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史上的语气词各有其来源,但是从形容词演变为语气词的却只有“好”,因而对“好”演变的途径进行描写分析、进而总结其机制和规律就颇为重要。
孙锡信认为语气词“好”源于形容词“好”的虚化[2],于涛进一步认为“好”是在祈使句中虚化的[3]。以上是目前见到的少数几位提到语气词“好”的,惜乎论述都太简单,某些观点也与我们观察的结果不合。我们对唐代以来的“好”进行了考察,发现“好”的词义还没有虚化之前,一般不能出现于祈使句,这表明出现在祈使句中是“好”语义演变的结果而不是演变的动因。
(一)静态的形容词“好”
形容词“好”[4]在先秦汉语中已经产生,最初主要修饰人、风景、事物类名词,可以构成“好NP”和“NP(之)好”等格式。如:
(5)好色,人之所欲。(《孟子·万章上》)
(6)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论语·子张》)
唐诗中有很多形容词“好”。如:
(7)不畏芳菲好,自缘离别啼。(赵嘏《垂柳覆金堤》)
(8)聊乘风日好,来泛芰荷香。(张九龄《东湖临泛饯王司马》)
说某某人、风景、事物等很美好、良好,这带有人一定的主观性,不过主观性并不强,因为虽然不同人对同一事物的看法、观点可能不同,且眼光存在差异,或者感情因素不同。但是事物的好坏往往具有客观的社会基础,并存在一定的评价标准,眼光不同一般还不至于以丑为美、以恶为善等,因而根本上,用来形容人、风景、事物等的形容词“好”是静态的,这类“好”可以用于对人或事物的评价,但是评注性功能并不强,在话语中主要也是用于客观地叙述,当说什么事物好时,言语双方也多是将此类“好”当作一个客观事实(即预设)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交流。这点从例(5)~例(8)就可看出。
静态描绘的“好”一直到现代汉语中都在使用,在句中则主要作定语或谓语。
(二)主观性的增强——从静态描绘到动态评价
形容词“好”并不限于修饰人、风景、事物等,还可以用来形容行为动作方式等,这时的“好”功能有所扩展,已不止于静态的描写,而带有了较多的动态评价。如:
(9)生时有苦痛,不如早死好。(唐·王梵志《可笑世间人》)
(10)虽著离尘衣,衣中多养蚤。不如归去来,识取心王好。(唐·寒山《世间一等流》)——心王:心;佛教名词,心为精神作用的主体,故称心王。
(11)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杜甫《兵车行》)
(12)晴日登临好,春风各望家。(唐·刘商《登相国寺阁》)
这四例“好”与上面例(5)~例(8)的“好”有何区别呢?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例(9)~例(12)四例“好”描写(评述)的都是动态的行为动作方式,而上面例(5)~例(8)的“好”却是对静态事物的描绘。
例(9)将生与死比较,得出“生时有苦痛,不如早死好”的结论,形容词“好”属于评注性言语,在比较句中属于不可或缺的句法成分,不能删除。例(10)将出世与入世相比较,得出“不如归去来,识取心王好”的结论,“好”也带有评注性功能。例(11)语义上也是比较,只是在形式上有点异于一般的比较句而已,将“生男”与“生女”作对比,得出“生女”比“生男”好。例(12)不是比较句,“晴日登临好”只是提出一种观点、看法,但是读者很容易从诗句中得出“阴天(或雨天)登临不如晴天好”这一观点。
上四例“好”一个共同特点即都是对行为动作方式的评价、判断,因而带有动态评注性,与前面描绘人、事物、风景的“好”差异明显:
1.主观性程度不同。对行为动作方式的评价、判断往往和人的社会知识背景、感情色彩关系很大。比如例(9)将生与死比较,谁好呢?这是一个无法争论的问题,但是王梵志认为生时有苦痛,所以是早死好,这一评判就含有王梵志非常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再如例(11)的生男与生女孰优孰劣呢,各人看法可能不一,从中国传统观念出发,一般认为是生男好,但是在战乱年代,男人要被拉丁打仗,往往客死外地,反而是女人可以在家,得以保全,所以杜甫说是生女好。再如:
(13)人道青山归去好,青山曾有几人归。(杜牧《怀紫阁山》)
隐居山林,自古以来就是中国文人热衷的一件事,但是隐居山林是否就好,向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别人觉得好,可是杜牧却并不赞成。
相对于动态的“好”,静态的“好”带有更多客观性,对事物的描绘在言语交际时往往也是作为一个事实和谈话的基础。而动态评价的“好”因为带有更多的言者的主观性,在言语交际中往往不是当作交谈的基础,而是言者作为自己的观点提出来,并希望受众接受自己的看法或观点。
2.句法上,静态的“好”可以做定语修饰名词,但是动态评价的“好”却不能做定语,只能跟在动词性结构的后面构成“VP好”格式。此时的“好”我们称作评注性形容词。
(三)从陈述到祈使——“好”祈使语气的由来
从静态描绘到动态评价,这时“好”的主观性有所增强、词义有所泛化(generalization),但还不是语气词。不过,正因为主观性的增强,句子往往就有了新的蕴含义。如:
(14)晴寺野寻同去好,古碑苔字细书匀。(唐·陆龟蒙《晓起即事因成回文寄袭美》)
(15)在郡诚未厌,归乡去亦好。(白居易《除官去未间》)
(16)问:“如何是学人本来心?”师云:“即今是什摩心?”学云:“争奈学人不识何?”师云:“不识,识取好。”(《祖堂集》卷十三)
上面三例“好”还是形容词。例(14)陆龟蒙对友人说“晴寺野寻同去好”,表面上这是对“晴寺野寻同去”的评价,希望友人认同,实则句子有深层的蕴含义——很委婉地邀请友人同游。这一蕴含义不是借助语境产生,而是句子本身所蕴含的,因为认为某种行为动作方式很好,往往意味着自己喜欢这一方式,同时也希望言语的受众喜欢,这是一种语用推理过程:VP很好→希望(受众)VP。这一语用推理有着深层的心理认知基础:某种行为动作方式好,那么就应该去做或多做,反之则否。例(15)“归乡去亦好”,也蕴含着“还是归乡去的好”这一劝勉意味;例(16)禅师先说“不识”,接着又说“识取好”,看似对比,实则含有希望和要求对方知道、了解的意味。可以看到,从对行为动作方式的评价到希望对方行动,“好”的词义进一步泛化了,同时主观性也进一步增强。
“好”的主观化过程与“VP好”格式的主观化同步,“VP好”先只是评价性用语,而后发展出“希望别人VP”。不过此时的“好”词义还没有彻底泛化,在句法结构上也不能删除,因而还是形容词。但是,带有较强的主观性、常位于句末,“好”已经具备了演变为语气词的句法和语义基础,如果词义进一步泛化,句子的语义重心进一步前移,“好”就是较典型的语气词了。
(四)“好”词义进一步虚化——语气词“好”形成
“好”的词义彻底虚化需要一定的句法条件,即句子的语义重心前移,“好”不作为评价语出现,而纯粹表达一种祈使、劝慰的语气。在句法结构中地位下降,进而可以删除。如:
(17)见此切肺肝,不如归山好。(唐·于鹄《古挽歌》)
(18)凭君且听哀吟好,会待青云道路平。(唐·慕幽《三峡闻猿》)
例(17)“不如归山好”中的“好”如果作为形容词理解,句子隐含着比较的意味:归山比不归山好;但是此句是劝慰语,希望别人早日归山隐居,如果把“好”理解为表祈使的语气词,那么句子大意为“不如早点归山吧”。把此例“好”理解为语气词除了语义的考虑外,还有着句法基础,“好”缀附在句子末尾,结构为“不如归山+好”,句子的语义重心在前,“好”删除后,也并不影响句子语义表达的完整性,这正是一个语气词最典型的句法特征。例(18)因为道路艰险,作者在劝慰别人“且听哀吟好”,因为有“道路平”的时候。此例的“好”明显已经不是评注性用语,而是表勉励的语气词。
上面两例不是典型的祈使句,因而“好”的祈使语气不明显;但是劝慰、勉励和祈使、命令有相通之处,它们的差异在于语气的强弱:弱则为劝慰、强则为命令。又如:
(19)公子王孙莫来好,岭花多是断肠枝。(唐·韩琮《骆谷晚望》)
(20)莫将等闲。和尚子若实未得悟入,直须悟入始得,不虚度时光,莫只是傍家相徼,掠虚嫌说。悟入且是阿谁分上事?亦须著精神好!(《祖堂集》卷七)
例(19)句中有表劝阻的否定词“莫”,因而句子含有明显的祈使语气,作者劝告那些公子王孙不要来骆谷,因为“岭花多是断肠枝”。例(20)带有命令意味的副词“须”,句子也是祈使句,“好”评注性功能不强,主要表祈使语气。
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上面两例“好”并没有祈使语气,只是因为句中有“莫”“须”等劝告、命令性的词语,句子本身就是祈使句,或者如于涛所说,“好”是在祈使句中语法化的[5]。
我们不赞同以上观点。对“好”历时演变进行考察可以发现,“好”经历了从静态描绘到动态评价,而后衍生出劝慰、感叹等语气,最后发展出祈使语气。这一演变过程有着深层的认知基础:因为“VP好”,所以“希望别人VP”;好的行为当然需要鼓励,不好的行为自然需要限制和禁止,也就“希望(要求)别人不VP”。不过,“好”并没有“要求别人不VP”这一语气义,只是因为VP前有表“劝阻、禁止”等的否定词“不”“莫”等,“(不)VP好”即“希望(不)VP”。那么在带有“不”“莫”“须”等副词的祈使句中,“好”有无祈使语气呢?这是肯定的,尽管没有“好”句子仍是祈使句,但是语气却不同。比较:公子王孙莫来好→公子王孙莫来,亦须著精神→亦须著精神好,可以发现“公子王孙莫来好”“亦须著精神好”的祈使语气明显要比“公子王孙莫来”“亦须著精神”强。
于涛认为“好”是在祈使句中语法化的,正好颠倒了“好”语法化的前因后果。词汇的语法化都是在一个个语法槽里完成的,那么导致“好”语法化的语法槽是什么呢?我们认为是“VP好”。形容词“好”演变为语气词,首先表现在词义的虚化上,“VP好”带有评注性功能,而后衍生出“希望别人VP”这一主观性要求,这正是“好”的语法化和“VP好”格式主观化的合一。但是这一虚化并不是因为“好”出现在祈使句中,实际上,带有评注性功能的形容词“好”一般不出现在祈使句中,而只有它虚化后才较多出现在祈使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