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谈到语气词“在”的是吕叔湘,他在《释〈景德传灯录〉中“在”“著”二助词》[2]一文中指出语气词“在”源于“存在”义动词“在”的虚化,语气义是“申言之辞,以祛疑树信”,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呢”。吕先生的这些见解如今已经成为学界通识。不过吕先生同时认为:“此一语助词,当以‘在里’为最完具之形式,唐人多单言‘在’,以‘在’概‘里’;宋人多单言‘里’,以‘里’概‘在’”。这些似未必确实,从现有文献来看,“在”“里”作语气词的用例都比“在里”早[3],唐代都已经出现,而“在里”直到宋代才见其踪影,曹广顺举有“富贵在里”(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七)一例,“在里”的实词义还较明显[4]。“在”“里”和“在里”这三个语气词的来源并不相同,产生的时间也存在差异,至于语气义的相同,既和它们语法化的语境有关,同时也是语气词系统制约的结果。
吕文后,亦有多位学者对汉语史上语气词“在”进行过探讨,另外,近年来一些学者对方言里“在”的使用状况也进行了较多描写分析,且多能结合汉语史料,较有深度[5]。综观已有研究,成绩大多侧重于“在”自宋代以来的发展演变及在方言中的分布,于形成过程、机制及语气义来源的研究等却颇有不足。
(一)语气词“在”的使用情况
在唐代笔记、禅宗语录、唐诗等口语性较强的文献中,“在”的出现频率并不低。唐代笔记中如:
(1)(道士罗公)远曰:“已取得来,见于后园中放在。”(张《朝野佥载》卷三)
(2)诸人问:“此何义趣?”答云:“有水在。”(侯白《启颜录》卷上)
(3)我生五十有七矣,僧腊方十二,持钵乞食,尚九年在。(佚名《纂异记·齐君房》)
禅宗语录中如:
(4)米熟久矣,犹久筛在。(惠能《六祖坛经·自序品》)
(5)此间有四十余个大德法师,为禅师作证议在。(神会《神会和尚禅话录》)
唐诗中如:
(6)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二》)
(7)两处也应相忆在,官高年长少情亲。(白居易《郡中闲独,寄微之及崔湖州》)
(8)岁月终荣在,家园近且归。(薛能《送胡澳下第归蒲津》)
在我们收集到的资料中,南北朝还没有发现较典型的语气词“在”,不过一些“在”已经体现出了虚化的迹象。如下一例:
(9)昔有夫妇,有三番饼,夫妇共分,各食一饼,余一番在。(萧齐·求那毗地《百喻经》卷四)
句中“在”还是“存在”义动词,“余一番在”大意为“剩下一番饼在那里”。但是从言语交际看,夫妇有三番饼,吃了两番,还剩一番,强调的是动词“余”而非“在”。再则从句法结构看,“余一番在”中“余”为主要动词,“在”为次要动词。根据有关语法化原理,“在”的这一句法位置很容易导致其词义的虚化。诚如刘坚等所说:“动词通常的句法位置是在‘主-谓-宾’格式中充当谓语,在这种组合形式中,充当谓语的动词一般只有一个,它是句子结构的核心成分,它所表达的动作或状态是实实在在的。如果某个动词不用于‘主-谓-宾’组合格式,不是一个句子中惟一的动词,并且不是句子的中心动词(主要动词)时(如在连动式中充当次要动词),该动词的动词性就会减弱。当一个动词经常在句子中充当次要动词,它的这种语法位置被固定下来,其词义就会慢慢抽象化、虚化……词义进一步虚化的结果便导致该动词的语法化:由词汇单位变成语法单位。”[6]
(二)对全唐诗中句末“在”的考察
唐诗中有较多的语气词“在”,同时某些“在”也显示出从表持续的“存在”义动词向语气词演变的一些特征和趋势。为了观察的方便起见,我们将《全唐诗》48000余首放在一个平面,对“在”的使用进行了考察,同时试图利用有关语法化斜坡(cline)理论,通过对不同演变阶段的“在”的描写,构拟出“在”的演变过程,同时探讨其演变的诱因和机制。
我们观察的主要是那些位于句末(包括小句末和全句末)、同时句中还有其他动词的“在”,因为只有具备这两个句法条件,“存在”义动词“在”才有可能语法化。
1.“V+NP+在”式,其中V为“有”“余(馀)”等动词,后接事物类名词,亦可标为“有(余、存、留)NP在”。如:
(10)大师捐世去,空馀法力在。(张说《书香能和尚塔》)
(11)纵有馀生在,终伤老病侵。(刘长卿《赴新安别梁侍郎》)
(12)应有太平时节在,寒宵未卧共思量。(齐己《宿沈彬进士书院》)
(13)唯留古迹寒原在,碧水苍苍空寂寥。(刘沧《过铸鼎原》)
(14)但存物外醉乡在,谁向人间问是非。(赵嘏《赠王明府》)
上面五例“在”前面分别有动词“余(馀)”“有”“留”“存”等,这些词动词性非常明显,且有一个共同的语义特征,即含有或弱或强的“存在”义,五例“在”的动词性也非常明显。比如例(10)“在”与上联“大师捐世去”中的“去”相对,嗟叹人已去,空自留下法力在;例(11)、例(12)这类“有NP在”格式现代汉语中都在使用,如“有我在呢,你放心”等;例(13)、例(14)的“留NP在”和“存NP在”也是上古以来就有的句式。
不过有趣的是,尽管上面五例“在”的动词性非常明显,但是如果删除,句子在语义表达上仍然可通,在交际中也不会产生歧义:空馀法力在→空馀法力、纵有馀生在→纵有馀生、应有太平时节在→应有太平时节、唯留古迹寒原在→唯留古迹寒原、但存物外醉乡在→但存物外醉乡。这正是“在”的句法位置造成的,因为“在”处于次要动词的位置,而其前的动词又带有一定的“存在”义,因而在句法和语义表达上就削弱了“在”存在的价值。
“余NP在”“留NP在”“存NP在”等属于广义的框式结构“(准)存在义动词+名词+存在义动词”,因而如果删除前面的动词“余”“留”“存”等,如“空馀法力在→空自馀法在、唯留古迹寒原在→唯独古迹寒原在、但存物外醉乡在→仅仅物外醉乡在”,句子似乎也可解,只是不如未删除前准确、顺畅。这一方面因为“余”“留”“存”等动词在语义上与“在”并不相等;另一方面因为“余”“留”“存”等动词居于主要动词地位,一旦删除,句子的语义重心就往后倾,也影响了句子结构的平衡性。
从另一个角度也可看到这些“在”语义表达功能的弱化:“余NP在”“留NP在”“存NP在”等格式在现代汉语中已经不见,而代之为“剩下NP”“留下NP”等,抛开词汇替换的因素以及汉语史上连动式向动补式发展这一规律,“在”的动词性弱化,造成“V+NP+在”式在语义上前重后轻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2.“V+NP+在”式中V不带有“存在”义,后接普通名词。如:
(15)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杜甫《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
(16)风吹荷叶在,渌萍西复东。(孟郊《戏赠陆大夫十二丈》)
(17)不知清景在,尽付任君宅。(陆龟蒙《奉和袭美二游诗·任诗》)
上面三例“在”的动词性也非常明显,因为V不含有“存在”义,“在”在句中独立表达“存在”义。从语义表达上看,既然“在”承担独立的语法语义功能,句法地位就不可或缺,但是这三例的“在”也都可以删除。这应当是叙述角度和语义表达特点造成的。比如例(15)“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句子凸显的并不是“三赋存在”这一状态,而是“谬称三赋难以表达二公恩”这一事实。也就是说,在句法上,“在”处于次要动词的地位;在语义表达上,“在”只是句子的一个附带信息,可有可无。正因为此,在言语交际中,言语的受众往往就会忽略“在”所表达的“NP存在”这一附带信息,而只关注句子的主干信息。例(16)凸显的也是“风吹荷叶”这一动作,而非“荷叶在”这一状态;例(17)凸显的也不是“清景在”。
正因为“在”处于次要动词位置,加上游离于句子主干信息之外——语义表达上往往体现为游离于句子的叙述主线之外而成为附带信息或次要信息,这必然就会造成“在”动词性范畴的弱化,语义上越来越趋于空灵。又如:
(18)还有昔时巢燕在,飞来飞去画堂中。(许浑《朱坡故少保杜公池亭》)
单看前句,“在”的动词性还非常明显,但如果与下句联系起来看,“在”的动词性似并不强。句子的叙述主线为“昔时巢燕飞来飞去画堂中”,而不是强调“昔时巢燕在”这一状态。
从言语交际中的“不过量准则”看“在”的语义强度。“不过量准则”指的就是“说话人为自己省力着想,只说必要说的话。在足量的前提下,不说过多的话。说话人在说出‘P’时传递‘不止P’的隐涵义。”[7]比如一个人说“我有两个孩子”,往往蕴涵“他只有两个孩子”这一隐涵义,“不过量准则”在言语社团中为所有社团成员所共同遵循,从已经揭示出的词汇或结构式语法化的事实来看,不过量准则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回头再看例(18)“还有昔时巢燕在,飞来飞去画堂中”,当作者说“飞来飞去画堂中”时,实际上句子语义上已经蕴涵了“巢燕在”这一信息,并且这一隐涵义是单向的,即“巢燕在”并不蕴涵“飞来飞去画堂中”。再如前举例(10)~例(17)各例,都存在这一单向隐涵义,如例(10)的“空馀法力在”,“馀”单向蕴涵“在”,例(16)的“风吹荷叶在”,“风吹荷叶”单向蕴涵“荷叶在”。正因为存在这一单向蕴涵关系,“在”在语义表达上就存在一定的赘余度,反映在句法上就是句法地位下降,显得可有可无。
如果“在”的词义进一步虚化,它和前面的NP在语义上的联系也就淡化了。如:
(19)谁怜幽境在,长与赏心随。(叶季良《赋得月照冰池》)
(20)抱膝思量何事在,痴男呆女唤秋千。(白居易《寒食夜》)
(21)太古历阳郡,化为洪川在。(李白《历阳壮士勤将军名思齐歌》)
上面三例“在”的“存在”义已经很弱,与动词V以及名词NP在语义上的联系也较疏远,而倾向于被分析为一个后附的助词。“谁怜幽境在”被分析为“谁怜幽境+在”“抱膝思量何事在”被分析为“抱膝思量何事+在”“化为洪川在”被分析为“化为洪川+在”。
孙锡信说:“唐代开始有些句末的‘在’逐渐虚化,语义上不再与表示事物的主宾语发生关联,而是置于动词性的述语之后,表示确定的语气。”[8]孙氏所说虚化是实,不过不是因为虚化后再置于动词性的述语之后,而是在动词性的述语之后虚化的,虚化的句法格式为“V+NP+在”。
唐诗中还有一些倒置句。如:
(22)精灵如有在,幽愤满松烟。(李华《咏史十一首》)
(23)白社同游在,沧洲此会稀。(刘长卿《同诸公袁郎中宴筵喜加章服》)
(24)最怜知己在,林下访闲人。(戴叔伦《送张南史》)
这类倒置句多是为了平仄和谐的需要造成的。比如例(22)“精灵如有在”为“平平平仄仄”,正与下句“仄仄仄平平”相对。如果不倒置,“如有精灵在”的韵律为“平仄平平仄”,与下句就不合了。例(23)、例(24)也类此。
但是从语义表达上看,“精灵如有在”“白社同游在”“最怜知己在”等句,如果把“在”分析为句末助词,句子也是合乎句法要求的。比如例(24)无论说“最怜在知己”还是“最怜知己+在(助词)”,语义真值条件都相同。我们推测,正是因为“在”可以被重新分析,唐诗中才会出现较多的“在”字倒置句;反过来,这些倒置句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也加速了“在”向语气词的演变。
如果“在”的动词义进一步虚化,与前面的“V+NP”在语义上的联系彻底消失,这时的“在”就是较典型的语气词了。如:
(25)闻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杜甫《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
(26)流落正怜芳意在,砧声徒促授寒衣。(张祜《和杜牧之齐山登高》)
(27)四郊多垒在,此礼恐无时。(李商隐《寿安公主出降》)
(28)余杭山酒犹封在,遥嘱高人未肯尝。(陆龟蒙《和袭美寒日书斋即事三首,每篇各用一韵》)
上面四例“在”不表“存在”义,而是表达强调语气。
(三)“在”的语气义及其由来
语气词“在”源于“存在”义动词“在”的虚化,虚化的句法格式为“V+NP+在”,虚化为语气词后,表达叙实语气,即如吕叔湘所说“祛疑树信”[9],或如曹广顺所说“表示强调某种事物存在的语气”[10]。
语气词的语气义与它未虚化前的词义往往有着直接的联系,“在”也不例外。“在”作动词用,表“事物存在”,特别当它是句子的主要动词时,如“霸迹在沛庭”(张九龄《奉和圣制幸晋阳宫》)“岐路在他乡”(骆宾王《送宋五之问得凉字》)“岁寒众木改,松柏心常在”(张说《代书寄薛四》)等,虽然句末没有语气词,但是句子含有较强的“强调某种事物存在”的语气,这一语气是通过句子的句式义体现出来的。“霸迹在沛庭”“岐路在他乡”等可以标识为“A在B(B一般为处所名词)”,“松柏心常在”可以标识为“NP在(存在)”,这正是“在”作动词时所出现的两种主要句式。从已有研究看,陈述句中即使没有语气词,句子也往往含有一种叙实语气,这一语气多是通过句式及主要动词显现出来;动词不同,句子的语气也存在一定差异。
后来“在”常置于句末,且处于次要动词地位,动词性范畴逐渐减弱,但是句子的叙实语气并没有减弱。如:
(29)只有今春相伴在,花前剩醉两三场。(白居易《赠梦得》)
(30)去岁得君消息在,两凭人信过重湖。(齐己《招湖上兄弟》)
上面两例“在”还带有一定的动词义,“今春相伴在”也可以理解为“今春相伴在一起”,“去岁得君消息在”也可以理解为“去年得到消息君还在”。但是两句“在”的动词性并不强,理解为语气词似更妥:“今春相伴在”即“今春相伴”,“去岁得君消息在”即“去岁得君消息”,“在”表达的就是叙实语气,即强调前面的VP为客观事实。又如:
(31)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杜牧《润州二首·其一》)
“月明更想桓伊在”大意为“月明的时候更想念桓伊”。诗句中的“在”似乎还带有较弱的动词性,不过从语义表达及诗句所蕴藏的感情来看,“在”更突出的是“月明更想桓伊”这一事实,而非“存在”这一状态。作者因为太想念桓伊了,所以才会“一笛闻吹出塞愁”,诗句含有一种对友人的深切思念之情。也就是说,“在”动词性减弱了,伴随的是它语气功能(强调前面的VP为客观事实)的逐渐增强、凸显。
再如:
(32)凤池冷暖君谙在,二月因何更有冰?(白居易《和韩侍郎题杨舍人林池见寄》)
(33)男儿仗剑酬恩在,未肯徒然过一生。(杜荀鹤《乱后宿南陵废寺寄沈明府》)
(34)会应归去在,松菊莫教荒。(白居易《郡斋暇日忆庐山草堂兼寄二林僧社三十韵》)
上面三例“在”已经没有“存在”义,而是较典型的语气词。这可以从两方面证明:① 整个句子都不含有存在义,而纯粹叙述一个事实;② 上面三例动词后没有名词,直接跟着“在”,并且在语义上动词V和“在”毫无联系。这三例“在”表达的就是一种“申明、强调”语气:例(32)的“在”强调(申明)“凤池冷暖君谙”这一客观事实,同时引出后面的问题“二月因何更有冰”;例(33)的“男儿仗剑酬恩在”只能理解为“男儿应当仗剑酬恩呢”,“在”同样含有一种强调语气,表明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不愿意“徒然过一生”,而应当去“仗剑酬恩”。例(34)的“归去”与存在义动词“在”是不相容的,因而只能理解为语气词。
如果说唐诗受格式的限制,“在”的语气义没有得到完全的体现,或者因为时代限制,我们现在读唐诗,不能充分感受“在”所蕴涵的语气,同样也不能充分感受到“在”主观性的逐渐增强。那么我们再看看同时期几例对话体文献中“在”的使用,观察“在”主观性的强度及语气义的成因。如:
(35)(道士罗公远)又借太子所乘马,太子怒,不与。远曰:“已取得来,见于后园中放在。”(唐·张《朝野佥载·卷三》)
(36)果毅又问云:“阿兄在里作何物在?”青奴又报云:“阿兄在屋里新生儿,见向蓐里卧在。”(唐·侯白《启颜录》卷上)
(37)崔清除濠州刺史,替李逊。清辞户部侍郎李巽,留坐与语。清指谓所替李逊,曰:“清都不知李逊浑不解官。”再三言之。巽曰:“李巽即可在,只是独不称公意。”清稍悟之,惭顾而去。(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
上面三例语气词“在”都表申明、强调语气。如例(35)“见于后园中放在”意思为“现在后园中放着呢”。罗远因为多次向太子借东西,太子不大高兴,这次又向太子借马,太子就生气不借,于是罗远就说“见于后园中放在”,“在”的主观性非常强,在句子中含有这样一种意味:马儿我已经牵来了,现在后园中,这是客观事实,你不借也得借。例(36)“阿兄在里作何物在”中前有动词“在”,句末的“在”自然就是语气词,后面“见向蓐里卧在”中的“在”也是语气词,句子的大意为:果毅又问道:“你哥哥在家里做什么呢?”青奴又报告说:“哥哥在家里生孩子,现在正躺在被窝里呢”。常青奴养马却连马的颜色也分不清,将“骓马”说成“灰马”,受到果毅责骂,嫂子教他,并嘱咐他不得说是自己教他的,而应当说是阿兄教他的。第二天果毅果然问他,他就说是阿兄教的,然后果毅又问“阿兄何在?”青奴就说“阿兄现在屋里。”并说出阿兄在家里生孩子的话,最后果毅只好“大怪笑”。青奴说“阿兄在屋里新生儿,见向蓐里卧在”,本是强调哥哥在家这一事实,“在”的主观性很强。例(37)李巽说“李巽即可在”,即是告诉崔清:你一次次说李逊才能不够,其实我就可以,只是不合你的心意罢了。“在”的主观性很强,如果删除为“李巽即可”,句子的强调意味就没有了。
(四)《祖堂集》中的语气词“在”
《祖堂集》是唐五代中使用语气词“在”最多的一部文献,多达八十余例。根据动词的性质可以将《祖堂集》中语气词“在”的句式分为两类:“有(无、缺、少等)NP在”与“(无)VP在”(其中V不是“有”类动词,且含“存在”义,并往往不带名词)。
“有(无)NP在”式如:
(38)师有一日看经次,白颜问和尚:“休得看经,不用摊人得也。”师卷却经,问白颜曰:“势何似?”对曰:“正当午时。”师曰:“犹有纹彩在。”对曰:“无亦无。”(卷四)
(39)仰山云:“汝是何处人?”思云:“幽燕人。”仰山云:“汝还思彼处不?”答云:“思。”仰山云:“彼处是境,思是汝心。如今返思个思底,还有彼处不?”答云:“到这里,非但彼处,一切悉无。”仰山云:“汝见解,犹有心境在。”(卷十八)
(40)师举似长庆,长庆云:“前头两则也有道理,后头无主在。”(卷七)
(41)若断不得公当,任你便解放光,亦无用处。虽然如此,我亦未免少分腥膻在。(卷十三)
例(38)的“犹有纹彩在”为“有NP在”式,这正是“在”语法化的最初格式,如果排除时间因素,句中的“在”是可以两可分析的。例(39)的“心境”为抽象名词,从语境看,“在”的动词性极弱,倒是语气功能很强,仰山听思说“非但彼处,一切悉无”,认为他还有心境,因而带着肯定的语气说“犹有心境在”,“在”表达的就是一种申明、强调语气。例(40)、例(41)前面分别有“无”“少”,“无NP”“少NP”后一般也不再接其他动词,“在”是纯粹的语气词。特别是例(41)“我亦未免少分腥膻在”,只是告诉别人一个事实“我少分腥膻”,并带有一种不满意的语气,希望得到别人重视。
“(无、缺)VP在”式如:
(42)师语神光云:“诸佛菩萨求法,不以身为身,不以命为命。汝虽断臂求法,亦可在。”(卷二)
(43)师云:“无这个来多少时?”吾云:“牙根犹带生涩在。”(卷五)
(44)石头问:“从何处来?”对曰:“从岭南来。”石头云:“大庾岭头一铺功德,还成就也无?”对曰:“诸事已备,只缺点眼在。”石头曰:“莫要点眼不?”对曰:“便请点眼。”(卷五)
(45)归宗把茶铫而去,师云:“某甲未吃茶在。”(卷十六)
此类“在”的语法化程度要较“有NP在”为高,因为“在”都完全脱出了“V+NP+在”格式,例(42)、例(44)为光杆动词,不带宾语,例(43)、例(45)的动词后面虽然也带有名词宾语“生涩”“茶”,但是在语义上和后面的“在”毫无联系。四例“在”的语气义都相同,如例(45)神光断臂求佛法,禅师就说了上面那番话,意思是开导他不要后悔:只要能够求得佛法,即使断臂也可以;又如例(45)归宗把茶拿走,禅师就对他说“某甲未吃茶在”,这是申明“某甲还没有吃茶呢”,带有提醒归宗的意味。