的热肠。他的思想是积极的。他的感情是热烈的。这种特征,在他的历史中,随手都可举出例子来。

民国十三年,他写了一首自勉并勉同志的诗,便可以见到他的积极做事的精神。诗为:

人生天地间,各自有秉赋:

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

多少白发翁,蹉跎悔歧路。

寄语少年人,莫将少年误。

在晓庄的时候,他提倡“教学做合一”,又赞美宝山师范改为“做学教合一”更为彻底。这时他已由“知行合一”的思想,已经进到“行先知后”的境地了。他常常给友人写联语:“行是知之始,学非问不明。”后来更明白告诉我们:“行动是老子,知识是儿子,创造是孙子。”连他自己的名字,也由知行改为行知了。

陶师积极的、入世的精神,从他一生为大众忘我工作,每个人都是可以看得到,本来不用我来说明。我本来所要说的是:他抱着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更正确的说,他是抱着旷达不拘的胸怀,来执行救人救世的事情。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能够坚持着为人民大众的立场,始终如一,富贵不能**,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美人不能动。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无所畏忌,打破一切传统的束缚,推陈出新,继续不断地创造新的事业,新的理论来。

我所感到最不幸的,是以陶师的豁达胸怀,乐观的态度,再加上他那结实而端庄的体格,我总以为他活到七八十岁是毫无疑问的。所以,我有许多事没有向他请教,有许多意见没有赶快提出。连今年四月间他动身赴沪,我也差了一小时没赶到重庆送别。我万想不到七月二十六日报上突然传来他逝世的噩耗。那一方带黑边的新闻,在我真无异是晴天霹雳,震骇得不知所措。从此以后,我纵是有泪如泉,有话满车,又何处向吾师申诉呢?

朋友们平日常常谈起:以陶师的热忱、智慧、踏实精神,倘若在一个有轨道的国家里,他的成就当更加伟大。我今天是另有一种感想:以他的乐观态度,旷达胸怀,倘若在一个稍好的社会环境里,他决不会这么早便离开人世的。

1946年9月10日

[1] 选自江苏省陶行知教育思想研究会编:《纪念陶行知》,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